[原创] 光 阴（２）

七彩燕

　　　　　　　　　　　　（４）
　　
　　钓鱼翁和亦斌一老一少在水上公园沉默无语。他们彼此各怀心思。只有有鱼上钩并把鱼拖上岸来的时候，他俩才显出短暂的活跃与忙乱。

　　公园岸边的阔叶林梢光秃秃地兀自伫立着，没有风，湖水平静如镜。亦斌忽然想起中学时老师讲过的一首诗，是唐代的还是宋朝的，作者是谁，他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只是诗句与眼前的景致情状基本吻合。诗曰：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亦斌想，这里虽无“千山”，却是“鸟飞绝”，虽无“万径”，但“人踪”寥寥，虽无“孤舟蓑笠翁”，却有退休的“独钓”老翁，无“江雪”而有寒意。人与天地万物的联系，竟集于老翁手中的钓杆。与钓杆相连的是鱼线，与鱼线相接的是鱼钩，与鱼钩相互隐秘为一体的则是鱼饵。但这种小小的阴谋，往往被鱼们识破。它们千方百计吃掉鱼饵，而后悠然自得地游向别处继续觅食。碧水之下，全然是另一个看不透的世界。

　　老翁说：钓鱼就要忘情，心静如水，从孤独中品味人生。

　　亦斌想，对了，这也许是那个发神经的“蓑笠翁”寒江独钓的真正乐趣罢。

　　昏黄的太阳，已隐落于西山之巅。老汉总共钓了八条鱼。他给 亦斌拎出来两条，说：拿回家去给老婆孩子喝鱼汤，也不枉你陪我一下午。亦斌道过谢，心满意足兴高采烈地与老汉分手了。亦斌这才想起中午和老婆吵过嘴。他想起老婆说让他午饭从晚上开始。那好，晚上有鱼。等你吃了我的鱼，再骂我罢。

　　街上的人依然很多，大都行色匆匆。一些单位的大门挂上了大红灯笼，贴上了喜迎元旦的对联。小龙子拉着架子车，纸箱里装着他的袜子手套毛巾之类的小商品。

　　小龙子没有看见亦斌。或者说装作没有看见。亦斌冲小龙子喊：收摊了？

　　收摊了。哎哟，大作家有鱼吃，好自在呀。

　　亦斌掂了掂鱼，不无滋润地笑了笑。你可别乱说，行不行。其实，我和你摆摊吆喝没什么区别。你是依法经营，童叟无欺。我是挖空心思，从稿纸格子里面寻光阴哩。

　　小龙子感到亦斌在给他故弄优越感，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无名之火。都是他妈的下岗。好好的工人阶级，怎么说变就变成小商小贩了呢？这个世界，真是让人越琢磨越糊涂。还是你能干，大笔一挥，财源就滚滚的来了嘛。

　　亦斌苦笑道：那里有你说的轻省。再说了，天天晚上熬夜，也煎心没个题材。心里烦着哩。

　　小龙子朝亦斌肩头落下不轻不重的一拳：没题材？这么多下岗工人，这么长的摊点，每个人都是一个故事，你写一辈子恐怕都写不完哩。只怕你不愿写我们这些小摊点的酸甜苦辣呢。唉，难呐。我得赶紧先回去，晚上还要给人家修电器哩。

　　亦斌望着小龙子的背影，一时竟然酸楚难耐。丁老师说大家都 不容易。都不容易就得相互让着点。穷折腾个啥？

　　回到家里时，儿子阳阳正在看少儿节目《杰利和汤姆》。那只机灵可爱的小老鼠，直把那只蠢笨糊涂的猫整得晕头转向。阳阳说：爸爸，你还买鱼回来？亦斌说：不，是钓的。阳阳欢呼起来：你什么时候会钓鱼了？下次领上我好吗？

　　玲玲回来了。看上去玲玲还在生中午的气。玲玲脱下她的皮夹克，扔到床上。玲玲冲儿子阳阳说：作业写完了没有，尽想着看电视？晚上吃什么？

　　阳阳说：吃鱼。

　　想得倒美，哪来的鱼？

　　亦斌冲玲玲一笑，扮个鬼脸：我钓的。你不吃？今天好像你有一句话没说。

　　玲玲说：哪句话没说？亦斌说：累死人了——该轮到我说啦。

　　　　　　　　　　　　　　（５）
　　
　　吃完晚饭，丁老师串门来了。亦斌给炉子里添了块煤，说，没事儿，俩口子吵架不记仇。

　　阳阳说：电视里说的，这才是爱情的滋味。

　　亦斌和丁老师都笑了。丁老师说，你个小不点，还挺油的。

　　玲玲喝斥儿子：还不快写作业，九点你准时睡觉。

　　明天星期天，我干嘛睡那么早？又不上学。阳阳辩解说，爸，你看我画的画，楼房。

　　八开的一张纸上，是用彩笔画的一栋住宅楼。红砖，蓝玻璃，淡蓝色的云朵，楼下有两个花坛，一些花在怒放。阳阳给他的画题了名：我想住楼房。

　　亦斌说：你的理想，是咱们这一排平房住户的共同理想。儿子，好好学习罢。只有这样，才能实现理想。

　　阳阳说：那爸爸是不是小时侯学习不好，才住不了楼房？

　　亦斌说：不对。人家丁老师是大学生，照样住平房。

　　丁力不知不觉感慨万千：其实，住这排平房，纯粹是对国情的写照。电视里北京人在纽约，还不照样住地下室？

　　玲玲说：关键是不给女的分房。我们单位女的占了四分之三，但分房就只有四分之一的男性才有资格。什么道理？那个男的不是他妈生的？再说，男女平等是宪法上说的。

　　亦斌心里酸酸的。毕竟是夫妻。是不容易的一对夫妻。亦斌说：儿子想住楼房，我何尝不想住呢？可一个下岗工人哪来的楼房？玲玲单位的领导真是个王八蛋。女职工集的资就不是资？是假钞？凭什么不给解决住房？

　　凭什么？凭丈夫啊。哪个女人没男人？

　　亦斌苦笑着，摇摇头，点一支烟不吭声了。

　　丁老师说：我们住在这里，简直是一幅讽刺与幽默。前面是楼房，后面也建起了楼房，中间夹了一排旧平房，你说，幽默不幽默？

　　玲玲说：你还幽什么默，这平房，过完春节要拆了。我们的幽默还在后头哩。

　　大家正在说话，突然外面传来铁嘴巴马兰英的叫骂声：楼上的，想死了吗？想死了跳 下来。

　　丁老师和亦斌出去看时，只见马兰英的脚下是一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香蕉皮。摔了一地。

　　马兰英说：又是楼上不知哪个短死的扔下来的。接着又朝楼上喊：你王八蛋有种往我门前扔，就没种伸出头来，让我们这些贫民窟的人瞧瞧？看看你的德性？

　　楼上阳台上开始有人探头探脑。但他们好象都觉得此事与他们无关。他们似乎要看这个很有点名气的难缠女人，是不是能把乱丢垃圾的人揪出来。因为楼上的人时常听到楼下平房住户仰起头来粗鲁而气愤的咒骂声。

　　亦斌和丁老师还有其他的一些平房邻居们都纷纷愤怒不已。大家的愤怒情绪，慢慢集中到同一个鲜明主题上，那就是因为住平房，因为这里的居民低人一等，因为住这里的都是些平头老百姓是草民，所以楼上的人才敢于这样居高临下俯视我们，并随手把他们尽情享受之后的一些垃圾随手扔到楼下，并承担打扫他们制造的垃圾的任务，并冷眼高瞻远瞩：能怎么样？

　　这样的吵骂，从来都是毫无结果的。因为楼上住的人没有一个是傻冒，更不会勇敢站出来承认是我扔的你能把我给吃了？你有能耐从下面扔到我的八楼来吧！所以，在一阵壮怀激烈的发泄之后，平房的住户只能忍气吞声鸣金收兵。如果把楼上偷扔垃圾的人骂得过份了，第二天一大早就会发现更多的垃圾堆在你的门前，等着你亲自去打扫。甚至，你还会从你的门口发现一个避孕套，让你恨不得立即操起斧头剁掉那个戴过套子的丑陋家伙。

　　然而，能有什么办法呢？住平房的窝囊，似乎是一种生不如人的自卑。只要在这里住一天，这种窝囊的阴影就挥拭不去。因为两幢住宅大楼一东一西就矗立在平房的一前一后。除非让太阳南升北降，你的房间才有可能沐浴一点温暧的阳光。

　　算了罢，马大嫂。丁老师是这排平房中唯一的一个大学生。他的劝说代表了这里的最高水平。

　　马兰英对丁老师说：不算了还能咋？但是你说气人不？畜牲嘛。

　　　　　　　　　　　　（６）

　　回到房间，丁老师对亦斌说，你不是经常在报刊发表文章吗，写一篇吧，把这种不道德的行为曝曝光。

　　亦斌说：喝你的茶吧，喝完了睡觉去。眼下该曝光的大事都报不出来，报社就理睬一袋香蕉皮？

　　不是香蕉皮本身，而是这种行为。是这种习惯成自然的行为本身，造成了人们文明水准普遍不高的局面。丁老师呷一口茶，咂巴着嘴，有些词不达意。

　　亦斌笑了笑，对于丁老师的行为和本身的论证未置可否。他觉得头有点晕，脑门有点热。

　　玲玲说：阳阳，你还不写作业？

　　阳阳说：你们说话，这么吵，我怎么写？

　　丁老师一口喝干茶，说：各干各的事，我们这平房啊，打扰不起的。说完就走了。

　　阳阳开始写作业。玲玲先关了电视，然后捅了捅炉子，把煤灰一铲一铲慢慢掏出来，端出去倒了。亦斌随手拿起床头上的书，随便翻看起来。玲玲正在给他母亲赶织毛衣。屋子里一时很安静。玲玲毕竟还在计较中午的争吵。

　　亦斌看着书，心里却在盘算关于冬天如何钓鱼的文章怎么写。为了使文章增加一些文采，他决意开头要从“独钓寒江雪”的古诗入手，然后才转入寒冬垂钓的的常识和经验上来，最后，以广大钓友不妨一试结束。这样想着，亦斌身上不觉有阵阵寒意袭来。

　　亦斌说：炉子灭了吗？这么冷。

　　阳阳说：不冷呀。

　　亦斌对玲玲说：玲玲，你看看炉子。

　　玲玲埋头织毛衣，头也不抬，冷冷地说：你眼睛瞎了？

　　亦斌丢掉手中的书，捅开炉子，一炉炭火正旺盛地吐火苗。亦斌纳闷了，自言自语道：怪事，火很旺，我却感到很冷。

　　玲玲忍不住笑出声来：对了，这就叫神经有毛病。

　　不但冷还头晕，头重脚轻。亦斌摸着头说。

　　爸爸，你感冒了吧！阳阳抬起头，说。

　　亦斌想起整整一个下午，他在老翁身旁蹲着，确实冻得够厉害。钓鱼老翁头戴毡帽，身穿皮袄。亦斌为了显示年轻，只穿一件毛衣。能不感冒吗？

　　这嗓子也有点痒，象有虫子爬似的。亦斌瞅着玲玲，一脸的庄严神圣。

　　玲玲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计，朝亦斌额头一摸，叫出声来：妈哟，烧得厉害，感冒了。你是木头人？

　　玲玲迅即从柜子里翻腾出一瓶感冒通，倒了一杯水，递给亦斌，说：赶紧吃药。今年冬天的感冒可真是厉害。新闻都报道过了，是病毒性感冒，不注意一百多块钱，还真治不好感冒。

　　玲玲一着急，早把中午吵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患难夫妻，吵归吵，可关键时刻，玲玲还是挺体贴下岗职工自由撰 稿人的丈夫的。

　　亦斌心头有一股幸福感升腾起来。这么多年了，亦斌很少感冒，倒是玲玲和阳阳每年都有几次感冒。因此，亦斌对感冒的滋味知之甚少。这回由于陪老翁钓鱼，他有幸患了感冒。原先都是亦斌手忙脚乱张罗伺候感冒了的玲玲阳阳，亦斌就觉得得了病未必是坏事。特别是感冒这种不是病的病，更是一种享受，一种被人伺候的享受。还要让亲人朋友着急一回，问候看望一回，那么多人关心你，温暖你。这不是幸福是什么？在亦斌看来，这是幸福的感冒。

　　亦斌吃完药，玲玲已经铺好床，让亦斌盖上两床被子，额头上敷上了冷毛巾。亦斌躺在床上，望着玲玲，柔情地说：感冒真好！

　　玲玲手忙脚乱心慌意乱：烧得说胡话。这可怎么办？

　　不是胡话，是真话。亦斌说。

　　阳阳说：感冒了，还说好，不是胡话，就是胡说。

　　亦斌咧嘴一笑，刚说了一句可我说的真话就是你说的胡话时，一阵咳嗽震得他浑身发酸发疼，眉头皱成两个疙瘩。

　　亦斌这才领教了感冒的滋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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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qisen

读完了，不错，很有笔力，向彩燕老师学习。

龙侠

连载啊，哈哈，厉害

红枣

拜读了！
真好！

舄兢

很好，喜欢读下去。
还是分开发好，这样能知道是新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