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枪毙

孙香汗

1.
   　　军装刚发下来的时候，大家都有些兴奋，但是它们往往太大了，袖子拖到膝盖上，裤腰可以塞进两个屁股，而且穿了一会儿就觉得热，很奇怪，我们平时穿更厚的牛仔裤就没觉得热。全系男同学只有李丁的身板直，穿起军装来很军人，而且他还响应学校号召，理了很平的平头，所以他的帽子也戴得很战士（或许还有别的同学也同样做到了军人和战士，但是因为他们不是我小说里的人物，就不去描写他们，让他们淹没在像大海一样的军绿色里算了，还有一个原因是……括号后面就要提到了）。他被系里任命为我们排的副排长，教官不管的时候我们就归他管。我们系分成两个排，男同学一排，共二十三人，女同学一排，共二十七人。女同学们穿上军装后，颜色暗了。这确实很可惜。昨天我遇到小禾。我觉得她怪怪的，怎么了呢……上下一看，再一愣，明白了，原来是我看到了她的头顶。她很伤心地抬了抬脚，脚上一双黄胶鞋。今天再看见她时，我又发现她的长发不见了。“嚓、嚓……真恐怖。”她说，她虽然作出轻松的样子，但我看见她眼睛里闪烁的泪光。“我留了多长时间啊。”她补充说。她的皮带系得很紧，但是宽大臃肿的军装依旧不留情地淹没了她的曲线。男同学与男同学之间的差别消失了，女同学和女同学之间的差别消失了，男同学和女同学之间的差别消失了，我们在操场上排好队时，看去像一片行距合理的军绿色树苗，有一种整饬的赏心悦目，并令人相信集体的力量。

2.
   　　“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硬骨头六连宣”、“挺住！一连！”“四连的女儿美如画，四连的男儿壮如山。”“钢铁是这样炼成的！三连宣”、“世上只有教官好，没有教官真无聊 二连宣”、“军训小将，光芒万丈！一连宣”、“教官教官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一连宣”、“军歌嘹亮伴我成长！硬骨头六连宣”、“更黑、更瘦、更强！骨头更硬的一连宣”、“以军训改造人！骨头硬est的三连宣”、“军训摆在我的面前，我们要好好珍惜！团队宣传部宣” ",“铿锵玫瑰出三营，巾帼风采扬山大”、“绿色浇灌鲜花，汗水点缀人生”、“好男儿尽在十八，声如洪响遏山大”、“骄子无娇气，军训驻军威”、“洒今日汗，铸钢铁魂”、“谁堪九天揽明月，唯我四营十五连”“一朝军辉绿，四载学业红”“携手并进、勇于创新、共创辉煌”“若使青春终无悔，绿色军营笑春风”“顽强拚搏争第一，锐意进取创先进”“学子气质，军人风采” “吃得二周军训苦，方知何为华农人”“风雨历程十八日，天道酬勤在七连”“巾帼英雄花木兰，壮志满怀男儿汉，同心协力把手牵。”“军纪如铁令如山，气势恢宏把队站！” “摩拳擦掌准备好，开练! ”“阅兵汇演大成功，军中绿花全开遍。” “今朝喝罢庆功酒，明天会更好。”   ……我们在围墙上、报墙上、楼墙上、大树树干上、小树树干上、树与树之间的天空、楼与楼之间的天空、流动宣传车上、人背上、bbs上、舌尖上、空气的幕墙上，看到了这些口号和标语，有些是我们连写的，看上去显得很亲切，大部分不是我们连写的，看上去很好笑。

3.
   　　我们的教官是个十九岁的小鬼，他很严肃地清了清嗓子，叫我们先练习站军姿。他认真地在队伍里转来转去，常常发现有女同学姿势不对，譬如腿不直，腰松了，胸不挺等，并点到为止地帮她们改正。太阳很大，汗水滋滋地从背上冒出来，一只可爱的小松鼠在电缆上跳来跳去。刚开始的时候，它引起了女同学们惊喜的娇呼和窃窃私语，后来它跳到树上，跳入浓密的枝叶里去就再也不出来了，想必里面肯定很阴凉，而且应该还有地方可以躺下，喝点树汁什么的。女同学们支撑不住了，首先是一枝梅、汪春霞，然后大小苹苹们嘤咛一声软倒了，纷纷由教官扶倒树阴下休息。我看到小禾的后背衣服都湿透了，身体微微颤抖着。我偷偷和古古说，我们倒吧。古古心领神会，跟着我慢慢地软倒在地。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李丁一声叫，竟然也跟着倒了，作为一个副排怎么也这么轻易倒呢，而且那声叫也叫得太拙劣了，应该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面人啊你们都是面人啊。”小鬼教官尖着稚嫩的嗓子叫。

4.
　　接下几天我们是这样度过的。第一天：
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
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
第二天：
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
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
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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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
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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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
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
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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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
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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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
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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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
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
正步走、跑步走、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

小鬼教官说，这些基本动作我们在部队里练习了几个月才有个样，你们这么几天就练习得像模像样了，到底是大学生啊，我看基本动作学得差不多了，下面我们继续学习站军姿吧。我们连忙说还是把基本功练扎实了再说。小鬼眨眨眼说，站军姿是最基本的基本功。我们坚决不同意，于是这次我们在副排长李丁同志的指挥下，又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了七八天。每天，我们的身体变成洒水壶，汗水从每个毛孔喷射到军装上，我们每人只有一套军服，在烈日的烘烤下，结了一层积雪般的汗霜。那段时间里我们散发着英雄或英雌的味道。李丁的口碑同时也差到了极点。有一次，他觉得应该树立威信，拿我和古古开刀，命令我们站一小时军姿。他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拿自己当回事，他迟早会在同志的暗箭下成为烈士。

5.
　　我们的中饭时间是中午11点到11点15分，晚饭时间是傍晚6点到6点15分。二连的中饭时间是中午10点45分到11点，晚饭时间是傍晚5点45分到6点。一连的中饭时间是中午10点30分到10点45分，晚饭时间是傍晚5点30分到5点45分。四连的中饭时间是中午11点15分到11点30分，晚饭时间是傍晚6点15分到6点30分。五连的中饭时间是中午11点30分到11点45分，晚饭时间是傍晚6点30分到6点45分。两个男生食堂被征用了，暑假没有回家的大三、大四的男同学们和男研究生们，得穿过二十几分钟的盛夏的阳光，到学校另一角的女生食堂和教工食堂就餐。我们在食堂门口排好整齐的队伍，连长高高地站在台阶上，高唱一句“我们的队伍向太阳……”，随着他的双手猛地往头顶一扬，把自己甩得一个趔趄，我们跟着雄壮地接唱：“脚踏着祖国的大地……”我们拿饭叉敲饭盆找节奏，几百面钢铁小鼓当当作响。我看见有些女同学没有真心实意地唱歌，只是像鱼唼喋一样轻轻翕合着嘴巴，还有一些干脆闭着嘴偷偷地咽唾沫，不够意思。这个时候，有个穿便服的同学从我们队伍面前绕过去，他的肢体语言表现出来他很讨厌我们，我还看见他的嘴唇开合了一下，我读出唇语是：傻X。古古凑过头来跟我说，那人骂我们傻X呢，平时骂我们不要紧，现在我们穿着军装呢。那看来我读对了。我和古古的饭叉就越过队伍的上空，朝那个人飞过去。我们的饭叉一飞，很多只饭叉就闪着白亮亮的翅膀地跟着飞过去了，很多直接丁丁当当掉在地上，有几只在他身上软绵绵地碰一下，也丁丁当当地掉在地上，总的说来就是饭叉丁丁当当地掉了一地。那个人转身骂：“干什么！？”我们男同学齐声骂道：“怎么样！？”气壮山河。这时连长站出来了。“这位同学，你进入了我们的训练区域……”那同学很不礼貌地打断他：“你们还进入我的生活区域了呢！”连长笑眯眯地说：“军民鱼水情么。”“你们一来，我就没吃好饭过，没睡好觉过，每天这么早喇叭就嘀嘀哒嘀嘀哒的。”人没穿上军装，就是这么自私。

6.
　　古古告诉我一个情况，昨晚系里请连队到“花中城”大酒店吃饭。连长和各排教官都去了，还叫上了各排漂亮一点女生。我说不会吧，这不是军人的作风，你不要造谣了你。古古说，你还不信！你问问咱们李排长。李丁整整衣领，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我去拿电话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小禾打来的，她说昨晚系里领导叫她吃饭，到了一看才知道陪连队官兵吃饭呢，那个什么连长一个劲地要我喝酒，回来我都吐了……还好李丁帮我挡了好多杯。我心里直骂娘，又连忙安慰她，叫她好好休息，今天下午的训练就不要去参加了。小禾说可以吗。我说，没事，连长不是敬你酒了吗。

7.
　　早上小鬼教官被团里选去练习徒手操了，参加即将举行的军训汇报演出。接着小禾、一枝梅还有其他几个长得高有点的女生被选去练拳，同样是为即将举行的军训汇报演出做准备。

8.
　　接替的教官又瘦又小，二十来岁的样子，看上去滑头滑脑的，像个城市兵。“我姓牛，你们可以叫我牛排长，或者牛排。”有几个女同学笑出声来。“我听你们上任教官说，你们基本功练得不错，就站军姿差一点……”我们一片骚动。他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说：“我看这样吧，我们军训的内容是丰富多彩的，下面我决定带领大家进行野外生存训练。”然后他轻声问我们哪里树阴最密。有女同学伸出纤纤食指将信将疑地点了点一个方向。他手一挥。“好，出发！”

9.
　　这是我们系楼前的一片茂密的树林。一株株树站着标准的军姿，它们的直线、曲线、无数片椭圆组成的塔形、三角形，还有无数无规则的形状，还有被隔离得迷离惚恍的阳光，植物宁静的气息，脚底踩倒的杂草，给身体带来动物一般的幸福。牛排幸福地摘下军帽，抹一把汗湿的额发，说：“谁带牌了？”同学们纷纷摇头，随会在军训时随身带牌，随准脑子进汗水了。牛排叹口气说：“那我们拉歌吧。”我们席地而坐，爱干净的女同学们把军帽垫在屁股下。我觉得她们看牛排的眼神已经不对了。那天，我们男同学排队回寝室时唱的歌是这样的，“咱们牛排有力量，嘿！没日没夜打炮忙打炮忙嘿！”真是有点粗俗不堪啊。

10.
　　200X年X月XX日上午，学校在运动场隆重举行军训汇报暨总结表彰大会，3000多名新生接受了部队首长和院领导的检阅。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某团政委王XX同志、院分党委书记贾XX同志、院长丁XX同志、分党委副书记张XX同志以及院军训领导小组成员和院有关部门、各系负责人出席了大会。

　　大会由军训大队政委张xx同志主持。上午9点整，庄严的国歌声响起，阅兵式开始，部队首长王XX同志和院分党委书记贾XX同志等检阅了受训方队。在《分列式进行曲》雄壮的的乐声中，各方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喊着嘹亮的口号依次通过检阅台。上午9点30分，庄严的《解放军进行曲》响起，4个团队的军训科目汇报表演开始：一团整齐划一的军人徒手队列；二团男生虎虎生威的捕俘拳、银光闪闪的捕俘刀；三团娴熟的基本功；四团女生柔中有刚的拳术表演。

　　　　会上，承训部队王XX同志、院长丁XX同志分别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院分党委副书记张XX同志宣读了《关于表彰200x年学生军训工作先进集体、先进个人的决定》。

　　　　在历时17天的军训中，广大新生虚心向教官学习，刻苦训练，顶烈日、冒风雨，充分发扬了部队不怕困难，勇于吃苦，坚忍不拔，敢于胜利的作风，喊出了"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的口号。（据网文）
           
                                 
   　　学生代表李丁发言：

   　　如果说安逸是罪过，那么我们现在是在赎罪——

                           　　　　　　　　　　生命的锤炼

    　　经过了一个漫长而又不分昼夜的暑假，我们这些学生真是感到无比的安逸与轻松。是啊，我们已经享受了一年人们所说的幸福的大学生活了，而且还将继续享受三年。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军训突然降临到我们头上，刚开始的时候，说句实话，我有畏缩情绪，但是现在，经过这十几天的军训生活，我要说我已经开始在享受赎罪的美丽滋味了。

    　　军令如山，作为一个军人是要绝对服从命令的。我们这些平时散漫惯的人刚开始时还真受不了啊。可教官有教官的办法，他们通过言教和身教征服了我们。每当哨音吹起的时候，我们便觉得有一座山压住了我们，压得我们必须去干什么。第一次！我领略到军人的威力。第一次！我们开始体验军人的生活！

    　　以前我也知道，意志要坚强，可那只是挂在我的嘴边，然而军训却将它渗入了我的思想和骨髓里。一次五十分钟的军姿已够累人的了，而有时偏又有蚊子、苍蝇、松鼠等等讨厌的小动物来骚扰我们，我们坚持不动弹，有人说我们像僵尸，但我要说我们像白杨！像山！军令如山！我总是默默地告诉自己，没关系，它叮就叮吧，它咬就咬吧，它跳就跳吧。我是不会拍痛的，我是不会动摇的！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咬紧牙关，挺起胸脯，我觉得自己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军人了！我想大家也是和我一样的。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经过这十几天的摸爬滚打走，我觉得生活终于充实了，不再有寂寞不再有无聊！乐观、团结、勇敢、坚定，这些优良的素质随着军训的进行渐渐深入我们的心中！谢谢大家！                （据姜海勇文章）


　　诗朗诵：

                                 感受军训

没有佩戴军章的迷彩

穿在了一群柔弱的书生身上

“一―！二―！三―！四―！”

清脆而响亮的喊声此起彼伏

昨日，强劲的风

渐渐退缩

躲藏在林间云外

窥视一次伟大的军训

沉默的大地饱受着烈日的炙烤

我们挺立在大地上

目光中饱含着激情与无畏

在汗水的洗礼中

感受生命的张力

思索何为伟大

在落去的红霞中，我们看见

日沉西阁，天空在陷落

我们依然高亢地歌唱

在蟋蟀的低鸣中

在归鸟的私语里

群星开始品尝迷彩的味道

壮美的一页渐渐写满

生命变得更加丰腴

多了一份诗意

多了一块硬骨

一声呼喊，一种目光

现在，我们读懂了军人

（据宋厚亮诗歌）


11.
　　要打靶的消息让我们兴奋了一阵。每个人趴在地上，趴成一个“人”形，男同学趴成的“人”形大些，女同学排成的“人”形小些，一枝枝没装子弹的空枪延长了我们的身体，它们撩拨起了我们男同学的欲望，瞄准台阶、一株三瓣叶子的小草、一个可乐管、教官的脚踝，啪啪啪，发射虚无的子弹。热烘烘的地皮烤得我小肚发热，啊，当趴在地上，有一种站着的时候体会不到的快感，头顶的天空不容易看见，世界的底部暴露在眼前，打算勾一勾手指，把它的某个部位击碎。目标、准星、缺口，三点一线，像一根针，视线虚拟洞穿的路线。但是我的小腿肚上挨了一脚，同学们一片哄笑。我仰转头，牛排头顶着绿叶、蓝天和白云。起来，地上有金子啊。原来同学们都爬起来了呀，拄着枪，像一圈拄着杖看年轻人笑话的老头和老太太。小禾替我害羞地低下头。我想给牛排同志来一枪，主要的是也给那狗屎连长来一枪。

12.
　　新建的高十三层的寝室楼先让枪们住进去了，各排战士轮流为它们站岗。轮到我的岗班是凌晨一点到三点，我怀疑是李丁有意安排的。我在梦中被他拍醒，他笑眯眯地对我说，轮到我了，还说要不要他陪我去。我说你滚蛋吧，装好人。水泥大道空荡荡的，梧桐树叶下的灯光多么地明亮，我的脚步声多么地响。门口有两个战士在站岗。我向他们敬了一个礼，说：“我是来保卫枪支的，请问它们放在哪里。”其中一个战士也向我敬了一个礼，告诉我在十楼。我感觉楼梯晃晃荡荡的，爬到十楼，气喘如牛，一条明亮悠长的走廊，有非常强烈的透视效果，两边一扇扇等差距离排列的等差大小的门，像一张张竖立的黑色的牌。我不知道我们的枪们在哪张牌后面。我想起了我们爱打牌的牛排。枪没装子弹，我想它们一定像被去势的一样忧伤，细听去，走廊里有一股嗡嗡声，是它们在哭泣吗，在我的暗示下？我走到走廊的尽头，走过一扇扇可能，就像浏览到一本书的结尾，就像穿过镜筒，结尾外是想象的夜空，夜色下是凹凸不平的城市，被灯光托起来，仿佛是黑暗与明亮交接处的巨大的悬浮物。楼下围墙外的马路上，路灯安静地亮着，它们在马路两边排成排，这盏在这个位置，那盏在那个位置，它们有纪律，有秩序，有分工，各自发出的光并不随便地刺到别人管辖的黑暗领域。偶尔有一两辆汽车飞快地奔驰过去，轮胎与地面之间来不及逃逸的空气发出非常响亮的破裂声。枪们听到了吗，它们肯定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它们会自杀吗……我感觉自己快站着睡着了，渐要进入迷梦的状态。我让身体从走廊的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每一扇门后面都可能隐藏着枪支也可能冒出一个偷枪的悍匪……一条主道，丰富的可能性，未知，充满了象征意味……给牛排同志来一枪，主要的是也给那狗屎连长来一枪……我听到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有意放低了，鬼鬼祟祟，不是幻听吧，深夜的诗人……不是自己的，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心跳，门口站岗的战士吗？真有人偷枪……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我逃、我战斗、我牺牲，小禾，英雄，家里人，高中老师……有人在叫我。谁？！李丁？是李丁。他从楼到里现出一个头、脖子、肩膀、上半身、腰、大腿……我想看看他的脚，什么时候他的脚步声变得这么神秘，连接我的想象。今天要很早吹起床号，可能四五点钟，军训最后一项，拉练。三十公里，到他们部队靶场打靶。我替你，你回去吧，还有两三个小时可以休息。他说了这么一些意思，他的笑容和语气是多么诚恳。他什么目的，把我支开，偷枪吗。我不管了，先回来睡觉。

13.
　　　　我醒过来的时候，寝室里一片黑暗，只有后窗口透进来的一点夜色。喇叭在猛烈地尖叫，我想应该是它把我叫醒的，不然我不会这么和自己过不去，在这种时候醒过来。为了不冤枉喇叭，我看了一下手表，凌晨四点半。李丁已经爬起来了，一声不吭地穿好军服，系上皮带，细心地把衣服下摆拉平拉直，他的身体很挺，像母亲窗前的小白杨。我酸涩的眼皮一阵抽搐，流下两行热泪。古古砸了一下床板，探下一个头对我说：“小孙，我想把喇叭插到吹喇叭的那个人的屁眼里。”

   　　寝室楼前影影绰绰到处是人，我问了很多人，我问他们二连三排在哪里，在哪里。有些人不理我，有些人伸手往后面一指往前面一指往左边一指往右边一指、甚至还往天上一指，态度很不严肃，还有些人不回答我，反而拉着我问，五连三排在哪里集合啊，三连一排在哪里啊在哪里，还有问二连一排的、三连二排的、四连三排的，等等。

  　　我真是懒得理他们。正当我在他们躯干的丛林里盲目地绕来绕去，突然幸福地听到李丁响亮的声音：“报告连长，三连二排应到二十三人，实到……”我连忙叫：“还有我！”我拨开遇到的一切身体，跨过水洼，跳过花坛，直线往声源奔去。同学们已经直挺挺地站好了，连长面对他们站着，李丁离开队伍一个人站在连长的面前，他正朝我的方向扭过头来。“报到！”我响亮地说。连长把头转向我，过了一会儿非常威严地说：“归队！”在黑暗中，我没有看见他严厉的目光。“报告连长，三连二排应到二十三人，实到二十……”李丁重新响亮地报告。

  　　“还有我还有我……”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古古一边系皮带一边跑过来。连长远远地喝住他。古古歪歪扭扭地站住了，委屈地说：“我迷路了。”我们一阵哄笑。李丁重新响亮地报告：“报告连长，三连二排应到……三连二排全到！”但我察觉到李丁已经很不高兴了，我把这一点发现偷偷告诉了站回队伍的古古。

    　　连长批评了古古和我，表扬了李丁和其他的同学。连长接着说今天我们的任务是三十公里拉练和打靶。

    　　我发现连长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手里捏着一样东西，一根红带在手底浮着。我偷偷跟古古说：“嘘嘘，看见了吗，喇叭兵站在那里呢，连长后面，去插呀。”古古楞了一下，低下头说：“不要了吧，明天人家还要塞……塞……嘴里吹呢……”一边说一边漏气地笑，一张脸憋成小太阳。这时的天是黎明前最黑暗的天，古古的脸给我们照路。

14.
　　在学校门口，我们和女同学们汇合。小禾给了我一瓶水。我们排成四列，像四条悠长悠长的水草，游过繁忙的大街，给人们送去绿意。人们停下来看我们，路右边的人们还给我们让道。路右边的人们包括公交车司机、开出租的、环卫工人、散步的老头、唱戏的老太太、小学生、游荡的艺术青年、吃油条的工人、赶场的老板。路左边的人们成分也差不多，但是他们用不着给我们让道，他们只是停下来向我们行注目礼。但我们走过半个城市，太阳也走了半个天空的时候，我们转到路的左边行走，这样有利于保护我们的右脚，也秉着公平的原则。这样轮到路左边的人们给我们让道路右边的人们行注目礼了。凡是我们游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湿嗒塔的水迹，几辆面包车跟在队伍的旁边，两个战士挂在车门上，观察同学们的脸色，一看不对的，立刻送进车里，别丢脸，要晕到车里再晕。我喝了口水，想不知道小禾怎么样了。我就和古古说，不知道小禾撑不撑得住。古古说，要么我陪你去看看吧。女同学们远远地拖在后面，我往回走了几步，觉得还是坐着等吧，坐了一会儿，想小禾又不傻，受不了，肯定会自己要求上车的。我和古古说，我们上车了。古古看了我一眼。我做出痛苦的样子朝面包车跑去，两个战士非常敏捷地把我拉上车。一进车厢，立刻汗为之一收，等我淑舒服服坐下来时，发现古古没有跟上车。我还发现车厢里坐着的都是女同学，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看来着两个战士还是不错的。我回忆起古古的眼神，他不是看不起我吧。我这么一想，又不由得再这么一想，会不会古古再一个人等小禾。我被自己这样古怪地念头搞得很愉快，好象在习以为常的世界里发现新大陆似的。

15.
　　我睡着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车已经开到了郊区。一座小山捧着巨碗似的矿洞，舀山前大江里的清水。车沿着江开，远远看见路边一座巨大的门，果然是军营的入口，门楣上有一颗很大的红星，被花环包围着，两个战士站得笔挺，像一座没有门楣的门，一颗红星在帽额上闪烁。一条宽阔的水泥大道笔直地通向远处，四条弯弯曲曲的水草也从眼前一直通到远处。路的一边是草坪、山坡、树林、屋顶和围墙，另一边是一幢幢等距排列的黑瓦白墙的平房，房前树着一块块锃亮的铁牌，上面写着醒目的红字：……尖刀六连、英雄七连、工兵连。七八个空荡荡的篮球场有三两个个战士在打球，有很多的战士蹲在远远的一条路边，好象在栽种草皮。有一队战士走来，走在队列外的一个人踢了走在队尾的一个人一脚，那个人蹲到地上，踢的人就再上去踢了一脚，好象踢得很重的样子，但蹲下的人反而站起来，一路小跑跟上队伍。路边有一些被拍成棱台的沙堆，有点积沙成塔的意思，看上去非常结实，仿佛决心永远不散开跟水泥呀、石灰粉呀什么地混在一起。多像我们的战士！有两个人拐到旁边一条路去了，一个是穿着军装的小伙子，一个是穿着便装的大姑娘。大路是有坡度的，缓缓地朝上爬，路的尽头现在看得见了，是一座座青色的小山和小山的天空，我们水草的最前端已经转入山坳了，地广人稀，四周环境多么优美多么安静，很像我们以前的校园。

　　车停下来，这是山坳后的一块很大的草地，早到的同学们盘腿坐在地上。我一下车，这帮小子一看到后面从车里出来的都是女同学，就一片嘘声。我飞快地穿过他们，找到我们连。我找到古古，在他旁边坐下，问他怎么没上车啊。他说没有挤上。我说要挤吗。连长正在讲打靶的注意事项。每个人十发，打完就放下，不能拿起枪，枪口只能朝天、朝地，不能朝人。古古对我说，这不是废话吗，枪都不能拿起来，还怎么枪口朝人呢。

　　隔着几百米远的草地的另一端，已经有人在打靶了。啪、啪，好象响在耳边似的。我想起高中打靶的时候，枪后坐把眼镜镜片都撞碎了。我跟古古说，真想拿几颗子弹玩玩啊。我把头转来转去找小禾，找来找去没找到，结果李丁欠过身跟我说，小禾中暑了，送回学校了。我很后悔当时没在路边等她，轮到我们连打靶的时候，我都没多大心思了。远远地立着十个抽象的纸人，每个纸人下面的坑道里好象都躲着一个记靶人，一阵枪响后，就伸出一些红色的小东西晃啊晃。这边有十个枪位，放着十把长枪，每把长枪后站着一个笔挺的战士，最边上有个人拿着红旗指挥。那人红旗一挥，战士们拿起枪啪啦啪啦一弄，不知道他们在上子弹还是拉枪拴，天很蓝，我们十个十个地上，在枪位后趴下，抓住枪，一人对准一个纸人，扣动扳机，每人扣十下。常常有人对错目标，因为有人打出了一百几十环的好成绩。枪声响得要命，据说打的人听不到自己的枪声。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在烈日下走几十里地，赶到这里趴（我觉得趴是一种很愚蠢的姿势）在地上，扣十下扳机，打一个一百外的纸人，为什么要打它们，打中了有什么好高兴的。等我们这组十个人趴下的时候，红旗一挥，我抓着沉重的枪，瞄准，纸人、准星、缺口，三点一线，子弹的射线代替我的视线，给小鬼教官来一枪，给牛排来一枪，最主要的是必须给那狗屎连长来一枪……开玩笑，我早点扣完十下就是了……我听见一阵惊呼，我扭头看见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如果有足够时间描述的话，我还应该描写一下枪口的背景、和以外的景物：枪口后是古古扭曲的脸，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还可以看见他脚叉框定的蓝色天空；有几个战士正英勇地朝他扑去，一个已飞在空中，一个身体前倾，已经做出了扑的样子，但他的脚尖还没来得及离地；我应该还看得见枪口即将飞溅的火星。
2003.11.26~30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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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侠

俺喜欢第4段。
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立正、稍息、
向左转、向右转……
哈哈，军旅生活太单调啦……

逝者如斯

特殊的表达方式
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不熟悉军旅生活
无论如何是写不出的

学习！

tanqisen

香汗总是出其不意的弄些新鲜的文字。：）

舄兢

啊，又是这样的结局。
香汗总是让我冒臭汗。
知道不错，就读，读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