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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 土 锅(散文)
□文/于文华
沿着阡陌的走向,顺着田野的骨骼,闻着庄稼的气息,嚼着记忆的脉络,在玉米翠绿、土豆勃长时节,与几位同事一起,烧了一锅原汁原味、喷香扑鼻的土豆,体验了一把童年趣事,了却了一个心中时常萦绕的夙愿。
要烧土锅,先得“造”锅。土豆好吃锅难挖。这锅因陋就简,就地取材,只要天晴随时随地可造,只需选好土质及风向。避免沙土及沙滩,一般在沟头、歇地、田埂旁最好。锅头不能背风,锅底不能太浅,亦不能太深。必要时还要挖个通风口,以利于走烟。我们找了块地势较高的缓坡,用铲子挖开锅门,再往深里挖挖,锅两边铲平,一个简陋的土锅就初现端倪了。
锅造好后,下一步是垒土锅。顾名思义,是用土块一层层垒起来。犁后的土块地材料最近,随挖随垒也可。我们先将锅头一圈仔细垒好,土块要适当削削,负责会垒塌。人到中年的同事老米性格柔弱平和,不骄不躁,先拿出一块长方形土块,留开灶火门,试着按了按,力度好、角度巧,能经得起往上垒。这口子不能堵死,否则无法烧火。我一块块削着土块,年轻有为的小李,使劲踩铁锨挖土块。老米对我说:不要削了,这不是绣花,土块不能太平整,有棱有角就好。他瞅瞅土块,便因势利导,充分利用各种土块不同的斜度与棱角,一层层小心翼翼地垒着,就像鸟雀垒窝般仔仔细细。越往上垒,土块越小,越要谨慎。这需要耐心,需要技巧,更需要沉稳的心理素质。心急气躁者,急功近利者会前功尽弃。三人齐心合力,一个倒扣在地,垒的像鸟巢一样的土锅终于封盖收尾。或许经过岁月风雨磨练,不再毛手毛脚火急火燎,或许老米经验丰富,轻车熟路,一次就大功告成。三人再拿些小土块,在土锅的缝隙里随意塞些,防止烧时火焰钻出来。记得童年替生产队放牲口时,谁垒土锅,谁偷土豆,谁捡拾烧柴,大体有一个分工,为了吃到香喷喷、软绵绵的土锅,谁都不愿意偷懒,谁都争先恐后,唯恐被人笑话。烧土锅没有现成的材料,随地取材,枯枝烂叶啦,草根树皮啦,谷根麻杆啦,只要能烧的就成。烧青粮食丢剩的麦秆,晒干的杂草,被风吹落的干树枝也是我们搜寻的目标,甚至地里随处可见的羊粪蛋蛋,都被提前捡拾了,放在深水沟其他人不易觉察的地方。垒一个土锅需要几次,垒塌了,重新再来。反正有的是时间与精力,有的是土块与人力。虽费时费力,但却乐此不疲,兴致不减,再往后垒时往往就得心应手了。老米娴熟的手法,一步到位的技巧,完全是有小时垒土锅的记忆垫底。说记忆能植入骨骼渗入血液钻入肌肉,盖因为一种生活习俗熟能生巧、刻骨铭心了,才会轻松驾驭,游刃有余。那样纯真的日子将一去而不返,那样云淡风轻的岁月将不会再来。只有走过了曲曲折折的路,体悟了酸涩甜美的味,才明白且感知出其实经历也是一种财富,生活需要积淀,人生就是一种历练。
接下来的程序是烧土锅。木柴太硬,会戳塌土锅;麦草太软,火力不够强。老米和附近农家熟悉,走到土锅附近一户人家,拍拍门环,闪出一农妇,说明情由,不加推辞地说有些捶净的菜籽杆,你们只管抱去烧,只字未提柴草费什么的话语。我和小李随手紧紧抱了两抱子。附近放羊的一位中年妇女见我们兴致勃勃地垒土锅,也主动凑过来说,她们家有些干树皮,要是不够,抱来也能烧。我们婉言谢过,说话间老米已点燃了柴草。那些捶净的菜籽杆,看似柔软,实则火力强劲,就像有些东西看似柔软,实则无比刚强,有些人表面柔弱,骨子里却十分强硬,所谓柔能克刚,诚哉斯言。有些未捶净的菜籽、胡麻,燃烧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极了过年时节燃放的鞭炮,给人一种欢喜庆贺的浓深氛围。草从灶火门源源不断塞进去,风也从灶火门钻进去,风助火势,火借风吹,锅里炉火熊熊,红红的火舌像一个个小小的火龙,可劲地舔着土块,不一时土块就烫的使人不能靠近。放羊的妇女让羊在附近啃草,她一直关心着我们的土锅,说不能心急,要继续烧,一直烧到土块看起来红红的。火候未到,土豆就烧不好。我和小李为了吃到正宗土锅,不顾天气热、锅旁温度高,轮流添柴、烧火。猩红色的火舌从土块的空隙里钻出来,土锅里面无数条火龙在激越地跳跃、使劲地翻腾、愉悦地欢舞。
土块烧红了,就要“趁热打铁”砸土锅。老米小心地拿烧火棍,先戳破最顶部的,放羊的中年妇女看我们笨手笨脚,干活不大灵便,主动前来帮忙,拿着她的粗木棍,将烧红的土块砸的碎碎的。土块太红,木棒被迅即点燃,但她还是扒拉着土豆。说土豆不能乱扔,要整齐码好,否则生的生、焦的焦。土豆是从附近农田地里挖的,一个个新鲜、带点泥土的土豆,刚刚从地层里挖出,一脸质朴、本色,在朗朗天光下,显得落落大方,一点儿也不扭扭捏捏。烧土锅的不能太大,亦不能太小。大了烧不熟,小的则会烧焦。我们将大的和小的给了土豆地的主人,留下一样大匀称的用来烧土锅。曾经烧土锅时土豆可没有这么容易得来,得想方设法偷来。先假装走来走去拔猪草,眼睛却看土豆沟是否开裂缝了——一般情况下,肯定是土豆长大了,从土层里往外憋。趁看护的人不备,小铁铲抑或指头挖几下,一个拳头大小的土豆会被挖出,但常常遇到的是土太硬,指头弄不开口子。好不容易挖开一道缝了,看护的人老远就喊着骂骂咧咧:你在干啥啊?快走开!人家心知肚明,知道一定是小毛贼。有时爬在阴湿的土豆沟里,挖开一个裂缝,却不料挖出一个小土豆,比鸡蛋大不了多少,有时又意外地挖出一个大土豆。谁都不知道遇到怎样的机会,碰到如何的结局。就像人生的路途,自己行走的下一个驿站在那里,将会有着如何的境遇,谁都无法提前预知。有人归结为命运的作弄,有人认为是人生的必然,其中的轨迹与走向,恐怕只有上帝知晓。惊喜伴随着慌乱,心急夹杂着胆怯,那种偷偷摸摸、心惊胆颤的心里轨迹,没有经历过的人恐怕难以理解与感知。
一层烧红的土块砸碎,均匀放一层土豆。再砸碎一层,码好一层,直到最后将土锅圈边的土块砸好,再用附近的土埋住土锅。不一时,土锅里会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香气,伴随着一股股轻烟般的气流冒出,这时要再拿铁锹埋层土,不能让一丝一缕的热气跑出。
接下里是土锅捂的过程,不能心焦,要耐心。小时土锅烧好后,不是玩抗架架(一腿弯曲,成为架,抗击他人)就是赶牛儿(找快平地,掏出削好的木圆锥体牛儿,用鞭子相互抽打,越打越快,让牛儿飞速旋转),再不就是捣窝儿(挖几个土洞,找一个圆圆的石头,木棒往洞里击打,玩法类似现代门球与垒球),玩着玩着,肚子被远处土豆的香气诱惑,再玩得开心兴奋也会停下来,跑向土锅旁,猴急猴急地不到半小时就挖开,土豆半生不熟的,但一个个乐此不彼,争着抢着吃了,先啃吃熟的部分,脆的扔在土锅边,到最后脆的也一扫而光,全部进了肚皮。伙伴们脸上都像是化了妆一样,五马六道,成了花脸,说着、笑着、骂着、闹着,去土沟里积攒的水中随意洗洗,骑着驴子,扬鞭驰骋,赶着牲畜,到更远青草茂盛的地方放牧。
土锅闻起来有股股土豆的香气,我们迫不及待挖出。铲去表层掩埋的土,最上面的土豆一个个跳着扑入眼帘。有些黑,有些黄,有些土,有些烫——焦黄焦黄的土豆,烫的无法拿到手中。那位一直关注烧土锅,像是现场指导的中年妇女,远远地望着我们,一再摆手,婉绝了我们请她吃土豆的要求——这就是吃土豆长大农民的朴素热肠,总是心中想着别人,总是力所能及地给人以帮助,对自己的一点点付出根本不要求他人回报。即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进屋,也会端出茶水与馍馍相迎,不像城里人拒人千里之外的面孔。有人不顾手烫,连吹带拍,将土豆表层的土吹吹,变黑的皮撕撕,先吃焦黄的皮。咬破表层,热气腾出,香香面面、软软沙沙的土豆轻咬一口,一股热气顺着口腔,滑进肠胃,一种久违的亲切扑面而来,一种妥帖的抚慰植入灵魂。那种暖人肺腑、养人肠胃的味道说像不像,说不像又似乎有些。贫穷年月里的土豆,喂饱了多少饥肠辘辘的生命,安慰了多少嗷嗷待哺的家庭,养活了多少孱弱瘦小的生命;处于温饱境地的土豆,依然以温和绵软的质地与特性,走进寻常百姓家餐桌,平衡营养搭配,调剂日常饮食,丰富居家食谱,给人以莫大的妥帖抚慰。一层层挖开,一个个土头土脸、模样憨厚的土豆,周身散发出热气香气,让我们喜不自禁,大吃特吃,感觉比吃肥美鲜嫩的羊肉香,比品尝一道鸡鸭鱼肉的大餐过瘾!我们书记一口气连吃五个烧土豆,还啧啧称好!他远在上海上大学的90后姑娘,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新鲜好奇,感觉土块竟然能烧出美味十足的土豆,实在是不可思议。
烧土锅以质朴自然、平和亲切的方式,吃的人唇齿留香,肠胃舒畅。据说烧土豆有缓解肠胃冷寒,养胃护脾的疗效,谁见之一般都会抢着吃。在县内一处风景旅游点,烧土锅要提前预订,虽每锅价格不菲,但常常供不应求。
烧土锅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在酸涩日子里的一种香甜点缀,艰难贫困岁月里的一种美好咀嚼,而今物质生活富裕了的乡村孩童不再也不大会垒土锅、烧土锅,很难体会与感知出其中的酸酸甜甜,倒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抽点空闲,找个时间,带着孩子,亲手垒一次土锅、烧一回土锅,吃一次带点泥土味的土锅,让记忆与灵魂复苏,抚摸并咀嚼在清风吹拂下,行走在岁月之岸生命河谷,清清爽爽、自然可人的土豆,心中自有油然而生朴素详和的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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