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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20 15:1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皮得的泅渡
  (小说)杨友泉
  一
          村长骑着电驴子出现在山凹口时,皮得心里一紧,村长是从不进山的,这进山恐怕不妙,会是什么不好的事呢?皮得这样想着,村长就慢慢放大,由一个金龟子那么大,慢慢放成村长,隔着几十亩山地就骂骂咧咧起来,好像是这树啊苗啊果啊的惹恼了他,骂路不好走,骂住这远干嘛,日你先人!村长然后说,我就不信你会躲进乌龟壳里,你就是躲进十八层地狱我照样把你捞出来,你就是躲进东洋大海,“日”一声,把马甲脱掉,我照样把你认出来!村长把脾气牢骚发得尽兴了,这才说,皮得,你媳妇死球掉了,是被卡车压死的。听说像球一样压爆了,交警打电话来,让你去,你给我快点,你给我快一点,说不定你还能说上一句话。
          电驴子驮上皮得后,村长猛轰了两把油门,整个山坳震得发抖,皮得全身发麻,村长说,这最后一句话不管咋说,是要说上的!
          皮得坐在村长后面一边死死抱住村长的腰,一边搜肠刮肚地想,瘦得竹竿样的媳妇,前肚皮贴后脊梁,里面没有多少气的,怎么爆得了?
          但是媳妇的确是爆了的。腹部炸开了,肠子喷溅出来,好像里面全是气,装着比皮得多几倍的气。
          立在一旁的交警说,还是来晚了,才断的气。这样吧,我们要把她收起来了。你签一个字。皮得签了字,但他还是没弄明白,媳妇肚里咋就装下恁多的气?这样想着,皮得立时就有愧了!皮得一直觉得只是自己肚里有气,自己读不上高中的气,女儿考起大学读不起的气,女儿打工回来再去复读的气-----这些气是自己的,自己爆了才应该,现在偏是媳妇爆了。
          皮得跪在媳妇的脸边,只有媳妇的脸还是媳妇的,皮得在媳妇脸上又摸了一遍,确认是媳妇的,这才媳妇耶大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村长把皮得拉起来,你起来,村长说,哭几声就行了,不要老妇人一般,还有后事该你料理。
          交警早站在皮得后面,皮得一起身,交警就迎了上去,交警说,撞你媳妇的人已经被带到交警队去了。据当事人说,司机很早就鸣喇叭了,你媳妇听到喇叭后往边上走了一步,但接着就往路中央走,而且速度很快,像是冲着喇叭过去的——司机的这种说法,我当然不能采信,我还非常气愤,我处理过那么多案子,没有一个驾驶员像这样厚颜无耻的,我当时就给了他一个耳刮子!我对他说,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但是,交警继续说,因为今天是街天,人流量大,见我们来了,从边上围了过来,我笔录了四人,四人的回答和司机的说法是一致的。他们说,看见一女的背着一只空篮,司机越按喇叭她越往路中央走,至少有十五个路边的人站了下来,有十个人大声喊快过啊!快过啊!她们以为那女人是要过马路,都惊叫着给她鼓劲,但是她突然停了下来!车并不快,但司机一点也不会料到她会在完全能穿过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
          皮得听着听着有些不对劲,反问警察,你是说我媳妇是自杀?
          交警很年轻,眼睛扑闪扑闪着,一看就能看出这是个很机警的警察。
          我没有这样说。交警说,我是觉得有些蹊跷。不过你放心,该赔偿的还是要赔偿。
         
          三
         
          皮得说要见那位撞死他媳妇的司机。交警不让见,交警立图让他们不见面,是有前车之鉴的。半年前发生了一个车祸,村里人围住了肇事者,村里人看见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变成一团模糊不清的血肉,气愤不过,说了些过激的话。肇事者没有个眉高眼低,不晓得围住他的人都是一盆火,这一盆一盆火,你不碰它,它一般不会害你。肇事者还想就那几句过激的话好好理论一下,这一盆一盆火就兜头朝他泼来,结果让他当场毙命。
          交警尽管全力保护肇事者,但哪里抵挡得住。一条人命整成了两条,处理事故的交警被上级处分了。这事件的经验教训是:不能让肇事者和受害人家属见面。切记!切记!后来就成为了潜规则:不论在何种环境、不论在什么时候,都应严格遵守。
          皮得当然不晓得这样的规则,按照皮得的想法,就是想见一见这位肇事者,多高,是白是黑,长什么样?媳妇是咋迎上去的,真是她迎上去的?没有见着肇事者,尽管赔了钱,也有不明不白的感觉。好像媳妇是凭空死掉的,好像那钱是凭空得来的,好像这钱还不大干净。
          皮得就一天又一天往交警队跑,一天又一天被打发回来。皮得说你们总得让我见上一面。我不骂他,不打他,我就见一见他。
          他不在。交警说,或说跑车去了,或说关到狗洞里了。狗洞是县里的看守所,皮得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看守所设在狗洞。
          要见他。皮得就一句话,然后在交警队办公室,从上班守到下班。皮得说,没有见到他,我媳妇就是凭空死掉,赔我的钱就是凭空得的,你们咋让我接受?
          就一直没有见到肇事者。
          皮得就在交警队的院子里拦下一辆警车,经过皮得几天的观察,那是交警队头头坐的。那头头生得平头大脸,虎背熊腰,其他交警见了他都要跟他打招呼,刘队早!刘队好!连进个门都要先让刘队进。皮得这天打早到交警队,见刘队上了车,并很快插入钥匙,打了火。这时皮得就几步走了过去,刘队以为皮得要过去,等了一会皮得还是站在车前,一动不动,知道皮得要耍赖。刘队按了两下喇叭,果然站在车前的皮得还是一动不动。
          刘队的喇叭声惊动了办公室里的交警,他们出来一看就明白了是什么一回事。有几个交警很快围了上来,皮得见交警围上来,自己有些慌乱,一看地上是光光的水泥地,就在交警伸出手来拉皮得时,皮得滋溜一下滚到车轮前,交警们就都站住了,如果这时再把皮得弄走,就会搞得非常狼狈。皮得不怕狼狈,或者说已经狼狈了,但交警们怕,这毕竟是一个办公的地方,不能搞得像杀猪场那样人喊马叫。一个小个子交警蹲在皮得脸旁,和颜悦色地说,你要看姬明?躺在地上的皮得说话有些不方便,他的一边脸贴在了水泥地上,钻心的凉把他的脸刺得麻木了。皮得于是把脸往上移了移,这样就减少了压力,方便说话。皮得说,你说谁叫姬明我不认识,我只要见撞死我媳妇的那个司机。蹲在皮得脸边的小个子交警立刻咧开嘴笑了起来,这位小个子交警还朝四周看了一圈,边上的交警咧开了嘴笑了起来,是不得不笑的样子。
          撞死你媳妇的那个司机就叫姬明,那个姬明就是撞死你媳妇的那个司机。蹲着的这位小个子交警停止了笑,说。
          皮得翻身站了起来,皮得想,既然你把名字告诉我,我就能找到那个司机。小个子交警说,你先把身上的灰拍干净,进办公室我慢慢给你讲。皮得就先站在一边,拍打干净自己身上的灰尘,跟着那位小个子交警进到了办公室。这时刘队的车已经开走了,出大门时还鸣了一下喇叭,似乎在向干得漂亮的小个子交警示意。
          小个子交警从柜子里拿出纸杯,要给皮得泡茶。皮得这段时间常常得到这种待遇。皮得忙说不喝了不喝了。皮得为了赶到刘队出车前到交警队,一路骑着自行车疾奔,没有顾上吃一口头晚做好的粑粑,当然也没有喝一口水,现在麦面粑粑还硬硬地揣在他的衣兜里。
          皮得说不用了,并不是客气。皮得肚里空着,这是不能喝茶水的,喝了茶水会更难受。
          小个子交警还是把水端到皮得手里,皮得起身让了一下说,你们这样忙,我还一天这样打扰你们。看把你们麻烦得!可不来这地儿我就整天心神不宁,就像魂不附在我身上。
          小个子交警说,案子已经没有悬念了,司机负主要责任,据多位目击证人证言供述,你媳妇确有不听喇叭,反向喇叭声逼去的过错,负次要责任。----司机一方共赔偿金额八万元。
          小个子交警的话皮得不知听过多少遍了,每一次到交警队,交警就会耐心细致地给皮得讲上一遍。皮得在第一次听到八万元时,身子禁不住打一个寒噤,这是足够女儿读完四年大学的一笔开支啊!这个死老婆子,心机深着呢!是不是用自己的身子去换女儿大学四年的学费?去换女儿一生的前程?皮得不敢想,皮得是真不敢想。这样一想,是要让人身上起鸡皮疙瘩的。只说你女儿,如果她知道你这个死老婆子是用身子去换她的大学,她还会去读吗?她这辈子还会碰书吗?当然,我不愿这样想,我也希望你女儿不这样想。不过,皮得很快就觉得这种想法经不起推敲,我们卖掉这季的粮食,女儿读书的费用,漏洞就不大了,再从亲戚朋友那里借一点,信用社再贷一点,女儿读书的事情,也基本解决了。尽管我没有和你说,但这是明摆着的事情,还要说吗?既然这样,媳妇被车轧死,就该不是用自己的身子去讹钱,就不是用自己的身子去换女儿的大学。
          皮得这样一想,就更想见那司机!只有司机能够说得清,可是司机说得清吗?他说的话可信?说清了皮得才活得踏实,女儿才真的能释负?
          得让他说清楚,说清楚了,如果媳妇真是自己过去的,他还应向那位司机道个歉。做人还得照着做人的章法来。
         
          四
          皮得把那司机的名记下了,心里轻松了一些。边走边姬明姬明地重复。骑了一阵,过了一条水沟,再上车时,又忘了。皮得就把村里的姓都排了一遍,还是没有想起。等到路边村里的一只傻鸡突然谷咕谷地叫起来时,皮得这才恍然大悟,然后姬明鸡叫姬明鸡叫地叨念起来。
          突然经阵了一些事,吃,吃不好;睡,睡不着。一段时间下来,自己就连撞死自己媳妇的人名都记不下来。皮得还想到小时候母亲给他讲的故事,说,一个憨姑爷被他媳妇吩咐去岳父家报喜,媳妇说你怕忘了,每走一步,说一声:生了个儿。每走一步再说一声。憨姑爷照办,可在跳一条水沟时,又忘了,于是苦思冥想,眼望着要到岳父家了,这要报的什么喜还是没有眉目。这时在路边田野里的青蛙,突然叫出一声“呱、呱”,憨姑爷马上一路“生了个呱,生了个呱”叨念着,并以“生了个呱”报了喜。把岳父岳母气得当场晕倒。皮得想,这样下去,自己也要成憨姑爷了,不过,自己还没有憨姑爷的那点福气。
          皮得这难得的一点松驰,进了院子就又灰飞烟灭。
          皮得一进大门,就看到岳父岳母当院坐着,坐在两把高背椅上。岳父吸的烟锅,长长的烟杆像一杆枪,放在他的怀中。今天怎么看,这长杆的烟锅都不是用来吸的,倒像是是用来武装自己的。皮得故意把头低垂下去,他觉得这几天忙着掩埋女人,忙着到城里找轧死媳妇的人,忙晕了头,常常看东西走眼,他想自己可能是看走眼了,不要无事找事。可是,在他就要晃过岳父的身边时。岳父的烟锅开始在地上跳了起来,而且接连在地上不停地跳,伴随着烟锅的舞蹈,岳父嘴里低低地挤出两个字:“钱呢?”不等对方回答,没有给对方留下时间。紧接着就吐出第一句话,这句话把皮得震住了:“你得把八万钱拿出来!那是我和你母亲的养老钱!当然,你和我孙女也是有份的。你不能拿着就不出声。”
          皮得说“还没有拿到。”
          “没有拿到?怕是拿到了不愿拿出来!都几个月了,还会没有拿到?”岳父的话咄咄逼人。
          “应该是拿到了,但是还没有到手。我一直在找那个司机。”皮得说。
          “找司机?你连司机也没见着?李皮得,你现在还是上门女婿,你现在还是我们李家的人!你天天跑,天天跑,跑了两个多月,竟然连司机也没见到?你是想把八万钱独吞了还不剩个渣儿吧?”
          岳父说:“你敢独吞下去,我就敢死给你看。在阴曹地府里我要看着你怎么消受!”
          岳母说:“李皮得,你是想害死你爹,还想饿死我?李皮得,在你手里攥着三条人命!你看着办吧!”
          皮得说:“我不见那司机了,我去要钱,我一定把钱要回来!你们不要寻死觅活的!我们还是一家人,我会给你们养老送终。”
          岳父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听。一个月后还见不着八万钱,我死给你看!”
          岳父是说到做到的那种人,皮得相信,皮得相信岳父就是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五
          姬明在一个森工单位,原来单位里有钱,砍一车木料往外一拉,钱就打到了帐上。这些年不行了,木料不让砍,开始了造林工程,造林靠什么造,靠钱。钱是投进去了,效益却不是说出来就出来的。林子养不活那么多人,于是分流的分流,内退的内退,下岗的下岗。姬明既没有被分流出去,也没有内退,也没有下岗,那是万幸中的万幸。但是越怕越见鬼,姬明才开始晃过气来,想好好干一场时,一个好端端的人竟朝自己的车子迎了过来,变成一团血肉。这是怎么回事呢?后来姬明也侧面调查过,是不是想不通寻短见的?调查的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人家一家人和睦得很,既没有吵过架也没有动过气。这让姬明百思不得其解。
          姬明只能埋汰自己:“这真他妈是闯鬼了!”
          姬明的妻子已经下岗了,她和姬明同在一个单位,都属于二台坡林场。按照当时的规定,夫妻二人同在一个单位的,只保证一人在岗。姬明原来是打算让妻子在岗的,自己是个男人,三十多岁,说大也不大,有驾驶证,而且是十多年的驾龄,找工作应该比媳妇容易。但这时候父亲中风偏瘫,要人服侍,这副担子无疑只有让媳妇来挑。
          姬明就成了一家人的经济支柱。单位除发基本工资外,还发奖金,姬明就把眼睛盯在这份奖金上。怎么样才能多捞一点奖金,可以说开车的各位司机办法是层出不穷,什么在拉货前先把水箱放空过磅,拉到厂里过磅前,再把水箱加满水;拉水泥是数包数,在进厂前四围多放一层,中间少放一层,也是看不出来的----这些办法姬明晓得却不用,这和小偷窃贼有什么区别?这偷的窃的还不是厂里国家的,甚至于,姬明想,我们天天骂贪官污吏,这种做法,与眼下层出不穷的贪脏枉法又有多大区别?但是姬明并不是就不在乎钱,相反,他甚至比那些使手段的人更需要钱,但钱不能那样挣。姬明只是在车箱边上焊接了一道铁皮,只在车速上能比别人快一点。可是,就这么一点,就把他送进了无底深渊。
         
          六
          皮得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用开水泡了碗冷饭,在马筒包里塞了两个昨晚做好的麦面粑粑,又骑上自行车一阵风往交警队赶。可能是昨晚一夜没睡好,起得太早的缘故,交警队才有几个早到的警员。皮得在院子的角落里站了一会,不时看一看处理媳妇案子的那间办公室。不一会,门开了,皮得几乎是紧跟着小个子交警进了门,小个子交警给皮得倒了一杯水,说:“这么早,有么子事?没有见到姬明?”
          “没有见到,”皮得说:“也不想见!”
          皮得昨晚想了一夜,见不到姬明,媳妇死得不明不白,钱赔得不明不白,也算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该赔的钱要来,钱拿不到手,家里两位老人寻死觅活的,这个家越来越不像个家了,这哪是那和顺温暖的家!
          “咋不见?”小个子交警有点意外,“不是要死要活地见他?”
          “不见了。见了也解决不了我家的问题!”皮得说,“我今天是来拿钱的。”
          “拿钱!”小个子交警说,“上几次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要你等一等。”
          皮得以前一门心思就想着见姬明,以为见着姬明,什么事情都解决了。现在想来,那种想法太简单了!
          “等一等?咋个等?”皮得头皮发麻,脊背发凉,“再等我们家还要出人命!”
          小个子交警已经坐在办公椅上,边转着放在桌上的白瓷杯子边浅笑了一下。来要钱的都这样说。更有甚者,说得更邪乎的还有,说有老人在医院抢救,如果拖延出不好来,你们要负连带责任,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小个子交警是从农村出来的,晓得这一笔笔钱对于受害者家属,不仅仅能解决家庭经济若干问题,还是精神上的安慰。但是,交通事故往往比想象的惨烈,有时小个子交警会自觉不自觉就想起古人的一句话:死者长已矣!那些脊柱损伤的瘫在床上的,活得比死去还憋屈,赔偿金医用完后,往往面临着更惨烈的结局。
          有的驾驶员拿不出钱来,交警到家一看,连一样值钱的也没有。姬明就属于这种情况。小个子交警和另外几位交警,曾到过姬明家,姬明家除了一无所有外,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父和一位下岗服侍老父的妻子,一个上中学的儿子。小个子交警和另外几位交警,又马不停蹄地来到二台坡林场,直接找到场领导,小个子交警开门见山说出解决意见,责任如何划分,场领导认真看了意见书后表示赞同。小个子交警亮出了此行的第二个目的,让林场为姬明垫付一部分赔款。林场领导说,按你们的意见办!姬明家的情况我了解,不过,我们林场的情况也比较严峻。这样吧,你们到财务科那里看看,有,就按你们的意见支付。
          结果,小个子交警一行到了财务科时,见到了财务科长,财务科长亲自拿出账本,账本上的银行存款只有一块二毛五。小个子交警当然不相信这个结果,又看了一遍,还是不信,又让两位同事看,结果是让两位同事的嘴半天没有合拢。
          小个子交警说:“我们先后到过姬明的家,一个瘫痪在床的老父和一位下岗服侍老父的妻子,一个上中学的儿子。家里可以说一无所有。我们又到了他们单位,查看了他们单位的帐本,上面只有一块二毛五。这是怎么回事,真他们扯蛋!”小个子交警直到现在心里还一揪一揪的,一提到这种事,就想发火。
          皮得高声叫了起来:“你是说我拿不到媳妇的遭命钱?那我还不如死在你们这里!”
          皮得全身好像浸泡在冷水里!钱赔不出来,那就是说,媳妇白死了。媳妇白死了,女儿的书也就念不了了。家里两位老人不会认为自己的女儿是白死的,他们很快会推断出,他们的女儿、皮得的媳妇,是被皮得吃掉的。
          小个子交警说:“不是不赔你们,这钱是要赔你们的!只是现在拿不出嘛!你要相信,姬明家一时半会拿不出,但是他们林场的领导是答应过的,他们有些钱后,愿意拿出钱来垫付!”
          皮得说:“等不得了!再等我们家就要出人命了。我父亲只给我一个月时间,一个月他还见不着钱,他就要死给我!”
          小个子交警安抚说:“好啦好啦。我知道啦!那边一有消息,我们会马上通知你!”
          皮得回到家里时,一双老人还是安坐在院中央的两把靠背椅上。看到皮得进去,也不问。但这坐姿本身就在发问,这坐姿本身就在提醒皮得,一个月时间一到,还有一条命随女儿西去。
          皮得于是汇报:“爹、妈。我找过交警了,交警也到过那人家了,交警说,他家很糟,他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父和一个下岗服侍老父的妻子,一个上中学的儿子。家里一无所有。交警又到了他们单位,查看了他们单位的帐本,上面只有一块二毛五。”
          两位老人当然不相信,一个林场,一个单位,帐本上竟然只有一块二毛五。笑话,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笑天下可笑之人,老人有一年到寺庙里瞌头烧香,就看到了一副对联,另一联记不得了,他就记得这一句:笑天下可笑之人!看看眼前的皮得吧!太有笑头了,哪还是女儿走前的那个皮得、女婿皮得。眼前的皮得,简直就是一只匹着羊皮的狼,女儿一死,狼性毕露!这个把女儿----他自己的媳妇吃掉,为了不吐一点碴滓一点骨屑,编排出这么多名目!要多低级就多低级,要多可笑就多可笑!
          皮得说了半天,没有答复,没有回应。整个院子安静得就听到桃树上的叶子,在微风中发出细微的摩挲声,这微响反衬托出皮得声音的宏大,让自己都感到自己有多滑稽,有多荒唐。
          “是这样的!只要有一句是假话,我愿遭天打五雷轰!”皮得的指天发誓更说明他做贼心虚,更能看出他连一点碴滓一点骨屑都不愿吐出来。皮得的这种诅咒发誓在十年前还管用,现在的这种诅咒发誓,村里村外房前屋后到处都听得到。
          皮得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是重重坐下去的,坐下去了才觉得把屁股弄疼了。皮得这几天已经没有痛感,切菜时把指头弄破了也浑然不觉,直到发现菜被染红了。今天屁股疼了起来,觉得屁股还是自己的,自己还有一个屁股,皮得高兴得流出眼泪。
          皮得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屁股也慢慢地不是自己的屁股了,那个屁股看起来会跟长在别人身上一样。
          皮得第二天一早又“坏坏坏”地蹬上那辆自行车往县交警赶,一听出踏脚与水板的摩擦声是“坏坏坏”,而不是以前的“怀怀怀”,皮得心里就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是即使是“坏坏坏”,皮得也要硬着头皮往前走,皮得已经没有退路,皮得的退路被岳父岳母封死了,被女儿封死了,被媳妇封死了。在这种时候,皮得有点相信媳妇是为女儿去撞车的,以为撞了车,家里的事情就迎刃而解:该读大学的去读大学,该种包谷的还是种包谷,该养老的就养老,一切就可以走上正轨。但是,现在,皮得骂了声,死鬼,你起来看看吧!你睁开眼睛看看吧,这个家被你搅得要多糟就有多糟,要多浑就有多浑!这个家被你弄得失控了,朝哪个方向发展谁认球得!
          皮得上次认准了尾号是88的那辆警车,那是交警队头头坐的。这辆警车现在就停在院子里,虎视眈眈地看着四周。老实说皮得对这个生猛的家伙是敬畏的,不论走路还是骑车,往往这家伙还隔得老远,皮得就要自觉地站在路边,或者叉在车梁上不再动弹。但是现在不行了,皮得要一步步逼上前去,躺在它的轮子下,让它说话,或者让它暴怒!
          他的媳妇也是怕的,这东西一来,就吓得躲在路边,眼看着车呼啸过去才敢动弹,但是她那天却敢往前走,比老子还有胆量,这个杂种!
          这天皮得显然是来早了,躺得也早了,躺得身子直发冷也没有人看见。皮得又咳了两声假嗽,动了动身子,有一位路过的交警朝这边望了望,但是,皮得的位置在得太低,不是太低,简直就是没有位置。车子太多了,停满了整个院子,一辆接一辆,之间的空隙即使人过也要侧着身子。皮得瞄好的那辆靠墙,人家哪能一眼就能发现自己呢?水泥地如同一面巨大的冰块,冷气直钻皮得的骨头,皮得不一会就感到,身子里的骨头马上就像一根根钢条,僵硬地支楞在那里。皮得不得不蹲起来,离开要命的地板,这样尽量保持一点体温,这点体温非常重要,因为不一会还要用,而且可能会用很长时间,不能在关健时刻,让体温打败了自己。蹲起来后,皮得的视野就开阔了一些,这样便更好地观察院子里的情况。那个生得平头大脸,虎背熊腰的交警从一间屋出来了,其他交警见了他先后跟他打招呼:“刘队早!刘队好!”的,可转眼他又进了另一间屋,进办公室的门时,里面有人出来,于是出来的那人又往后退了回去,刘队进去后,那人才出来。
          这时皮得就盯着二楼的办公室门,只要刘队一出来,自己就立马爬到车轮下面。但是,等了十分钟、二十分钟,还是没有见刘队出来,是不是刘队今天不出车了?眼看着院子里的车一辆辆开走,不一会院子就宽敞起来,有人已经发现皮得蹲在一个车前,但是没有人注意他,以为是来办事的,在等什么人。正当皮得有些沮丧时,刘队却突然风风火火出来了,皮得赶紧连滚带爬到了车轮下面。但是等了几分钟,也没有听到有脚步声往这边赶,皮得的耳朵这时候是贴在水泥地上的,也没有感到水泥地的剌痛,但是显然,那重重的脚步声朝这边走了几步,就几步,又回去了。接着皮得就听见了车子的发动声。
          皮得坐了起来时发现,刘队长已经上了另一辆车了,他开的是一辆新车,比自己身旁的那辆更打眼,刘队怕擦着旁边的车,一边打方向,一边把头从车窗探了出来。皮得想走过去,但显然晚了,车子已经开始缓缓朝大门口驶去。
          皮得非常失望,也非常难受。
          这时车喇叭的的的叫了起来,皮得条件反射地起身站了起来,在他就要走开时马上才想到,自己不能动,自己一动岳父的命就没有了。距离岳父的最后通牒还剩二十多天,二十多天后岳父将追随媳妇而去。二十多天内要把八万钱放在岳父前,这不是他皮得掌控得了的,皮得对目前的现状越来心里越没有底。开车的交警以为皮得要过去,等了一会皮得还是站在车前,一动不动,知道皮得不是要过去,是要跟他过不去。开车的交警又按了两下喇叭,果然,站在车前的皮得还是没有动。
          车喇叭声惊动了办公室里的交警,他们出来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几个交警很快围了上来,皮得见交警围上来,自己还是有些慌乱,一看地上是光光的水泥地,就在交警伸出手来拉皮得时,皮得滋溜一下滚到车轮前,交警们就都站住了,如果这时再把皮得弄走,就会搞得非常狼狈。皮得不怕狼狈,或者说已经狼狈了,但交警们怕,这毕竟是一个办公的地方,不能搞得象杀猪场一样。那个小个子交警出现了,蹲在皮得脸旁,和颜悦色地说,你是要钱,你看过姬明了?你不是要见姬明,你是要钱来的!皮得说话有些不方便,他的一边脸贴在了水泥地上,钻心的凉把脸刺得麻木了。皮得于是把脸往上移了移,这样也减少了压力。皮得说,上次在这轮下,我要见姬明,这次我不见姬明!我只要钱,你拿出八万钱我就起来,拿不出八万我就一直躺着。蹲在皮得脸边的小个子交警立刻咧开嘴笑了起来,这位小个子交警还朝四周看了一圈,然后对皮得说,这钱不该我们交警队出,我们交警队出不了这笔钱。
          这时一个领导模样的走了过来,旁边一个交警没有看见领导,插话道:“这不是上次来闹过一回的那人吗?”
          小个子交警说:“是来闹过一回,那是闹着要见姬明。现在不见姬明了,来要钱。”
          这时领导模样的接过小个子交警的话头:“你负责这个案子?”
          小个子交警赶紧点了点头。
          “他的钱为什么没有拿到手?”领导继续询问。
          小个子交警说:“我们到保险公司看了姬明的投保情况,他今年脱保了,保险公司没有责任理赔。哦,副局,”小个子交警说,“姬明就是压死他媳妇的驾驶员。”
          “姬明没有单位?”
          “有是有,二台坡林场,账上只有一块多钱。另外,单位的负责人也说了,姬明是承包出去跑车的,他连每年都交的保险费都不愿交,他要负主要责任。”
          “就没有办法了?就让他睡在这个地方?”
          小个子交警赶紧挺直了腰杆:“有,我们正在准备实施。请领导放心,我们会把它处理好的。”
          领导的车开出院子不久,开这辆车的交警焦急起来,等不得了。在距离县城三公里处、通往汇都乡的地方,一辆三轮摩托和一辆拉煤车撞在一起,人没有大碍,车却损坏不小,接到电话多少时间出警是有规定的,照眼下这种情况,下班时间这车也动不了。
          小个子交警又磨了半天嘴皮子,皮得仍一动不动。他已经彻底死心了,这钱是要不回来了,刚才皮得又获得最新消息,姬明开的车,压死媳妇的车,没有投保,没有投保就理赔不了,没有理赔媳妇就白死了,媳妇白死不算还要搭上岳父那条老命,搭上岳父那条老命之后还要自己背一辈子黑锅!这样的结果,自己还有什么活头?
          这时开车的交警已经跳上了车,发动了引擎。皮得眼皮都没眨一下,你要过去就过去吧,我正巴望你来帮一下忙,把我解脱出来呢!
          驾车的交警气得不行,猛轰了一阵油门,把地上的皮得震得全身发抖,一股难闻的气味也顺着地面把皮得罩住了。
          所有警察都让开了道,只有小个子交警还蹲在皮得身边,大声对着皮得的耳朵喊着:“------你死了不要紧,你的女儿咋办?你活一天,你坚持一天,你的女儿就有希望一天------”
          这声音像一股蓝烟飘到了皮得的耳里,然后再飘,飘,飘到皮得的心里。是呢,皮得猛醒,这个家我再有什么三长两短,不要说女儿上不了大学,就是活下去,也会非常凄凉。
          皮得这样一想,翻身站了起来,找到靠在墙根的自行车,一溜烟,跑出了大院门口。
         
          七
          岳父的死再次撼动了山村。
          村里就有两个祠堂,村头一个,村尾一个,一个村子就两个家族,一个家族建盖一个。村头这个是李姓家族的。按说这祠堂平时少有人去,逢年过节,族里管事的才会把一直锁着的门打开,让族里的人磕头献斋,念经烧表。这一天不是节,祠堂里除了几只鸟飞飞落落外,几乎看不到什么活物。族里的一位老婆婆,提着灯油,端着净水,要为祠堂里的几位神仙添油换水。这几位神仙也是塑起不久的。但是,当老婆婆打开古旧的雕花折叠门时,皮得的岳父被进门风一吹,脸就转了过来,老婆婆眼花,以为是到了佛像前,把手里的油壶往台上一放,结果油壶没有上台,“啪”地一声摔在地上。老婆婆纳闷了,再仰头朝那张脸一看,这哪里是什么佛像,舌头一尺来长,耷拉在外面,简直比地狱里的白无常黑无常还怪诞。于是爹啊妈啊连滚带爬跑出了院子。
          那状如白无常黑无常的,就是皮得的岳父。
          皮得当然是没有资格进祠堂的。一个外姓人,招了来,改了姓,入了这祠堂子嗣名单,这原是尊重了你的。你可偏不受敬,为占八万钱,把老子害死了,这当然没有资格进祠堂了。人们的心里明镜似的,你岳父――现在,不能让你叫爹了,你不配,你岳父为什么要吊死在祠堂里?这再明显不过,这是要让村里族里的每个人都知道,皮得你独吞了你媳妇的遭命钱;既然是这样一个人,当然就不能把你留在这个村里、留在这个族里。
  这一招够狠的,可以说让皮得猝不及防,可以说是斧底抽薪。皮得四十多的人了,“娘家”既没有自己的田地,也没有自己的房屋,共有的一两间屋现在和过去一样挤,离开这个窝自己还咋活?还有自己的女儿,那个自己给过她承诺的女儿;还有被仇恨摧残得呲嘴撩牙的岳母,见着皮得眼里就喷出火来,随时会上来逮咬一口就跑,她们又咋活?
          那是一段里外都得提防的日子。在家里,倒在自己睡的床上,往身下突起的地方一摸,会抓出一只死老鼠;喝自己茶杯里的水,会喝出一只蟑螂来;第二天早上起来自己的鞋子水淋淋的,把进去的脚褪出来后,紧跟着一股剌鼻的尿燥味席卷而来----在村子里走路,常常会有石子从墙后飞出,呼啸着从皮得的耳边过去,有几次重重地落在皮得的脊背上;皮得在的地方人们都找借口离开,或者,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然后相互相视一笑,直到皮得离开为止----更要命的是皮得山里的包谷大豆瓜果不断丢失。在办完岳父的丧事时,山里的粮食已丢掉不少。皮得不得不返回山里看守。好在女儿不回来,岳母也能煮能吃。
          但是,这次看守似乎不管用了。进山的人趁皮得在锄草,在给瓜果搭架,就能够偷走他们想要的东西:几包包谷,一扎黄豆,几簇土豆,一个生瓜。皮得眼看着草埋了庄稼也不再锄,看着瓜果没有落脚处也不再过问,专心地只看护庄稼。但是效果也不好,场地太大,等从这边山走到那边山,人家早己该撤就撤该溜就溜,走得无影无踪。即使有几个被皮得逮住的,人家也不心虚,一脸从容,用力抖掉皮得抓住篮子的手,嘴里说:“你要干什么干什么啊!”皮得紧紧抓住篮子,仍不放手:“偷人你还有理了!跟我找村长!”
          “谁偷了?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块地是我家的!我们家从这季开始,要收回来了!”
          皮得仔细看了这人,竟是这块地的主人。既是自己家的地,掰几个包谷大概是不算偷的。皮得只有撒了手,把从篮里撒在地上的几个包谷捡起,放在那人的篮子里:“跟你开个玩笑也不行啊?还成我大兄弟呢!”
          八
          不该死的也已经死了,该闹腾的已经闹了,该糟贱的已经糟贱了,终于有了停歇的时候。猛然一停歇下来,皮得反而有些不适应,心里头寂静得很,寂静得跟死了一样。皮得定定看着满坡满坳的包谷苗象一队一队的鱼群,在空阔开敞的坳间游来游去,翻来滚去,心里就静得听出阳光经过的脚步声。心里一静,又想到了女儿,女儿去年考上大学,没有去成。没有去成是因为家里没能凑够学费。皮得怕伤了女儿的心,说明年再考。考是可以考,但是明年钱就有了?钱肯定还是没有。这些女儿想得到,皮得也想得到,女人也想得到。女儿想到了去打工,皮得想到了在大山坳里广种薄收,女人想到了去撞车。女人撞了车,皮得早已心如死灰。但是,只要一想到女儿,一想到朝女儿敞开的大学门,他就是活的。他就要挣钱。
          于是皮得一次次活了过来,到山里掰青包谷到镇上卖,叫驴橐橐橐的脚步在山路上敲击着,这种单纯的声音像是敲在皮得的心门上,要把皮得的心门敲开,皮得当然不让。到了喧闹的集镇上,皮得觉得叫驴的脚步声更响了,一会儿敲击在弹石上,一会儿敲击在水泥地上,皮得觉得有些承受不住一样,满街的拖拉机的“啪嗒啪嗒”的响声和人们讨价还价的声音,皮得一样也听不进。皮得卖包谷的位置就是媳妇生前守的位置,是叫驴带着皮得到了那个位置的。叫驴站在那个位置不动后,皮得就想起自己似乎到过这个地方了。然后,皮得解开捎绳,卸下驮子,两篮青包谷“哗啦”一声倒在地上,皮得还听到媳妇笑了一声。皮得从另外一头毛驴上卸下两篮包谷,也“哗啦”一下倒在地上时,皮得又听见媳妇笑了一声。皮得这次认认真真打量了每一个角落,连媳妇的一根毛也没有发现。
          皮得卖完青包谷卖刀豆,卖完刀豆卖南瓜,也不一定就到镇上,有时也到县城。
          这天,皮得的心更悬,好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皮得这次到的是县城,驮的是刀豆,叫驴橐橐橐的脚步在山路上敲击着,皮得的心就开始悬起来,走了山道走弹石路,走了弹石路又走水泥路,把皮得的心窝子敲得麻酥麻酥。这次叫驴显然也是心神不宁,皮得把刀豆卸下来后,叫驴就开始吹起响鼻,“扑棱棱”一个,“扑棱棱”又来一个,把皮得的心扑腾得吊在了嗓子眼。这新鲜的刀豆着实好卖,来买刀豆的人群很快把皮得埋住了,等到皮得重见天日时,刀豆已经剩下不多了,大概只有两三斤散落着了。这时皮得转过头,发现那头叫驴竟然不见了。皮得的心又提了起来,快要从嗓子那里掉出来了。皮得从巷子找到了巷口,叫驴果然就在巷口的一辆卡车前站着,朝皮得这边看着,边看还边“扑棱棱”“扑棱棱”直打响鼻。皮得就要去逮僵绳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姬明,姬明。”那个被叫做姬明的从车底下钻出来,边出来边应“什么事?什么事?”那人说:“你不是要刀豆吗?巷子里来了两驮,要买你得快,不然就没有了。”那个叫姬明的已经完全从车底下站了起来,皮得有些失望,觉得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和他的形象太不相称了,此人又瘦又小,像个长着胡子的中学生。姬明说“哦哟,你还记得我爱吃刀豆?太难得了!我把轴承上的油上好就过去,改天我请你喝酒。”说完又钻到车底下去。
          皮得这时已经将僵绳套在手上,又看了一眼往车底下钻的姬明,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一点也不像城里人。皮得边牵着毛驴往回走,边想着要不要跟姬明说点什么。
          皮得没有想到姬明会找过来,那时刀豆已经卖完,皮得已经把鞍子放在了驴背上,准备打道回府。姬明瞧了瞧地上丢弃的刀豆壳,知道来晚了,不过他还是侥存心理,问皮得还有不?皮得说没有了。姬明很失望,又问“什么时候还来?”皮得说:“说不准。不过,你有车,方便得很,你路过我们方家洼时,你进来取就是了。”“是哩,方家洼我有时也过去拉货哩!你叫啥?”姬明问。“你就问有个叫皮得的。他们就会指给你。”皮得说。“记住了,我会去的,你留好就是。”说完姬明转身就走。皮得又问了一句:“你恁爱吃刀豆?”姬明已经走出两步了,他回过头说:“岳父爱吃。他原来也不爱,有人说刀豆对筋骨好,他就吃上了,吃了一些时候,每顿就少不了了。”
          皮得不信姬明会来,姬明会为几个刀豆大老远从城里开车来?皮得作了火力侦察,侦察的结果险些让皮得的计划彻底落空。
          皮得是在一个正午看到姬明被一个小孩带进院子的,小孩看到皮得后觉得完成了任务,转身跑了。剩下一个姬明,明晃晃站在阳光下,阳光直射在姬明的白衬衣上,有一层蓝光反了回来,皮得揉了揉瞅了大半天畚箕筋条和篾皮的眼睛,皮得觉得眼前站的这个放着光的姬明,就是他的救世主。皮得马上放下手里的篾条,站了起来迎上去,说,来了。把自己坐的草墩放在树阴处,拍了拍上面的篾屑,说,来,坐一会。
          姬明说:“不坐了。我是路过,回去还有事儿。刀豆还有不?”皮得说:“有。备好了哩!”姬明说:“你给我装好,一袋也行,两袋也行。这样就够家里的老爷子吃上一阵子了。”皮得说:“那你等一下,我这就去装。”
          皮得到了楼上没有装刀豆,而是找了几条特大的口袋,一摞山草绳,由于激动,口里干烧着,唾沫老咽不到喉咙里去,皮得觉得一个人的行,于是来到女儿住的小偏楼。岳母也在那里看女儿做作业,皮得叫了一声妈。然后也顾不得回避岳母,径直对女儿说:“那人来了!”第二句是:“他是来买刀豆的。”第三句是:“他是来买刀豆给他岳父吃的,他岳父瘫在床上。”皮得说这几句话从来没有这样吃力过,脸都憋胀得发紫。
          皮得的女儿有些不耐烦,说:“那人是谁?你还没有说清哩!”皮得说:“轻点轻点。”女儿还想嚷嚷,被皮得的话止住了:“他是压死你妈的车司机。”女儿的脸“刷”地惨白了。“真的?这是真的?”女儿的声音在发颤。
          皮得说:“我想把他捉了当人质,可他是给他岳父买刀豆的,他岳父瘫了,想到这样一个人我就下不了手。”岳母的耳朵此时异常灵晰,她警觉地问:“院门锁了没有?”这是几个月来岳母跟皮得说的第一句话,皮得说“没。”“没?你还愣站着干什么?”皮得转身想走,被岳母止住了:“慢。你下去目标大,还是我下去。你们准备好,算上我一个,到时候,你们别看我没牙,我能从他身上叨下一块肉来!”
          皮得见岳母摇晃着身子下楼去了,说:“我看他是个好人,我下不了手。”
          女儿的脸又白下一层:“你还是我爹吗?家里的两条人命你不管,你却考虑别人瘫在床上的岳父。你怕是想起你岳父愧疚吧!”皮得真想破口大骂,有这样和老子说话的吗?读书就读出这样一张巧辩的嘴,把好端端一个女儿读得这样贱!以前是皮肉贱,现在是命贱!当然皮得清楚,现在不是开骂的时候。皮得把口袋和山草绳掷到地上。女儿看出父亲生气了,捡起地上的口袋和山草绳,说:“这是我妈让他来救我们家的,我妈把命都舍了。你还有什么坎过不了?”
          皮得和女儿拿着口袋和山草绳来到院里,姬明正注视着树上的柿子,柿子黄中带红,煞是惹眼。姬明回过头时,看到皮得拿着口袋在后面比拭,说:“你这是要干啥?你这是要干啥?”皮得说:“刀豆我一定给你补来,但不是今天,今天我得把你装了。不然,我对不起媳妇,也对不起岳父!”姬明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要卖就卖,你不卖就算了!你要黑我啊?”皮得说:“今天我不黑你,我只把你装到袋子里。”姬明要哭出声来:“我不是刀豆,你把我装在袋里干啥?”皮得说:“我把你装在袋子里才能换回我媳妇的命,才能还我清白,才能让我岳父的命不在缠我!”姬明说:“你媳妇?你媳妇的命?----你是撞我车子那女人的-----男人?”皮得说:“你不要瞎说,是你撞死我媳妇的!”
          边说皮得边把口袋抛了过去,口袋把姬明罩住了,但是姬明反应却是出奇的快,没等皮得上前,姬明就把口袋从头上拽开了,口袋是拽开了,却也把姬明震住了,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脸一下子就绿了。皮得的女儿尖叫着“还我妈来”,边把草绳往姬明头上套,头没套着,却绊着了姬明的脚,险些被绊倒。皮得则弯着腰,像逮猪娃一样去扑姬明的脚,有几次已经逮住了,但姬明的脚似乎比猪娃的脚更难对付,几下就把皮得的手蹬开了,像极滑的鲤鱼。姬明这样满院子跑着,皮得一次又一次朝姬明的脚按去,又一次一次让姬明逃脱。皮得的女儿抛出的一个圈子终于把姬明套住了,尽管没有套住姬明的头,只是套住姬明的脚,也已经让姬明够呛。皮得乘势把自己压了上去,边压住不停蹬撑的姬明,边朝女儿喊快拿口袋来!皮得以前只捉过猪娃,捉猪娃没有必要用口袋,用绳子套住脚就行了,但是今天捉的是人,他看见电视里捉人都是用口袋往下一罩,再你有三头六臂,也得乖乖就犯。所以皮得没有用套在姬明脚上的绳子,这给了姬明一个可乘之机,趁皮得分散注意帮女儿找口袋时,姬明从皮得的身下滑了出来,很快解开套在脚上的绳子。已经到手的蚂蚱又飞了,皮得的体力也耗去不少,有些着急,喊了一声“还我媳妇!”又扑了上去。这时皮得的女儿正拿着口袋站在姬明的前面,姬明看到眼前的这女子好生面熟,莫不是被自己的车轧死的那女人,莫不是来索她的账来了!这样一想,脸上由绿变黑,砸头碰脑往院门那里奔,这时,从墙拐处又闪出一条人影,白发飘飘,状如古木,细看那脸,却正是被自己的车轧死的那女人,那老人发出“还我命来!还我命来!”那声音如同从地府深处传来,阴森可怖。姬明正怔愣间,那阴森可怖的身影迅疾向自己罩来,姬明弄不明白自己是被唬倒的还是扑倒的,只是一个劲想跑,但是他觉得自己的某个地方钻心地痛,一动就痛,一痛就全身乏力。直到皮得用绳子像裹一个粽子样把姬明裹好,那个钻心痛的地方才缓和下来,姬明看到了那老女人嘴里的血,再看看自己大腿上的裤子,已经黏在皮肉上,肉和裤和血,已经分不清哪是哪!老女人啐了满是血肉的一团唾沫,眼睛瞪得铜铃一样,盯着姬明声嘶力竭地叫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我的命被你夺走了!我女儿的命就是我的命!”
          皮得当夜就把姬明弄到山里,把他弄进皮得每天都看一眼的山洞里。里面没有财宝,不可能有财宝,但是,皮得想,今天我把姬明弄进洞里,姬明就是财宝。
          但是姬明到了洞前并不愿进去,那时天已微明,姬明说:“你要弄就在外面把我弄死,外面我能看到蓝天白云,能看到松树和飞鸟,死了也是个明白鬼。我到洞里什么也看不到,我害怕黑暗,在黑暗里死,比死更可怕。”
          皮得说:“你不要一出口就是死死死的,在这荒天野地里老说这话,怵人!”姬明说“你不弄死我?”皮得说:“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不弄死你!不过在这荒天野地里,你听话就什么都好说,不听话,我也管不住自己!说吧,你愿进洞还是不愿,进洞子里去你才不会死,不进洞难说你会死掉。”
          姬明看了看皮得:“你得说话算数!”
          姬明被皮得往山洞深处带,又开始紧张起来,觉得在洞外还有个盼头,进到这洞子里,把嗓子叫破了,还没有在外面放个屁响。皮得把他带到洞里的一块高地上,高地像是被人平整过似的,还有一块石头,像一张桌子一样放在中央,四周放着几个石柱,像是凳子。皮得让姬明坐下后,又看了靠洞壁的地方,那里有一石床。坐了一会,皮得觉得里面的光线还能够把洞子的远处看清,其实皮得他们进得不深,一个洞口像一盏灯,在头顶亮着。
          皮得把姬明身上的绳子解了下来,在他的手腕上却又加了一根。皮得看着姬明的手紫乌起来,“扑通”一下跪下去,说:“姬大哥,实在是对不住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不该绑你!可是不绑你,我活不了啦。不绑你我们家还要出人命。我们家已经出了两条人命了,你不清楚,我媳妇被车轧死后,我的岳父,怀疑我把遭命钱独吞了-----当时,我死皮赖脸去找你,没天没夜去找你,我就求你来一趟我们家,跟我岳父说一声‘我还没还你家钱!’可是,找不到你!我岳父没了!他是上吊死的!你再不来,我岳母也要疯了,她把你的肉咬下来时,我才认定她没有疯。疯了她就没有恨了。现在她还有恨,她还没有疯!还有我的女儿,去年考上大学,没有学费,读不了。今年我答应她就是卖血也得给她凑上,可到现在----去年还没有债坑,今天反有了债坑!最后,说说我媳妇,你在交警队说,我媳妇是故意撞上你车的。交警队的警察还安慰我说,不管你媳妇是不是故意撞上去的,主要责任都在车辆一方。我这一跪就是为我媳妇跪下的!”
          姬明说:“人已死了。真要再现当时的现场,已经不可能了!我只是凭感觉,她是故意向车辆走来的。当然这种感觉不一定就准确,特别在那种意外出现的关口,也有可能产生错觉。真相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看起来只有死者才说得清,但是,死者永远也不会开口了。交警的现场勘察和责任划分我已没有什么异议,你也不必心存愧疚。你起来,真正愧疚的是我自己。你绑我绑得好,我这是赎罪,你越绑得紧,我心里就越轻松。真的,我现在的确很轻松,从没有过的轻松!”
         
          九
          姬明媳妇两天不见姬明,打他手机也关机,知道是出事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跑到城西派出所报案。警察从姬明媳妇提供的线索得出基本结论,姬明不是出车祸而是被绑架,出车祸手机一般不会关机,绑架才会关机。警察问姬明媳妇姬明有没有结下仇家,有没有和人打过架,有没有因为抢货源和人发生纷争,这些问话一一被姬明媳妇否认了。姬明媳妇说姬明是那种人小胆小的男人,朋友也不多,和那几个不多的朋友从没有红过脸。警察说再想想,这对我们破案会有帮助。姬明媳妇又把近几年发生的事,在头脑里一遍一遍过,这样就过到了姬明开车撞人的细节上。姬明媳妇一拍大腿:“哎哟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一定是他!一定是他!”警察说:“谁呢?谁呢?慢慢说!”姬明媳妇就把半年前,姬明开车撞人的事说了出来。警察说:“这是个重要线索!”并宽慰姬明媳妇说:“你提供的这个线索很重要,这案子离告破应该不远了,不论什么结果,你也不必太过悲伤!”
          侦办这个案子的警察来到交警大队,很快就调出姬明撞人的材料,这个警察一看材料,发现受害人家属并没有获得应有的赔偿,警察的眉头不禁皱了一下,凭着警察的直觉,他觉得姬明的失踪肯定与这个案子有关。
          负责这个案子的是城西派出所副所长李毕,李毕叫上刚分到所里的大学生张寄前,跳上吉普车直奔李皮得所在的村公所。车正要拐弯进村,一辆大货车赫然停在路边上。李毕瞅了一眼车门上写着的“XX县林场”的字样,李毕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张寄前说:“这是姬明的车子。”然后掏出手机就给XX县林场办公室打了电话,让他们来认一下,这个车应该是他们单位前天失踪的姬明的车,并说明在什么地方。对方说,好好好,这就来这就来。李毕并没有等,不能等,只让他们认了车后不要乱动,他还要在车上采集证据。李毕马不停蹄到了村公所,了解到的情况令李毕大吃一惊,村里的所有人几乎都认为李皮得独吞了他媳妇的赔款,而且还引出李皮得的岳父上吊自杀这一悲剧。李毕的心一阵阵发紧,悲剧后面往往酝酿着新的悲剧,李皮得的一家已经够不幸的了,那么,李皮得还会不会制造出更新的悲剧呢?李毕不敢再往下想。
          为了尽快制止李皮得可能制造出的悲剧,李毕不敢怠慢,让村长带路迅速来到李皮得家。但是,还在大门口,李毕就感到这个案子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大门敞开着,院子里的一棵柿树下,一家人显得过于安静,安静得似乎有些茫然。李皮得在树下用刀削着篾片,旁边是一摞码在一起的畚箕;李皮得的岳母在柿树下打着瞌睡,点一下头,睁开眼睛看一下这个阳光餍足的世界,又安详地合上眼睑,非常餍足地进入梦乡;李皮得的女儿呢,好像沉浸在很深的题旨里,阳光从书本上反射到她的脸颊上,使她的眼睛扑闪着炽白的光,一粒又一粒,好像一只只萤火虫不停在她眼睛里飞舞。
          村长说明了李毕们的来意后,李皮得一家并没有显出慌乱,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李皮得说:“李所长,人们都叫我皮得,你还是叫我皮得吧!”李毕不得不亮出此行的目的:“李皮得,哦,应该叫皮得。姬明失踪了!”皮得说:“姬明,你是说姬明,我听说过,也下力找过,不过很可惜,我一直没有找到!”李毕说:“你应该见过他,而且就在前两天。”皮得说:“我做梦都在找他,找到他我叫他拿钱,拿不出钱我就剁了他!是真剁!我没有理由不剁!借钱还债,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可姬明他撞死了人,既不偿命,也不赔钱。他不赔钱,还不露面,这不又搭上了我岳父一条人命!我不剁了他,我还是人吗?”
          皮得对李副所长说:“你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失踪的,我协助你们去找,我不能让他跑喽,跑了我家里的两条人命咋办?”
          这时李副所长的手机响了起来,唱的是《少年壮志不言愁》,李副所长接了电话后对皮得说:“现在确认了,姬明的车就在你们村外的一个拐弯处。也就是说,姬明是在你们村失踪的。”
          皮得捡起地上的篾刀,说:“他来这个村干啥!这不是来找死吗?”
          李副所长说:“我们估计他就在你们家里。”
          “什么?”皮得叫了起来,“你是说这小子在我家里?你们是在怀疑我,那你们搜吧!搜出他一根毛来我就认,二话不说就跟你们走,你们搜吧!”
          李副所长和张寄前就到院子里转了一圈,猪圈里,圈棚上,然后又上了楼,每个房间都仔细看了一遍,的确,连姬明的一根毛都没有找到。
          李副所长觉得和皮得这样问下去,只是白费时间。转而向皮得的岳母。“老人家。”李副所长清了清喉咙,唯恐自己的声音不够清晰,老人家听不清楚。“老人家,”李副所长像是在喊,“你见过一个叫姬明的人来过你家吗?”皮得的岳母说:“你们是来找鸡的?你们要找什么样的鸡?”
          李副所长笑了笑,摇了摇头。
          张寄前蹲在皮得岳母身旁,对着她的耳际喊了起来:“我们不是来找鸡的,我们来找姬明,一个叫姬明的瘦小男人。他来过你们家吗?”
          皮得的岳母说:“你是说一个打鸣的鸡不见了?我们家的鸡都不打鸣,只要有鸡打鸣你们就带走!呶。”皮得的岳母努了努嘴,“那边是鸡棚。”
          李副所长又问了在一边做作业的皮得女儿,仍旧是一无所获,她回答得很干脆:“我不认识来过的人,我对来人不感兴趣,我只想把课本搞透,所以我不知道他们中间谁是姬明谁不是姬明。”
          李副所长第二天又叫上张寄前,开着一辆全身吱吱叽叽的破吉普,一路“吭哧吭哧”来到皮得家。李副所长昨天一走出皮得家的门就开始纳闷,姬明不在皮得家是说不过去的,姬明就应该在皮得家。而且,也是在昨天,李副所长勘查了姬明的大货车,大货车没有遭抢劫的迹象,门锁得好好的,没有破门而入和毁坏窗子的情况。再到驾驶室里,驾驶室里的东西保持完好,没有翻抢和偷盗痕迹。再看车厢,据一位在河边放牛的老倌坦言,车是个空车,好像是从远处卸完货回来的样子。那老倌在陈述驾驶员的模样时,还补了一句:“他好像没有吃饭,好像还饿着肚子。走起路来不是很有劲。”
          发生的每一个事件似乎都指向皮得家,细想想,似乎又与皮得家没有关系。姬明为什么要来皮得家?来得毫无道理,来得毫无原由,来得不可思议!他可能会到村里的任何一家,却不会到皮得家。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姬明是在这个村庄消失的,而姬明和这个村庄的唯一联系就是皮得,就是皮得家!
          李副所长带着张寄前进行了更细致的勘查,从猪圈、厩棚,楼下的每一个房间和楼上的每一个房间,还是一无所获。张寄前还有意识地敲了敲房里的隔墙,是实的。然后又对皮得一家做了更详细的询问,也没有问出什么来。村长鸡巴尥子地骂上起来,骂皮得你有功夫,所长没有功夫,我没有功夫。说完从皮得手里抢过畚箕:“别编了,你倒一点没闲着!我们是陪你来编畚箕啊!告诉你,李皮得,绑架可是重罪哩!尽快交代还来得及,还可以轻判!”皮得说:“村长,你看我这把身子骨,你看这孤儿寡母的,绑得了一个整天舞弄方向盘的司机?你也太高看我们了!”
          李副所长说:“我们也没有说姬明是你绑走的,只是觉得你的嫌疑大一些。为什么你的嫌疑会大?你也清楚,就是姬明轧死了你老婆。你别多想,我们只是初步的摸排调查。”说完一行人就走出了皮得家的院子,临上吉普之前,李副所长嘱咐村长:“皮得家的嫌疑最大。这两天,一你要弄清楚带姬明的小孩是谁,带到谁家?二你要派人盯住他,看他常到什么地方。”
          这天,姬明媳妇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竟一路问了来,进了皮得家院子,进了院子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说是谁,竟嚎啕大哭起来!一下子引来一院子的人。她边哭边撕心裂肺地诉苦,从父亲病瘫在床十来年,到自己下岗服侍老爹,男人姬明每天起早贪黑勤苦,包了单位上的车风里雨里扒奔,一家人勉强度日。不久前轧死了你们家媳妇,他就更是没天黑夜地干,我睡着了他还没回来,我起来了,他已经走了。我是看见桌上的空碗,才知道他昨夜回来过!他说,只有加班加点地干,才能赔得起人家的遭命钱!可是,突然一天,这个人不在了,这个叫姬明的不在了。现在,你们家有了姬明,你们家的天撑起来了,我们家没了姬明,我们家的天已经塌下来了!姬明活一天我活一天,什么时候晓得姬明死,我什么时候就跟了去!
          姬明媳妇哭诉完,干嚎了两声,站了起来,绺了绺头发,扒开人群,丢下还在为她唏嘘的观众,一遛烟赶回县城去了。
          这天,李副所长突然接到村长的电话,说为姬明带路的小孩找到了,你赶紧带人来吧!
          李副所长带着张寄前,开着那辆破吉普,一路轰着油门,向皮得家开来,村长早己带着小孩在公路边等着。李副所长停下车,简单问了小孩几句,李副所长就骂,我操,我就认定是皮得家,可他死不认!又问了小孩是什么时候给姬明带的路。小孩说:“我说的是真话,那时我和隔壁家的松娃在玩豆腐块,他上来问我‘皮得家往哪走?’我指了给他,然后又弯下身子玩起来。不大一会他又回来了,说:‘巷道太杂乱了,我走糊涂了,还得请你带路。’我跟松娃说:‘你得等我,我一会就回来。’然后,我就把他带到皮得家。”村长说:“他说的话是真的。我找松娃问过,松娃说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李副所长对村长说:“真给你们添麻烦了!那跟踪皮得的事有什么进展。”村长说:“没得进展。我派了个无所事事的人去盯,每次回来汇报都是‘砍竹子,编畚箕’。不过我觉得看皮得有所察觉。”
  李副所长说上车。然后,在车上说:“今天有了确凿的证据,可以抓捕他了。”并让小孩留在车上,李副所长吩咐小孩好好待着,说:“你的证言很重要,回头让小张给你做个笔录,以后要在法庭上出示。”
          李副所长们快步来到皮得家院门口时,果然院门是关着的。村长上去推了一把,门已经被拴死。村长敲了一会没有回应,扯起嗓子大声叫了起来:“皮得开门,皮得快开门。大白天的关个球的门!”叫了半天,门响了一下,李副所长低声对张寄前说:“注意隐蔽,门开后快速出击,注意别让枪走火!”李副所长带过几茬新警察,其中就有人走过火。
          开门的是皮得的女儿,皮得的女儿打开门后,就见李副所长和张寄前举着黑洞洞的枪口,分别从厢房和堂屋左右边包抄过去,搜查的结果大失所望,皮得不见了。李副所长收好枪后问皮得的女儿:“你父亲呢?”皮得的女儿李林说:“我正想向你们报告呢?我的父亲不见了。昨天晚上没有回来,我想他可能是进山了,今天一大早我到山里找,他的屋门是锁着的。到现在我也没有见到他。”
          李副所长问村长:“会不会躲在山里的什么洞子里?这里有没有能躲人的洞子?”
          村长想了想,避开李副所长的目光,望着院门外,说:“这里还真没有洞子哩!更不要说还要藏个大活人。”
          李副所长说:“这就怪了,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他还能上天入地啊!”
          村长说:“咋不是哩,一个三锤打不出个响屁来的皮得,也能上天入地了!”
          这时,在房间里搜查的张寄前,走进堂屋,问站在一边的李林:“你父亲在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李林说:“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他留下了一封信。不过他不许我们看,说你们来了交给你们。”
          信上是皮得线条僵硬的笔迹,李副所长看得出来,那是想写好,但是由于长时间没有写字,硬弄出来的那种笨拙。皮得在字条上写着:
          李副所长你好!
          你肯定会来。前些日子,我媳妇出车祸,我找了他们多少趟,没有结果,这次,我也让你们找找我!
          你们找不着我。
          今天,我不想让你们找了。不错,姬明是我绑走的,但是,你们得出钱,不管谁出,我得拿到钱,这钱不要多,也不能少,8万块!记住一分也不能少!因为这是人命钱,人命钱不能讨价还价,不然,面对死者,我们活着的就会感到羞愧。因为老要不到这8万,我岳父的命搭上了!已经到了这地步,还要不到,我羞愧万分!现在,这8万钱,可能还要搭上一条命!这条命是姬明的。搭上姬明的命也就是搭上我的命,那时这8万总该下来了!那时,我死也暝目了!我还要村长为这8万钱主持公道:把那钱一半留给岳母养老;另一半留给女儿李林读大学。
          我现在稳住了姬明,三天内见不到钱,我再跪给他一次,求他饶恕我,然后我就准时带他入地狱。请你们务必相信我!
          此致!
          李皮得
          XX年X月X日
          李副所长读完后,把信递给了村长,村长说:“他说的是实情!这人太实在了,这样实在的人做起事来容易较真,什么蠢事都做得出来!”
          李副所长对村长说:“我调查过了,他媳妇这命钱,不合交警出,保险公司也不合出,甚至也不合姬明所在的单位出。只合姬明出,可姬明又拿不出这笔钱!这样吧,鉴于这案子已经升级,我决定向上级请求增派警力。我听说皮得山里有地有房,我们先到那里,说不准他们就在那里。你安排一个向导,后面来的警力,相机跟进。”
          村长说:“真来硬的啊?皮得是个实诚人,想法给他弄8万钱来,他一定放人!已经出两条人命了,这样弄,还弄两条人命啊?”
          李副所长说:“能弄8万来当然好,可是,你想想,你让我到哪里去弄8万钱!这样吧,这事得先放一放,我们先围住他再说!”边说边拿出手机来向所长作了汇报。
          通话结束后李副所长说:“所里同意增派警力,所长指示只能围住,不能冒然行事。我们到山里去吧!”
          村长带着李副所长和张寄钱进了山,他们的车上不了山,车停在山脚,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到了山里的伙房。那伙房原来不是皮得的伙房,是队里的伙房,还没有包产到户前,这几间伙房热闹得很,除了长年有耐得住寂寞的老人看山居住外,还有姑娘小伙在收种时节住上一段时间。姑娘小伙一进山,大山里铺天盖地的寂静就吵得不见了。看山的老人说,你们这样吵闹,种子都要争着从土皮下钻出来看你们!果然,十多天才出土皮的种子,七、八天就窜出了苗芽。秋收时老人又对着叽叽喳喳的姑娘小伙们说,你们这样吵闹,要不了两天,箐底的包谷就掰得成了,山顶和坡上的包谷熟得早,箐底的却因为潮湿温低,历来要晚熟上十来天,可是,经姑娘小伙们一吵,箐底的包谷也紧挨着就成熟了!
          村长是知道的,村长那时就是这叽叽喳喳姑娘小伙中的一员,他不仅收获了满天满地的包谷,他还在放倒的铺天盖地的包谷杆间收获了爱情,那爱情的起源竟是一个墨瓜。那天,他从地边的松林间捡得一个墨瓜,他把它藏在包谷杆下,黄昏时每人拼一种食物,作为月亮下面的宵夜。他一路奔到藏瓜的包谷杆前,由于是下坡,他跑得太快了,他几乎和她撞了个满怀。好不容易停住了脚步,他就感到好生奇怪,他的墨瓜怎么会在她的怀里。他说还我吧?她说,凭什么还你?他说我是在松林里找下的。她说我也是在松林里找下的。她还说,上面有你的名字啊?他说怎么会有我的名字呢!她说没有名字也行,你只要叫答应它!他说我咋能叫答应它呢!它又没有会应的嘴!她说就是呢就是呢,上面又没有你的名字,你又叫不应它,你凭什么说它是你的哩!
          两个人叽叽喳喳吵得一个山坡都不得宁静,月亮把他们的影子刻在地上的草丛里,风把他们的话语顺着半坡吹到谷底,逆着往山顶奔,最后被松树吞没。这时,守山的老人下来了,听他们争了半天,说这个案子好断,说锅里头水开了,等着下锅哩。
          把瓜煮熟了两人还在争个不休,还请老人评理,老人说,这不是墨瓜,这是媒瓜哩!两人的脸“呼”的被火苗照红了,再想想为什么要这样闹、闹得这样凶,原来是有一个原因呢!
          十
          村长这时看到的伙房却是如此落寞,好像刚刚上演了一场大戏,突然舞台和幕布撤离后,留下的那种空落。
          李副所长没有看到村长脸上复杂的表情,他示意村长不要弄出声响,然后和张寄钱扑向被烟熏得墨黑的一间间小屋。小屋废弃多年,杂草从屋外一直长到屋里,只有两间是锁着的。李副所长和张寄钱全部搜索完毕后,觉得就这两间锁着的小屋值得怀疑,听了一会没有发现有什么动静后,李副所长举起枪托砸起了小铁锁,铁锁发出剌耳的响声,让人不舒服,每砸一下,村长就要皱一下眉头。
          门砸开后,屋子里井井有条,却并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在村长的带领下,李副所长和张寄钱又到了几乎可以称做浩瀚的包谷地里,人沉在里面,就像一只蚂蚁一样,被淹得灰头土脸,被转得晕头转向,简直就是汪洋大海,不是村长带路,他们很难摸出来,因为包谷杆和包谷杆是没有区别的,在他们的眼里简直就是一样的,地埂――那游丝一样的路,也是没有一点区别的--在李副所长和张寄钱们看来。
          李副所长对村长说:“如果皮得真躲在里面,还真拿他没有办法!你想想,除了这包谷地外,还有什么可藏身之处,比如说会不会有个什么山洞啊?当然,这个山洞得大一点,至少两个人容得了身!”
          村长扫了一眼躲在松树林里的那个洞子说:“没有,我们这里没有你要说的那种山洞。”
          因为这个案子影响大,所长陪着市局刑侦队的工作人员,相继赶到了现场。所长和刑侦队队长在伙房前的草地上,听完了李副所长的汇报,听完后他们神色凝重。刑侦队队长说:“这个案子不能抓人,先凑八万块,钱必须天黑前凑足。”所长说:“钱是能凑出来,可谁来还?”刑侦队队长说:“谁还都是小事,不能再耽搁,再不能搭上两条人命了!”所长说:“也只有这样了!”
          姬明的媳妇在李副所长们解救姬明时,也匆匆赶到林场,这个昔日繁华的几乎全是林业工人组成的小镇,好像一夜之间萧条下来,能搬走的都搬走了,留下的陈椽旧瓦杂草丛生,有几只鲜艳的蝴蝶停在斑驳的混泥土路面上,使路面上的黯淡更显得剌目。
          林场办公室还有人,但是姬明的媳妇已经不认识,姬明的媳妇一看见办公室里的人就放开喉咙嚎哭起来,嚎哭像决堤的洪水突然从喉咙里狂奔出来,完全是阻挡不住的,完全是身不由己的。她原来只是想哭,嘤嘤地哭--她就是这样哭的,在少女时、为人妻、为人母时,她都是这样哭的,但是今天,毫无来由的,大嘴一张,哭声滚滚而出,把自己哭成了另一个人。
          哭了半天林场办的人才弄清楚,哭的这个人是姬明的女人,她是来借钱,她男人被绑架了,需要八万钱,否则她的男人就没命了。
          十一
          皮得在洞口守着姬明,到了半夜冷得不行,就到了洞里,洞里也冷,皮得到洞外抱了一些地边的包谷杆麦杆,垫一些盖一些,暖和了起来。凌晨时两人先后睁开眼睛,一看,两人的身子竟滚到一起。姬明说:“尿急,你快给我松绑!”皮得说:“不行。”姬明说:“你不让我尿尿啊?”皮得说:“尿尿可以,我不给你松绑。昨天还把手绑后面,今天绑前面了,你还要咋的?”
          皮得把姬明脱了裤子,一条亮线就急不可待地砸在不远处的石疙瘩上。皮得也尿了一泡,尿了后觉得肚子空落落的,想想咋天晚饭根本就没有吃,都是神经绷得太紧了。想到昨天连晚饭都没吃,肚子就叽叽咕咕闹意见。皮得押着姬明进山时就想到吃饭问题,吃饭问题不解决,就打不了持久战。皮得一个人在大山守了二十来年,夜深人静时,就常常想看过的几部电影,其中就有游击战。皮得看着一大片一大片的包谷杆,想着如果那战争发生在这年代,这里也是汪洋大海哩!
          在皮得押着姬明往山里走时,就想到这静得和世界几乎隔绝的山野,却也发生一场战争,一个人的战争。这场战争的一方是一个人,另一方是整个世界。皮得想着这场战争必得发生在这包谷地里,必得发生在这些绿得油亮的包谷叶间。这样战争就胜利了一半,皮得是读过一本兵书的,书上说要打赢一场战斗,就要占天时地利人和。皮得占不了天时,也占不了人和,甚至于,整个天都不是他的,他连山里这样大的一块天也没有,也没有人和,整个世界的人也不是他的。皮得在进山前,嘱咐女儿和岳母,这案子迟早是要破的。你们只能咬死一句话,你们没有见过姬明,更没有和我一块绑过姬明。女儿说我决不会说的,到死我也不说!岳母耳朵笨,皮得对着她的耳朵喊了三遍,她才咕嘟了一句:“我吃着屎,我会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皮得放心地点了点头。
          但是,当他押着姬明进山时,他的心倏地一下就空了。女儿和岳母的决绝让他觉得这场战争的一方竟只有自己了,原来在他的心里最少还有女儿。他不希望女儿再站出去,女儿是他发动这场战争的根源,她怎么能站出去呢?
          皮得在山洞里的第一夜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死去的媳妇,她背着一只篮子,把篮子往洞口一顿就进来了,媳妇喊:“皮得,皮得。”皮得的身子就开始发毛,皮得说:“我绑住姬明了,你别冤我来了。几天前我还梦见你爹,他来向我索钱,我哪里有钱。他不信,用那满是白骨的手指戳我的脊梁。你不是来向我索钱吧?你向我索,我只有向他索。”皮得推了推身边的姬明,姬明在一个劲打呼噜,似乎是一个劲表白:“没有,没有。”皮得说:“你听见了,他说他也没有。”媳妇说:“我不是来向你索钱的,我不要钱。我是来地里摘瓜果到街上卖,凑个三块五块的,为女儿解决一点是一点。顺便来看看撞我的那人,是个啥模样。”媳妇说:“皮得,皮得,你正经点,姬明明明是在打呼噜,你却说他在说‘没有,没有。’你可不能糊涂啊,我为什么撞他的车,你还不明白吗?你还恁糊涂啊!”皮得就被自己的眼泪泡醒了。
          既然是场战争,就得有后勤保障。这也是皮得读兵书了解到的。所以,在他把姬明绑到洞里时,就到自己的伙房里备办了粮草,到底备办几天的呢?他想起了他留下的条子,他心一横,就备办三天。不是他心狠,是因为他卷入了这场战争,战争是不是像一块沼泽地,皮得想应该像,皮得既然掉进去了,就已经觉得有些身不由己了,身子和想法有时已经完全分离了。
          皮得还把最后一块腊肉带上,那是皮得要做半年的炒菜油的,皮得拍去了沾在上面的一片黑碴,然后用嘴吹了吹,想把黑碴带上去的印迹吹掉,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印迹还在上面。动作要快,皮得想,现在的警察不是吃素的,而且还是机械化的。接着皮得又带了三天的米盐,又带了三天的烟丝,一溜烟潜回了山洞。
          十二
          钱在第三天已经凑齐了,装在箱子里。一个警员提着箱子进到山坳间的伙房,伙房已然成了办公地点。刑侦队长看了一眼箱子说,把它放在柜台上吧!柜子是皮得结婚时买下的,柜子三面都有牡丹花彩绘,但是日久年深之后,被松毛劈柴烟熏火燎之后,它就只呈现黑不溜秋的焦炭色。伙房成了办公室后,这唯一的柜子就成了办公桌。
          交钱的地点被皮得一改再改,人也一换再换。在皮得看来这是必须的,这场战争的胜负就在此一搏。
          地点最后改在了一潭水,这是一个位于整个包谷地中央的位置,刑侦队队长确定了这个地点后,马上向局里作了汇报,并详述了自己的作战方案,局里同意并协调派出县武警中队全力支持,刑侦队队长还要求村长动员全体村民,和前来增援的武警中队一起,包围包谷地,一旦人质到手,就全力搜捕皮得,及时收回箱里的八万钱,那是姬明妻子在林场哭天呛地两天两夜后,林场借凑来的。
          但是,当人质姬明被村长带出包谷地,刑侦队队长立即用步话机向埋伏在四周的搜索队发出指令,进行严密搜索时,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皮得竟然带着八万钱不翼而飞了。
          搜索队先是用扁担和棍棒扫平直立的包谷杆,但是包谷杆并没有想像的那样容易击倒。村民们则每次伸出手去都有罪恶感,他们认为包谷杆是没有罪的,立在包谷杆上的穗子就更是无辜的,就像要向一个三岁的婴儿下手。每敲下去一下,包谷杆会发出哗啦的一响,就觉得自己进行了一次杀戮。几分钟后,这震动山谷的响声就停止了。刑侦队队长从步话机里问:“为什么停止?”所长说:“村民们说了,要搜人就搜人,要砍还没有熟透的包谷杆,这活计就做得伤天害理了,如果还要这样干,他们就只好走人了。”刑侦队队长长叹了一口气:“让他们做这种事,的确是造孽啊!他们不砍就算了,只要配合我们搜索就行了!”
          最为可疑的是水潭,像皮得这样狡猾的人,完全有可能用一根芦苇进行呼吸,潜藏在水潭的某处,于是村长指使村民们用扁担把水潭里的芦苇荡平,又等了半天,还是没有见到水底冒起气泡。搜索队只好从水潭往外幅射搜索,一直搜到包谷地外围,见到了堵截在外围的部分村民和武警,最终一无所获。
          县刑侦队队长感到压力很大,钱没了,人犯没有抓到,这算一回什么事?尽管把人质弄回了,可也是二比一,应该算是打了一场败战。所长问要不要撤时,刑侦队长一口把烟吸了半截,然后鼻孔口腔里如江水决堤,烟雾从鼻孔里冲出一尺开外才被山风吹散。刑侦队长当然还想向四围的山坡搜索,但是天已经黑了下来,搜索是没有效果的了。当然,刑侦队队长也清楚,过了这一夜,要想抓到皮得就更没有可能了,但是他不可能就这样撒手,撒手就是承认失败。刑侦队队长对站在一边的村长说:“你通知村民们回家休息吧,公安武警人员就地生火围堵,明天天一亮再向包谷地搜索。他应该还在包谷地里!”
          第二天一大早,公安武警开始向包谷地搜索,搜索了一个多小时,发现队伍之间的空隙太大,这样搜索势必有漏网之鱼。遂向刑侦队队长报告。刑侦队队长一听立刻让搜索人员停下来,并紧急通知村长立即带村民进山搜索。等到搜索队重新开始搜索时,太阳已照到人们的头顶。
          刑侦队队长是在搜索队即将搜索完毕时,接到局里的电话的,刑侦队队长一听是上司张局长亲自打来的,双脚禁不住“咔嚓”一并,“报告”一声也就破口而出。作为军人出身、面临提拔为副局长的刑侦队队长,想在军人的严谨和干练上再创佳绩。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一串动作夸张了,看起来多少有点急功近利。
          所以张局长有点不耐烦:“你先听我说!你们要抓皮得吗?”刑侦队队长说:“报告局长,正是!”张局长说:“那就对了,皮得现在在我这里。他来投案了。你们赶紧回吧!”
          十三
          皮得的案子结得并不顺利。做笔录时皮得是有问必答,皮得几乎没有卡过壳。只是对八万钱的去处,就一句话:“这是我们家的财产,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警察又问:“那你承不承认你绑架了姬明?”皮得说:“承认。我的确绑架了人!”警察再问:“是不是绑架了姬明。”皮得几乎没有犹豫就说“我是绑架了姬明。”
          要结皮得的这个案子,还有两个难点:一是皮得不说八万钱的去处;二是皮得满口答应他是“绑架”。
          第一个难点一直无法解决,但是有一天,一个小报记者不知从哪里探到这条消息,并很快发于报端,想不到在县里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反响自下而上,民间开始捐款,要替皮得赔这八万钱,并很快成立了募捐组织,募捐组织整天打着条幅,在县城繁华街道地段又是喇叭又是发宣传单,搞得煞是热闹。县政协领导上街时也得了一张宣传单,也读了一下,觉得这事似乎不该是这个样子。
          县政协人大很快介入协调,这八万钱很快有了明确的批复,由保险公司承担六成,让姬明所在的单位承担四成。这样,为皮得募捐的组织也就没有必要大呼小叫了,那些募捐款如留有地址姓名的,该退还的退还。退不回去的交民政局赈灾办,以备以后赈灾用。
          第二个难点在第一个难点的启发下也得到了相应解决。皮得承认是皮得绑架了姬明,姬明却不,他只说自己是去找皮得玩的,只字不提绑架一事。即使在最后警察亮出皮得已经承认绑架了你――也就是姬明时,姬明露出了一种轻松的怪笑:“他承认是他的事。我不承认有人绑架过我!我再说一遍,我是去跟他磋商赔偿事宜到他家的,结果他不在,这样我又到了山上找他。怎么会是绑架呢?”
          主办案子的李副所长和刑侦队队长一看这份笔录,鼻孔里都不同程度地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其间的破绽如果要找的话是找得着的。而且,他们也找了,但是,在记者把这点事捅出去后,事情好像已经失去了本来面目。就顺应潮流吧!主办案子的警察和刑侦队队长意见是一致的。刑侦队队长此时已是副局长,他对这个案子比较关心,看来案子已朝另一个方向发展开去,那就让它朝另一个方向发展吧!
          警察最后一次问皮得,有没有绑架过人质时,回答仍然是肯定的。警察说:“姬明,也就是你说的你绑架的那个人,已经承认,他没有被你绑架,他是去找你磋商事情的。”皮得大声喊起来:“他撒谎!你们不能听他的!听他的你们就上当了!”
          按照皮得的说法是,所有人都上了姬明的当了!当警察把皮得送到大门外,并对他说:“对指控你犯绑架罪的罪名,因证据不足取消。你自由了时。”皮得愤怒地说:“你们是在开脱一个罪犯,你们是要让我不得好死。”
          十四
         
          皮得的女儿没有参加高考,也死活不再读书!并远走高飞外出打工。皮得对空中的媳妇说:“瞧,这就是你应得的报应!”
          2009年11月24日初稿2010年月5月27日凌晨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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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20 15:31 | 只看该作者
问好杨老师,先提一下,随后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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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20 15:3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0-8-20 15:31 发表
问好杨老师,先提一下,随后细读。

谢谢!添麻烦了!
4#
发表于 2010-8-20 16:51 | 只看该作者
读了一个下午,总算读完了。作品故事精彩,结构完整,人物鲜活。作品本身比较沉重,我觉得很有现实性,渊源也许还是我们的贫穷。生存问题,是最大的社会问题,如果还处于这种状态,这样悲惨的故事,还将继续。也许,我们的关怀,应当更加深入,但最低应当关怀的,该是人类的生存问题。作品中的人物,都处于这种生存面临严峻挑战的情况下,面对贫困,我们的道德,法律,正义的力量,都显得空洞和无力,我们更多的关怀,就是多余。在这种状况下,人性就会扭曲,变形,人性中恶的一面,也会放大。但作品里两个主要人物,还那样在贫困中坚守,真是难能可贵。一篇值得深思的作品。文字细腻,叙述性强也具有感染力。
5#
发表于 2010-8-20 17:41 | 只看该作者
先问好老版主!
再祝贺您的作品在多家杂志发表!您的创作室很丰硕的。向您学习!
然后说几句贴心话,您选择退出,是对的。好作品放在中财,50元的稿酬太低了,几乎是让利给论坛了。所以我在想,与其在这里耗着,倒不如到各杂志发展。我的多篇小说未能获计酬,不是坏事,至少给了我向外投稿的机会。哈哈!
小说篇幅长,马上要下班,有时间再拜读!多来交流!
6#
 楼主| 发表于 2010-8-20 18:43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0-8-20 16:51 发表
读了一个下午,总算读完了。作品故事精彩,结构完整,人物鲜活。作品本身比较沉重,我觉得很有现实性,渊源也许还是我们的贫穷。生存问题,是最大的社会问题,如果还处于这种状态,这样悲惨的故事,还将继续。也许, ...


    感谢刘版细致深刻的点评!非常感谢! :handsh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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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20 18:48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8-20 17:41 发表
先问好老版主!
再祝贺您的作品在多家杂志发表!您的创作室很丰硕的。向您学习!
然后说几句贴心话,您选择退出,是对的。好作品放在中财,50元的稿酬太低了,几乎是让利给论坛了。所以我在想,与其在这里耗着,倒 ...


问好邱版!快人快语,痛快!
我想计酬,可这个稿子有中篇的嫌疑。因此提前说明!
8#
发表于 2010-8-21 05:32 | 只看该作者
皮得的老婆究竟是怎么死的,这篇小说直到结尾也没有揭示。但她的死,归根结蒂是因为贫穷。因为贫穷,我们失去了很多人性的东西,而把非人性的东西倾泄得肆无忌惮。

皮得本来是个厚道的庄稼人。他知道自己的老婆有可能是自杀时,甚至萌生善念,不想要那八万元理赔款。可是现实残酷得令人不寒而栗,他的老丈人竟然怀疑他独吞了理赔款,上吊自杀。从此,皮得就陷入了黑暗的泥淖,整个村子的口水和冷眼,几乎将他淹灭。最后,皮得变得竭斯底里,绑架了肇事者姬明。

读到这里,也许很多人会对皮得的作为痛心疾首。我却是觉得这是一个弱势者对于这个世界最无奈的反抗。因为这种无奈,农民工讨要工资才会选择跳楼。因为这种无奈,当有冤无处诉时,更多人走向极端。

这篇小说是悲剧的,但小说的结尾又充满了阳光。群众募捐、姬明作证都给了善良者最为深沉的感动。可是如果我们这个社会总是这样事事马后炮,构建和谐岂不是成了一张张创可贴?然而,伤口愈合了,伤疤还在,皮得们的痛苦还要继续下去……
9#
发表于 2010-8-21 08:5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黄会兵 于 2010-8-21 05:32 发表
皮得的老婆究竟是怎么死的,这篇小说直到结尾也没有揭示。但她的死,归根结蒂是因为贫穷。因为贫穷,我们失去了很多人性的东西,而把非人性的东西倾泄得肆无忌惮。

皮得本来是个厚道的庄稼人。他知道自己的老婆有 ...



在赞同刘版主的同时,也感到黄老师点评到位。杨老版主的这一个作品,读来感叹、震惊、并陷入深深的沉思。透过厚重的作品、沉重的文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残酷又很无奈的现实。是的,作品以《皮得的泅渡》为题并紧扣主题开展情节,通过细腻生动的细节、深入灵魂的心理刻画,把一个个富有典型性的人物凸显出来,有血有肉。在伦理道德、贫困贫穷的泽国里,泅渡的仅仅是皮得吗?这不得不让人深思。同时,这一篇里,人们面临的生存问题,不再是温饱问题了,而是更高层面的追求,在作品之中,我们不难看出……附和几句,再嚼。
10#
发表于 2010-8-21 09:01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0-8-21 08:56 发表



在赞同刘版主的同时,也感到黄老师点评到位。杨老版主的这一个作品,读来感叹、震惊、并陷入深深的沉思。透过厚重的作品、沉重的文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残酷又很无奈的现实。是的,作品以《皮得的泅渡》为题并 ...


关注现实、关注弱势群体的作品无论何时都极易引起人们的共鸣。
11#
发表于 2010-8-21 09:36 | 只看该作者
   
    一起交通事故,引发了老丈人上吊自溢、肇事者姬明失踪、皮得绑架肇事者姬明及警官如何兴师动众的侦破等系列故事。情节环环紧扣,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故事表层读来如此,但细细琢磨,不难看出,故事里潜伏着一条暗线。交通事故的死者有可能主动撞车,肇事者姬明甘愿受罚,不承认自己被人绑架,皮得死心承认自己绑架姬明,女儿上不起大学等情节,将小说暗线,也是将小说主题思想揭示出来:“皮得的泅渡”,实际上是因贫穷和无奈引发的人生泅渡和生命挣扎.如此的人生泅渡和生命挣扎,令人震撼和思考!

[ 本帖最后由 山野农夫 于 2010-8-21 09:48 编辑 ]
12#
发表于 2010-8-21 09:55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1# 杨友泉 的帖子

不能说是一口气读完了老版主的小说,至少是认真的看完了。小说一开始就写到了皮得老婆死于车祸,死因并不很清楚,这就为小说的推进留下很大的空间。接着是皮得开始了理赔、讨要、耍赖,绑架一系列行动,把小说推向高潮。这样小说一波三折,峰回路转,惊险而错综复杂,增强了小说的看点。
穷,让人催生生邪念;穷,让人铤而走险,甚至以生命作为赌注。皮得的悲剧乃是弱势群体的悲剧,蓝天丽日也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颇得的做法不可取,在某种意义上也实在是无奈。小说提示了一个看似平常而又微妙妙的社会问题,发人警醒。
当然小说也有可商榷的地方。在理赔的问题上姬明不可能一点办法都不想,一分钱都不出而激发了矛盾,至少要先出一部分赔款;姬明出了车祸,为给岳父买刀豆竟若无其事跑到方家洼来买,情理上他肯定会知道皮得是方家洼人,不要说理赔一分还不给,就是理赔清楚了他也不会来方家洼买。另外皮得的定性也有点矛盾,前面说是个老实人,后来又说很狡猾。
纵观整篇小说,瑕不掩瑜,不失一篇优秀小说。
也许我没有看透小说内核,评得不到位,请杨老师谅解。问好。

[ 本帖最后由 曾经沧海 于 2010-8-21 09:57 编辑 ]
13#
 楼主| 发表于 2010-8-21 11:0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0-8-21 09:55 发表
不能说是一口气读完了老版主的小说,至少是认真的看完了。小说一开始就写到了皮得老婆死于车祸,死因并不很清楚,这就为小说的推进留下很大的空间。接着是皮得开始了理赔、讨要、耍赖,绑架一系列行动,把小说推向高 ...



   谢谢沧海老友的点评和指正!你指出的两个问题很有道理。容我慢慢思考!远握!
14#
 楼主| 发表于 2010-8-21 11:10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黄会兵 于 2010-8-21 05:32 发表
皮得的老婆究竟是怎么死的,这篇小说直到结尾也没有揭示。但她的死,归根结蒂是因为贫穷。因为贫穷,我们失去了很多人性的东西,而把非人性的东西倾泄得肆无忌惮。

皮得本来是个厚道的庄稼人。他知道自己的老婆有 ...

  
谢谢会兵老友细致的点评!正如会兵友所说,因为贫穷,我们失去了很多人性的东西,而把非人性的东西倾泄得肆无忌惮。精僻!
远握!
15#
 楼主| 发表于 2010-8-21 11:18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0-8-21 08:56 发表



在赞同刘版主的同时,也感到黄老师点评到位。杨老版主的这一个作品,读来感叹、震惊、并陷入深深的沉思。透过厚重的作品、沉重的文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残酷又很无奈的现实。是的,作品以《皮得的泅渡》为题并 ...


会兵老友的“因为贫穷,我们失去了很多人性的东西,而把非人性的东西倾泄得肆无忌惮。”从人性的角度解读了“泅渡”,而天版则看出了另一面,即“人们面临的生存问题,不再是温饱问题了,而是更高层面的追求”。
感谢!让我有了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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