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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拾 祭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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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26 00:2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拾祭者
  
  流金屿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小山村,离城二十五里远,隐藏在城北两条东西山脉之间的狭长川地里。这是莽莽山区的一部分,一条新修的柏油路在谷地中央随着地势蜿蜒地起伏着,两边都是树木、山果、庄稼、野生攀藤植物等,很绿色,很有韵味的那种。这条柏油路像是一根针,刺透了那片山区人们的封闭生活,让川里与城市靠近了。
  
  川北的山脉在流金屿弯出了一个半圆,像一把折扇。山上雨水冲刷出的条条水沟,就是折扇的翅脉。沟底露出了黄灿灿的砂礓石,想必这就是流金屿名称的来源。二十户人家就簇居在峪口靠近柏油路的半圆底线上,老汉张铁义就是其中的一家。
  
  去年,流金屿让一个城里人家给帮扶了,修了水泥路,通到各户门前。又打了机井,帮家家户户架了水管,流金屿的老百姓很高兴。
  
  城里人家还在村北山阳,即扇形的重心位置建了一座墓,墓也是扇形的,一个扇中扇。扇背上挖出了一弧墙,中央高两边低。扇面上铺了大理石的地面,平平的,很宽广,一个班级的小学生能做得开早操。中轴线上靠近北侧最高处,死者梳着油亮的背头,六十来岁的样子,在大幅遗像里微笑着。遗像下面,白色大理石砌出了方形墓体。扇形的底边线上,倚着地势下了一级,像是黄土高原上的窑洞,中间是一个纪念厅,两边的配房,算是休息室,都是敞亭式的。
  
  流金屿人们在接受帮扶的同时,心里总有一个疙瘩,不知谁说了,二十户人家像是城里人家的护墓队。村长就跟老百姓说,那是你们自己的想法,过敏了,哪个山上不埋人哩,人家就是把墓建得好一点嘛。村长还说,这光景下,城里人什么都讲绿色的,人家看咱村里高高低低、山沟交错有意思,下一步还帮咱村家家户户住上山村别墅,叫什么一家一景,还开发山村风情旅游一条街,还准备加工咱们的山果,是咱村的财神爷呢。
  
  村长的这一构想,让流金屿的老百姓心里又装了一个梦,慢慢地,他们心中的疙瘩就自行消化了。
  
  鲁南民俗里,每年的清明节、农历七月十五和十月一两个鬼节、春节四个节日之前,都是要上坟祭祖的,城里人家也一个不落。
  
  这天是农历七月十四,阳历9月2号,离老汉张铁义的孙子翔翔大学报到的日子还有一周。翔翔考取了北京的好大学,不光是山区少有的,就是全市也没几个,张老汉心里又开始美滋滋的了。
  
  张老汉坐在西山腰大树下的一块岩石上,身旁的粪箕子里割了一些山草,牛墩子、蚂蚱串子、羊蹄棵、野山菊等的,那些山草还开着花花绿绿的花,一看,就知道不是为哪种动物准备的。
  
  刚才,张老汉从车队边经过的时候,看到了那八辆车,整齐地在谷地中央墓前的小广场上停放着。那八辆车,车头车尾的小圈子里,有的是三角星的,有的是四瓣花的,有的像牛魔王的脸。车身锃亮,歪歪地照出了张老汉背着粪箕子的身影。
  
  时令已进入秋天了,可山依旧绿着。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秋老虎热死人哪!张老汉开着怀,右手拽着衣襟在忽闪着,汗珠从棕色老皮上滚落下来,兜在腰口,洇湿了一片。
  
  张老汉目不转睛地盯着村北山阳上的祭祀车队。
  
  张老汉磕了下烟锅,然后把它伸到烟袋里,旋了一下,隔着布按了按,颤巍巍地从烟袋里取出,把烟锅周围的横渣拢了拢,又按了一下,觉着掉不出一丝烟叶,才打着了火机。
  
  张老汉吐出了一口云雾,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张老汉已经不吸盒烟了,自从他儿子出事以后。
  
  老婆难怀孕,张老汉年轻时到处求医问方,终于快四十岁的时候,生出了一个儿子。起个贱名好养活,张老汉给儿子起了个狗栓,意思是就这一个宝贝疙瘩,必须像栓狗一样拴住他。张家人烟稀,张老汉就在“代”上下功夫,狗栓刚下了初中,十六、七岁的样子,张老汉就给娶了媳妇。狗栓的儿子翔翔今年也十七岁了。
  
  张老汉想,谁都强不过命呀,真是怕嘛来嘛。狗栓十岁的时候,老婆去了,张老汉又当爹又当妈,拉扯着狗栓,不求他光宗耀祖,只求他快点延续烟火。人算不如天算,三十四年过去了,张老汉还是没有拴住狗栓。
  
  狗栓是年初出事的。刚开春的时候,狗栓去城里干建筑。现在社会进步了,干建筑的也都骑了摩托车,早晨晚上,路上的摩托车流成河。从流金屿到市里,二十多里的路程,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比张老汉往地里运一车粪还方便。
  
  狗栓是个砌墙的大工,技术好,一天不落的话,月工资能拿四千多。儿媳翠芳也跟着在工地开搅拌机,能拿两千多块钱。这年月,政府出台了农民工保护政策,包工头天天都给他们发老头票。那些技术好的大工牛着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一天不结账就撂挑子,邀我干活的工头多着呢。张老汉的孙子翔翔在城里重点中学里上高三,尖子生,考个重点大学是十拿九稳的事儿,从光宗耀祖的角度讲,张老汉马上就要扬眉吐气了。这第三代,活的念想就要高一些了。还有,就是种粮不交皇粮,政府还反过来补贴费用,算是赶上了,用张老汉的话说,真叹业啊。所以,张老汉的日子很是幸福,生活过得既宽松,又充满希望。
  
  悲剧就在张老汉的幸福生活中发生了。
  
  过年后不久,工地开工了,儿子晚上加了个班,带着儿媳回家,快到普济桥的时候,对过来了一辆货车。可能是司机疲劳驾驶跑偏了方向,货车越过了中间线开了过来。儿子心里一慌,车速又快,赶上下坡,往路边一打把,正好从栏杆前头栽了下去,栽到了十多米深的桥下,儿子、儿媳头冲着岩石摔去,头部都已变形,当场就完了。
  
  普济桥是浃河上的一座古桥,老百姓叫十三孔桥。四五百年了,明代官路上修建的一座厚石板桥。铺设柏油路时经过了技术测定,可以承受六十吨的载重量,只是桥面略微窄了些,桥两面加了栏杆。迎着水流,桥墩蹲着十二个张着大嘴的水兽。
  
  春季里,水流减少,宽阔的河面,河床中间一条水体,溪流似的。河床中裸露着的岩石,历经沧桑岁月,被流水切割的,怪兽似的,仿佛在布着迷魂阵。
  
  和狗栓一起干活的同村的三开说,要是十多年前,那年月注意蓄水,关上桥闸,桥上游满满荡荡的,狗栓两口子最多被淹了下,不至于丢掉性命。
  
  太远了,想的太远了,生命是不能假设的,摊上什么就是什么。听着这样毫无意义的假设,张老汉默不作声。
  
  事故当时,三开随即停下车来,肇事车辆没有丝毫减速,车尾放大号被尘土覆盖,加之天黑,三开没看清楚一个数字。
  
  三开倒攀到桥下,抱着狗栓呼喊,狗栓已没有一丝气息了,鲜血洇湿了三开的黄大衣。三开摸摸翠芳也已气绝。三开拨打了122,交警来到以后,三开赶紧骑车把张老汉带到了普济桥。
  
  张老汉赶到的时候,交警在堪记着现场。交警拍过了照片,示意堪记结束,人已毫无救治的必要。张老汉手持手电,照到儿子、儿媳变形了的头颅,照到身边洇出的一摊乌黑的鲜血,蹲下身来,掀起儿子抱住,又拉了一把儿媳,嗓子眼发出了呕呕的气流撞击声。
  
  张老汉随即站了起来,仰面对着黑洞洞的天空,鬼哭狼嚎般地吼道:老天爷呀——我上辈子作了什么恶——啊?——姓张的祖祖辈辈——到底作了什么恶——啊?——这样来报应我——
  
  随即,张老汉发出了两声怪异的大笑,从那以后,张老汉自始至终没流一滴眼泪。
  
  张老汉到交警大队去过一次。因为肇事车辆没有与儿子的摩托车发生任何刮擦,天又黑,三开也没有记住肇事车牌号,交警无从下手调查。狗栓没有买任何保险,也无从理赔。交警最终无奈地说,怎么办呢,老大爷。
  
  张老汉叹息了一声,对交警说,也是对自己说,这都是命呀,这都是命,张铁义,你就认了吧!
  
  张老汉又掉进了悲痛的深渊。
  
  但张老汉心里一个火星依然亮着,那就是自己的孙子,翔翔。办丧事那天,几个操持事的说,翔翔不回家,这个丧事怎么办呢,以后翔翔要是知道了,不埋怨你?
  
  张老汉沉默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说,兄弟爷们考虑的也对,这么大的事,不让翔翔知道,也有悖天理。不过,咱还得看的远一些,再过三个月,翔翔就考试了不是……
  
  张老汉吸了一口闷烟,声音哽咽了,接着说,我儿子毁了,这孙子,不能再毁了,翔翔要是知道了,这前程……
  
  张老汉气力变小了,变弱了,摇了一下头,终于利利索索地说出:也就毁了……
  
  张老汉慢慢地从办事记账的桌边站了起来,眼睛逡巡了一下,加大了嗓门,对满院子帮忙的亲戚邻居说,翔翔一个月回家一次,啊,后天就是星期天了,翔翔该回家了,我求你们了,啊,见了翔翔就跟原来一样,啊,我就说他爸妈嫌城里挣钱少,跟着建筑队头子到外地干活去了,啊,亲戚朋友,就跟我圆谎圆谎,啊,圆个谎。
  
  话音没落,几个妇女亲戚就哭声一片了。
  
  张老汉买了两口普通的棺材,成殓了儿子、儿媳。送葬的孝子是张老汉侄子的二儿子给当的。侄子说,大儿子的鲜儿是给自己留着的。招魂旗是张老汉一个族兄的曾孙子给打的,依然是一个二曾孙子,族兄说,大曾孙子是给自己留着的。按照规矩,借人家的人,张老汉都要给他们买一身像样的衣服。
  
  草草地埋葬了儿子、儿媳,找人把家里那堵出棺时拆掉的墙垒好,用清水把大门上贴的草纸揭去,把家里办事时一切留下的痕迹抹去,张老汉家里恢复得和原来一摸一样。
  
  翔翔回家的时候,张老汉给他做了饭。饭后,翔翔带足了东西,说,爷爷,快临近考试了,学习紧张,我不等爸爸妈妈回家了。张老汉笑着说,别等了,你爸爸妈妈嫌城里挣钱少,跟着邻村的建筑队头子到外地搞建筑去了。唉,想多给你挣几个钱,好准备上大学用。
  
  翔翔说,爷爷给他们说吧,暑假里我也能打点工,别累着他们。
  
  张老汉笑着说,哎,真是个乖孙子,知道疼人了。俺孙子长大了。
  
  翔翔笑了,说,爷爷你在家也别累着,地里的活,悠着点干,也别那么拼命。
  
  张老汉说,这年月好呀,哪还有多少重活,除了山边的那些地机子进不去,其余的都让机子给干了。爷爷也闲不住,这一闲着呀,骨头缝儿都痒痒。
  
  翔翔笑着说,爷爷真是劳作的命。
  
  张老汉说,就盼着俺孙子考个好前程呢,爷爷好跟着沾光。
  
  翔翔说,爷爷,你就放心吧,看孙子不给你考个清华北大的。
  
  张老汉笑的眼眯成了一条缝,说,就知道俺孙子有出息!俺还得好好活着。
  
  唉!张老汉就满脸含笑地叹息了一声。
  
  张老汉给翔翔拿出了五百元钱,翔翔瞪起了眼。张老汉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就别回家了,好好学习吧,你爸给你准备的钱,快考试了,添点营养,多买点好东西吃,别亏了自己。
  
  接着又拿出了三百元钱,说,这是爷爷给孙子的,快毕业了嘛,好同学也要交一交,别让人看不起咱。
  
  那段时间里,张老汉感觉着,只有悲愁的日子,才是自己正常的日子。张老汉觉着儿子出事前的那段幸福时光,恍如隔世。
  
  但张老汉毕竟七十多岁了,历经沧桑,懂得给自己宽心。
  
  翔翔,翔翔,这是张老汉心中的希望。在张老汉的心里,儿子和孙子站到了对立面。儿子让他愁苦,撕心裂肺般的。孙子让他欢笑,也是从心里肺里淌出来的,像东山上的扁泉,汩汩地流。
  
  所以,张老汉就强迫自己,多想孙子,少想儿子。最后干脆只想孙子,不想儿子。不想不是真的不想,毕竟两世为人了嘛,多想死去的亲人,对自己的心理和健康是没有好处的。人最不能沉浸在悲伤里,毕竟还要面对现实。张老汉老婆死了以后,自己悲伤了很长时间,最后咬咬牙,狠狠心,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其实,张老汉的心里还装着一本账。儿子的存折,都找到了,密码是孙子的生日。去年家里翻盖了新房,折里还剩下一万多块钱,丧事按最节俭的花销,去掉了五千,还剩八千。张老汉打听了附近村子往年考上学的入学开销,大体要两万元。两万元那,还差一万多元,即使卖了家里的粮食也不够,要说山上的栗子、核桃等的能收入个几千块钱,那要到猴年马月哪!想想这些,张老汉就头皮发麻,到哪儿弄去!
  
  再难,张老汉也得想办法!
  
  张老汉从儿子的存折中取出了一千元款,花三百元买了一辆二手三轮车,剩下的七百元当做本钱,走村串巷收破烂去了。
  
  刚开始的几天里,张老汉天天把收来的废品卖到收购站,还好,每天都能有六十块钱的进项。张老汉算着,每天六十,十天六百,到九月份还有半年的时间,万把块钱是差不多了,差的很少就向亲戚邻居借一点,难关总能过去。
  
  张老汉算错了一个账。张老汉觉着最初的几天里,废铁啦塑料啦酒瓶啦等等,有一种涨价的趋势。比如废铁,一斤收购一块二,卖出一块五,几天的功夫,卖出价就到了一块八。张老汉改变了收购策略,又取出了三千元钱,家里的废品囤积了十几天,结果赶上了一个低潮,叫做华尔街风暴,世界性的经济危机,各类制造业萎缩,自然影响了废品回收业。比如,一个矿泉水瓶子,原价一毛钱一个,最后只是一分一个。废铁原来快两元一斤了,最后跌到了六、七毛,让张老汉措手不及。出手是舍了,但张老汉还想赌一把,看看能不能等来价格的回升。但一段时间过去后,废品像股票熊市一样,肉的狠。
  
  张老汉抽着自己的旱烟袋,望着家中那一堆真正的废品,心里骂着自己,我这不是犯贱嘛!
  
  那个时候,折上只有四千块钱了。
  
  张老汉练就了一身不发愁的本事,废品就撂在家里,张老汉背着粪箕子,围着沟坡,山旁转悠。那一日,就来到了城里人家墓前的纪念厅。
  
  那个厅,其实就相当于那个城里人家的家庙。厅的正中间,依然是墓上那个含笑的大幅相片,嵌入墙壁里的。城里人家的祭祀程序,先到墓前集体跪拜,然后再到纪念厅上祭品祭祀。城里人家第一次来祭祀的时候,张老汉曾经不远地观看过。
  
  清明节已过去了十多天了,厅里弥漫一股浓浓的醇酒的清香。清明节的祭祀用品,还都工工整整地放在那儿,除了一些水果烂了。
  
  张老汉吸了一下鼻子,觉着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喝过那样的酒。张老汉围着祭品台子转了转,看到那瓶子是五粮液的,打开了两瓶,还有两瓶没打开的,包装盒上只是落了一层薄薄的尘土。酒的旁边,还有一包什么东西生了虫,但那些虫子死死的,一动不动。
  
  张老汉心里在颤抖,手里也在颤抖。
  
  张老汉收废品时知道,光那瓶子,也是五十块钱一个。收了瓶子,一些不法商贩去造假酒。
  
  流金屿的人们对祭品有一种莫名的崇拜和恐惧。年代远了,封闭久了,邪事多了。对家族中的祭品,吃了用了是吉祥的事,有时还争着抢着。但对陌生的祭品,大人从小就教育小孩:别人家的祭品,千万不能吃,不能招,不能碰。碰人祖饭,后悔三年。吃了,招了,碰了,就有邪事跟着你,谁谁谁就是这事儿给缠死的呢。
  
  山区里坟墓多,张老汉小时候父亲也这样教育过他。但张老汉觉着自己七十多了,也没有什么怕局了,就拿起了那两瓶没开封的酒,看了看,又放下了。接着,又抖开那包小虫虫,一阵纳闷。那小虫虫怎么不像一般的虫子肉肉的,反而硬硬的?就抓起了两只看了看,用手指捏了捏,天哪,这是什么东西,外形和大小长跟大槐树上的吊吊虫一样。小时候,张老汉可拿着大槐树上的吊吊虫逗着玩呢,用小棒一戳它还耍熊,一扑棱一扑棱的。怎么这个小虫摸起来还木个登的?
  
  张老汉掰开了一个,发现小虫子就是一截木棒,放到嘴里嚼了嚼,有点中药味。
  
  张老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远门的一个表孙子给市内的一个公司老总开车,说那老总经常让他去安徽亳州买一种冬虫夏草的药泡茶喝,那一斤就是一万多元,莫非就是这个小东西?
  
  张老汉拿在手里,就笑了,真他妈的像!看那头,几乎能找到那眼,那身上的环节,还有肚皮下那一溜小脚丫,还弓弓个身子,真他妈的像!蹊跷啊,真不知道,这种草为什么要像那个吊吊虫?
  
  张老汉就动了心。
  
  事急不择手,病急乱投医。老马垂泪,人穷志短啊。
  
  张老汉出了厅,到外边看了看,近处远处的看了看,没有看到什么人。
  
  张老汉又回到了厅里,面对含笑的照片鞠了一躬,低下了头,小声地说,大兄弟,俺看你也是个慈善的人呢,来到俺村也快两年了,咱也算个熟人了呢。人无难事不弯腰,树不遇风不低头啊,这不,俺老汉的难处,你也就知道了。俺确实是遇到了难处了啊,托你的洪福,俺借你的东西用一用,老哥俺记你一辈子。俺也知道,这些东西你也用过了,就当俺给你拾掇拾掇,啊,就当俺给你拾掇拾掇,你要是同意哪,你就给俺暗示暗示,啊?
  
  张老汉抬起头来,看了看那张含笑的照片,张老汉觉着照片笑的更厉害了。张老汉就说,谢谢你了,大兄弟。
  
  张老汉掏出了那些嫩嫩的鲜草,把那包虫草和两瓶未开封的五粮液放到粪箕子里面,然后再用草盖上,就走了。
  
  张老汉向族兄借了辆小巧漂亮的三轮车。那三轮车暗红色的,没有一丝刮碰,油漆都能照人影,一看就知道是休闲的老头骑着玩的,或者接送孙子上学用的,是“客车三轮”,不像自己收废品的那辆脏兮兮的“货车三轮”。他跟族兄说,要到市里学校看看孙子。
  
  张老汉理了发,刮了脸,洗了头,戴上绒布鸭舌帽,穿上儿媳去年给他买的灰夹克衫和黑呢子裤,脚蹬平绒尖口老头鞋,浑身上下拾掇的干净利落,精神气也来了,顿时让人觉着像换了一个老头儿。出村时,几个老嫂子给他开玩笑,说铁义你去找哪个小媳妇去的,这一下子可年轻了十多岁。
  
  张老汉原来也曾到过市内收废品。张老汉看到那些窄胡同里,路边放着的回收礼品的牌子,感觉很新鲜,觉着城里人什么营生都能想,都敢干。收礼品,那可是挣巧钱呢!不成想自己现在也用上了。
  
  张老汉来到了那几家收礼品的小店,要价比三家。
  
  张老汉最终选定了一家。实在是卖不上自己理想的价格了,这样的事儿,张老汉真不想再去做第二次。
  
  张老汉来到那家礼品回收站,拿出了礼品,故意装作不动声色的样子。店主一直本着的脸,终于随着微笑露出了一句话,老爷子,多来光顾呀。就把七千块钱递了过来。
  
  张老汉临走时,店主叹息了一声,道,培养个管儿子,比嘛都行呀!
  
  张老汉回头看了他一眼,店主连忙赔礼道,怨我多说,怨我多说。
  
  张老汉还是到了翔翔的学校。张老汉进校门很麻烦,保安冷冰冰地问要见谁,张老汉说要见孙子翔翔。保安说几千口子学生,谁知哪个翔翔,翔翔姓什么?张老汉说我姓张。保安说你孙子那可不一定姓张。张老汉笑了笑说,是里孙呢,又不是外孙。保安说那么就叫张翔翔了。就让张老汉填单子。张老汉说,我花眼了,你替我填上吧。
  
  保安填的时候,嘴里就念叨着,张翔翔,就问另一个保安,我说伙计,是那个级部第一的张翔翔吧。另一个说,没听说有第二个张翔翔。
  
  保安就温和了起来,说高三十二班,就在前楼的二楼东边第二个门,老人家,怎么把孙子培养的那么厉害呢?
  
  张老汉露出了豁了的牙齿,笑着对保安说,全凭翔翔自己灵巧呢。
  
  张老汉有一种无尚的荣光,张老汉从心里笑了,笑得很开怀,张老汉一辈子都没有过这种被人尊重的感觉。这感觉真好,这就是飘吧,谁一辈子能有这种飘法呢!张老汉不光自己飘,还替祖宗飘。张老汉闪过了一丝幻觉,有了这个孙子,自己即使怎么了都值。
  
  保安说,进去吧老人家,马上就要下课了,进去吧。
  
  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张老汉就来到了十二班的门前,接着就走出了一个年轻的女教师,看到张老汉就笑着说,爷爷你找谁?
  
  张老汉觉着那女教师就像画上的美人,也像观世音菩萨,张老汉说,你是翔翔的老师吧?
  
  女教师说是呀,你是张翔翔的爷爷?
  
  张老汉嗯了一声,就说,你是翔翔的老师,你就叫我大爷吧。
  
  女教师笑了,女教师说,怪不得翔翔不但学习好,还那么懂事,看到爷爷就知道了。
  
  张老汉说,还是老师费心了。
  
  老师说,上次家长会,翔翔的爸爸怎么没来呢?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又把张老汉打入了悲痛的深渊。但悲痛只是一掠而过,张老汉立马定了定神,依旧笑着说,他爸上外地打工去了,这不是想给翔翔多准备点学费嘛。
  
  女教师说,爷爷有什么困难你就说,看我能帮你什么?
  
  张老汉说,哪能呢,你培养翔翔就不容易了,哪能再麻烦你。
  
  一个男同学的声音,张翔翔,你爷爷来了。
  
  翔翔就略带羞涩地来到了爷爷和老师跟前,挠了挠头,老师就看了看爷爷,又看了看翔翔,就微笑了,说爷爷,我真有幸教了你孙子呢,张翔翔是我们班级的骄傲。
  
  张老汉说,翔翔能有好成绩,还不全靠老师的教育。
  
  女教师说,爷爷客气了,肯定爷爷也费了不少的心思……你们祖孙聊聊吧,爷爷还到办公室去吧?
  
  张老汉说,你去吧老师,唉,多好的闺女呀。
  
  女教师就笑着走了。
  
  翔翔说,爷爷你怎么来了?那么远的路?
  
  张老汉说,怕你缺钱花。就掏出了五百元钱。
  
  翔翔怜惜地说,够了爷爷,上次带的钱还没花多少呢。
  
  张老汉说,你爸说了,一天让你花十块呢,多吃点好的。
  
  翔翔说,一天五块就够了。就推爷爷的手。
  
  爷爷装作生气的样子说,拿着吧,花不了再带回家去。
  
  翔翔就接过了钱。
  
  张老汉眯起了眼睛,看着城里人家的祭祀活动依然在继续着。张老汉遥望着那扇形的陵墓,像一把巨大的太师椅,就想了,人活着都是差不多的,一米多高的小个儿,钻到洗澡堂子里,就都那么赤条条的了,分不出你我。这死了,差别就大了。张老汉的目光顺着城里人家的陵墓向南遛去,平常人家的土堆子影影绰绰的,若有若无。再往南,东山脚下,张老汉心里就咯噔一下,他看到了儿子儿媳的坟头。张老汉即使眼里看不清楚,心里也看得清楚。张老汉叹息了一声,多快呀,儿子已经走了快半年了,儿子的坟头上,已经青草依依了。
  
  翔翔考过试回家的那天,张老汉正在家里倒蹬那些废品。虽然废品降价了,但还是有得挣。整日走街串巷的,张老汉比原来更黑了,幽幽地黑。
  
  翔翔一进门就惊喜地喊着爷爷,张老汉欢欣地站了起来,翔翔就把包丢在地上,两步跨过去抱住了爷爷,说爷爷怎么收起了废品,看把你累得又黑又瘦。
  
  翔翔高高的,头就轻松地搭在张老汉的背上,流出了几滴心疼的眼泪,就落在张老汉的背上。
  
  张老汉拍了拍孙子说,好了好了,爷爷不是好好的嘛,走了那么远的路,快歇歇吧。
  
  张老汉问,考得怎么样?翔翔说,爷爷放心吧,超发挥!
  
  张老汉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
  
  翔翔说,爸爸妈妈到外地去,手机号也换了?
  
  张老汉心里一惊,想自己还没想好怎么跟孩子说呢,先让他缓口气。就说,是的,换了外地的号,要不然贵着呢。
  
  翔翔说,号码呢,我先给爸爸妈妈汇报汇报。
  
  张老汉说,早晨还打了电话来呢,你爸用别人的手机打的,自己的手机没有费用了,还没得闲去充。你等一等,他会打过来的。
  
  张老汉做了一顿好饭给孙子吃,说犒劳犒劳自己的乖孙子。吃过了,张老汉想,一直瞒着也不是办法,翔翔考过试了,再瞒也没有什么意义。就抽着那个旱烟袋,默不作声。
  
  翔翔说,爷爷怎么抽起了旱烟袋了?
  
  张老汉说,爷爷喜欢它的那股子冲劲。
  
  张老汉又默不作声了。
  
  翔翔说,爷爷有什么心事?
  
  张老汉说,你看呢,咱们家里一直就苦事多。
  
  翔翔说,咱不过的很好吗?
  
  张老汉说,是很好。可爷爷从小就没了爹。
  
  翔翔说,爷爷真是够苦的。
  
  张老汉又说,就说你爸吧,十岁就没了娘。
  
  翔翔说,再苦,爷爷,爸爸,你们不都熬过来了嘛。
  
  张老汉说,翔翔,你看爷爷,你看你爸爸,都怎么样呢?
  
  翔翔说,爷爷,爸爸虽然都很苦,但你们像山上的石头样,都是硬汉啊,我从小就佩服您。
  
  张老汉说,就是呢,咱张家虽然人烟不旺,咱张家啊,几辈子都是硬汉。
  
  翔翔皱了下眉头,说,爷爷,是不是有什么事您瞒着我?我爸爸妈妈怎么了?
  
  张老汉就说,孩子,你要像你爷爷,爸爸一样,要挺得住。
  
  翔翔哇地哭了起来,声音就变了,说,爷爷爷爷,你快说我爸妈怎么了?
  
  张老汉平静地说,你爸妈出了车祸,三月份就走了。
  
  翔翔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哭了几声,翔翔就休克了,腿伸得直直的,倒在了地上。
  
  张老汉的族兄,还有几个邻居,听到翔翔的哭声和张老汉的喊声都来了,帮忙抱住翔翔,挫腿的挫腿,掐人中的掐人中,一阵慌忙。过了很长一会儿,翔翔终于缓过了一口长气,接着就继续哭。
  
  张老汉对族兄说,早早晚晚,孩子就得有这一出。好了,缓过气来了,让他好好地哭一阵子吧。
  
  族兄说,今天不正是狗栓两口子的百日吗?
  
  张老汉说,就是呢,这不跟他说了,才能让他到坟上去。
  
  张老汉掏出了钱,叫几个年轻的族人到店里去购置纸、箔等祭品,回来后几个老年妇女就糊了起来。
  
  张老汉把当时给翔翔准备的孝衣拿了出来。按照当地的风俗,五七的时候孝子就将孝衣撕开了。但翔翔不在家,张老汉一直给翔翔留着。
  
  翔翔是飞奔着跑向了爸妈的坟上的,虽然几个大娘、婶子说,没烧完祭品不能哭。但翔翔满面泪水,鼻涕拉得老长,已听不见什么了。翔翔就张开双臂抱着坟头,喊着爸爸,妈妈,我来了——我来到家里就见不到您了,我刚考完试呀,您就忍心留下我,您还没听到儿子的喜讯呢,您多少年不是一直盼着嘛,您怎么这么快就一起走了呢,撇下了儿子,你们两人真狠心哪!
  
  那些婶子、大娘们,叔叔、大爷们都是流着眼泪把那些祭品焚烧完的,模糊的眼光让她们抓不准东西,擦去了泪水才打着了火机。
  
  那几天里,翔翔呆呆的,整日泪流洗面。
  
  张老汉觉着翔翔终于算过了这关。还好,张老汉觉着翔翔并没有被悲伤彻底击倒,到那种失常的地步。
  
  张老汉对翔翔说,这样的事儿,爷爷经过了好几次呢。
  
  张老汉抽了一口烟,继续道,你爸妈刚走那阵,爷爷伤心啊,爷爷不心疼吗?爷爷一个眼泪都没掉,爷爷不是狠心,爷爷不敢哭啊,爷爷一哭,就垮下了。爷爷不能垮,爷爷还有很多的事儿要做。
  
  翔翔仔细地聆听爷爷的话语,脸上渐渐有了一种生机。
  
  翔翔默默地守在家里,很长一段时间。
  
  那一天里,一伙骑着山地车的少男少女唱着欢歌,像一群在天空滑翔的鸽子拉出了哨子,最后悄悄地落在了翔翔的家门前。他们喊着,翔翔,张翔翔,是你家吗?
  
  翔翔从家里出来了。
  
  同学们说,翔翔,你玩失踪呀你,投完档也不问事了,真是将军风度。这不,班主任让我们把通知书给你送来了。恭喜你呀,北大学子!
  
  翔翔接过了入学通知书,看了看就递给了爷爷。爷爷心花怒放,翔翔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
  
  大家围着翔翔,唱起了歌。唱着唱着,就看到了翔翔T恤上的孝字牌,不知谁啊呀了一声,问,翔翔,到底出了什么事?
  
  翔翔的泪水又流了下来,说,三月份的时候,我爸妈出车祸死了。同学们又跟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张老汉笑着劝着说,孩子们,都别哭了,这事过去了嘛,啊,都好几个月了,过去了,都快别哭了,乖孩儿,啊。
  
  张老汉就看着一个俊俏的女孩,掏出了手绢给翔翔擦眼泪,张老汉心里就醉了。
  
  翔翔接过手绢擦干了眼泪,笑着说,走,同学们,跟我走一趟。
  
  他们骑车来到了镇上。翔翔找了一个复印社。翔翔复印了一叠子通知书。然后他们就返回了流金屿,过了家门,径直来到东山脚下,来到狗栓的坟前。
  
  翔翔打着了火机,燃着了那叠复印件,兴高采烈地说,爸爸,妈妈,这几年你们不都经常念叨着吗,你们看看吧,我考上了北京大学了!
  
  燃烧殆尽,翔翔微笑着站了起来,分别给每一个同学击了掌,然后他们就“吔”,就手拉着手,围着坟子唱起了歌。
  
  夕阳西下的时候,城里人家的祭祀活动终于结束了。张老汉看着祭祀车辆缓缓地开出墓地,顺着弯弯曲曲的水泥路消失在村庄里,张老汉才磕了磕烟锅,将烟袋绕在烟杆上,别进腰里,背起粪箕子,向山下陵墓纪念厅走去。
  
  张老汉来到纪念厅的时候,厅里的光线渐渐地暗淡了下来,酒香和焚香的味道在厅里混合着,生劣劣的,有点呛人。张老汉抬头向墙上仰视,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个相片依然笑着,好像在跟张老汉问好,好像在问张老汉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张老汉不禁感激,张老汉特地虔诚地向前迈了一步,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然后就鞠了一躬,说,谢谢你大兄弟,谢谢你帮了大忙,要不是你来到俺村,憋死俺俺也没有什么法子了。你是俺张老汉的恩人呢,大兄弟,咱们也真是缘分哪。
  
  张老汉睁开了眼,又看了一下相片,那相片依然在笑着,张老汉觉着相片听见了他的话语,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又给相片商量道,大兄弟,俺老汉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了,但俺确实难啊。上次俺到市里……这不是还差点吗,这您也知道,这,还得再麻烦您一次。就一次了,大兄弟,俺张老汉实在是没有脸皮了。
  
  张老汉闭着眼,下颌和合十的双手都重重地点了一下。但张老汉在迷蒙之中,仿佛觉着相片皱了一下眉头。张老汉立即抬头望去,看到相片依然笑着,就说,大兄弟,您要是不同意呢,也就算了。
  
  相片依然在笑着,依然在笑着……
  
  张老汉就放松了,接着掏出了那些杂草,将几件祭品放入粪箕子里,然后用杂草盖好,又向相片鞠了一躬,背起粪箕子转身走出了纪念厅。
  
  回到家里,翔翔已经做好了饭等着张老汉了,说爷爷,天都黑了,你怎么回来那么晚。
  
  张老汉说,我跟后院的你大老爷商量点事儿,明天有点事儿要出去。
  
  翔翔说,爷爷你有事忙你的,我自己收废品就行了。
  
  这段时间里,翔翔先是骑着自行车跟爷爷一起收废品。了解了各种废品的价格后,翔翔就给爷爷说,爷爷,我看我还是单干吧,这样咱到不同的地方,能收的多一点,赚的多一点。我看隔壁的李奶奶家有一辆破三轮车,放在那儿也都生锈了,我借过来修修车带子就能用,我借借试试。
  
  张老汉有点心疼,说,你能行吗?
  
  翔翔说,爷爷,你看你孙子不行?
  
  张老汉笑了,笑得很开心,说,有什么能难倒俺孙子的!
  
  翔翔兴奋地说,爷爷同意了!
  
  李奶奶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说,大学生还去收破烂,少见呀!好孩子,能吃苦就能成贵人,俺这破车早就该给您爷爷当废品了,推去吧,孩子。
  
  翔翔说,奶奶,等开学了,我就还给您。
  
  李奶奶说,一辆破车,还值当的,也帮不上你什么大忙,就推去吧。
  
  张老汉将祭品放在废品堆里,又拿几个纸箱子苫上,唯恐翔翔发现了。第二天翔翔出去收废品了,张老汉把自己从上到下打理利落,又借了族兄的那辆“客车三轮”,就到市里去了。
  
  张老汉回家后,把家里积存的废品全部处理掉,又卖了一千斤小麦,终于为孙子筹够了学费。
  
  张老汉可以暂时喘口气了,张老汉感觉特别轻松。
  
  暂时轻松了的张老汉,大脑里就有了闲暇去想那些平日里稍纵即逝的念头。
  
  张老汉回味着,第二次去求大背头的时候,自己的意识里闪现了大背头皱着眉头的脸。按张老汉的理解,那种闪现才是最真实的,那表示大背头不同意了。唉,不是没办法了嘛,抬起头来看相片,那相片本来就是笑着的嘛。再看也是笑,那算自己硬拿了人家的东西。
  
  那句俗语也在张老汉的意识里反复纠缠——“碰人祖饭,后悔三年”。天哪,三年里能发生什么事,张家可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张老汉在心里默求着,要折腾就折腾我自己吧,千万可别……
  
  一种莫名的恐惧掘得张老汉难受,他不敢再往下想象。
  
  那天晚上,张老汉在村里一个小店买了焚香、火纸和蜡烛,提了一瓶自己爱喝的高粱酒,径直来到陵墓的纪念厅。
  
  张老汉觉着,即使不是因为心中莫名的恐惧,单是感谢人家,也应该来了。
  
  本来应该有月亮的夜晚,突然就阴上了。张老汉来到厅里,打着了火机,点燃了蜡烛,把它放在几案的一角,然后将原来摆放的祭品简单地归拢了一下,燃着了焚香,插在一个四方香炉的香灰里。张老汉又掏出了火纸,以案几为底线划了个半圆。张老汉在给自己的祖上上坟的时候就是这样划的,意思别让别人抢走了。燃着了火纸,再顺着半圆泼上酒,走了三趟,就将一瓶酒敬完了。
  
  接着,张老汉就站在半圆外,面向相片鞠了躬,就念叨着:大兄弟,多亏了你啊,俺孙子的事终于办完了。俺备了一点东西,粗粗糙糙的,你可别嫌孬,是俺的一点心意。俺知道城里人都喜欢吃窝窝头,您好东西吃腻了,可能改改口,还新鲜。俺说这些,你可别生气。俺老汉也没多少年活头了,俺只要活着,俺就过来给你看看墓,啊,给你打扫打扫,俺也没有其它的用。等过几年俺走了,就来跟你做邻居。说这话俺也不怕你笑话,俺哪能攀上你呢!不过,这里的事儿,俺熟,俺就帮你打理打理一些事,好吗?大兄弟?
  
  张老汉就借助微弱的烛光,看了看大背头,大背头笑了。
  
  外面山风起,吹得烛光晃晃悠悠的。张老汉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张老汉觉着,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是无缘无故的,都是一种魔力在指使。换句话说,都是他的“大兄弟”的一种表示。
  
  风大了,烛芯成了旗杆,光焰向里直直地拉去,形成了一个长长的三角旗。随着一阵霹雳,一股狂风卷来,烛光终于熄灭了。
  
  张老汉说,大兄弟,想不到你还真热情啊,人不留人天留人,俺知道,这是你留俺呢,好,俺就多陪陪你拉拉呱。
  
  风大了,雨大了,张老汉了无惧意,因为张老汉感觉了无憾意。七十多岁的人了,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
  
  张老汉在黑暗中,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骚味,随着一阵霹雳闪光,张老汉看清楚了,一只山狐狸像模像样地蹲在自己不远的地方,用手捂着半个脸,瞪着一只眼看着张老汉。
  
  张老汉刚才酿出的一种安详的氛围顿时被打破,张老汉感觉他的大兄弟生气了,让狐仙来出面,顿时浑身起了小米。
  
  张老汉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头连连捣地,语无伦次地说,大兄弟,你要生气就让老汉我去死吧,你可原谅原谅,你可原谅原谅……
  
  张老汉不顾狂风暴雨,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向村里奔去。
  
  张老汉感觉回家的路更直了,更宽了,更亮了,明晃晃的。虽然在狂风暴雨漆黑的夜里,张老汉感觉好像有人在指点着什么,难倒是仙人指路?好事孬事?走着走着,不想一脚踏空,张老汉就摔进了山沟里,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张老汉就听着一个声音在耳边萦绕,爷爷,爷爷,你在哪儿……
  
  张老汉听见了是翔翔的声音,努力地睁了睁眼,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丝光线,就微弱地发出了一声:翔……
  
  翔翔惊喜地说,爷爷!用手电往沟底一照,张老汉就在沟底的一块岩石旁。岩石下是翻滚着的山洪,岩石上边是一棵树,树根往上半米处伸出了一个木头橛子,勾住了张老汉湿漉漉的衣服。
  
  翔翔费了很大的劲才下到沟底,背起张老汉,滑滑蹬蹬地攀援着树根和山石,终于把张老汉背出了山沟。
  
  张老汉额头摔出了一个五公分的血口子,翔翔敲开了卫生所,医生忙着给张老汉准备药物和缝合针。
  
  张老汉很释然。伏在翔翔背上的时候,张老汉感觉翔翔阳气真重,心里仿佛注入了一股莫名的力量。张老汉想,头上的血口子真好,排毒呢,把那些污气晦气脏气灾气都排出去了,统统地都排出去了,不由心里一阵轻松。
  
  张老汉躺在病床上,脸上洇满了血。翔翔拿卫生纸擦着伤口外的部分,流着眼泪,问:疼吗,爷爷?张老汉说,不疼,爷爷的脸皮厚着呢。翔翔就扑哧一笑,然后哽咽着说,爷爷,你怎么就摔进了山沟里……我可就你这一个亲人了,你可得好好地活着陪着我……
  
  张老汉看着孙子就笑了,说,爷爷这不好好的吗,爷爷好着呢,剩下的都是好日子了,爷爷再活他个十年,二十年的,好好地陪着俺孙子……
  
  看着张老汉的笑脸,和那几颗随着话语蹦蹦哒哒的老牙齿,翔翔就破涕为笑了,祖孙俩的笑声就拧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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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天下为公 于 2010-8-26 08:01 编辑 ]
2#
 楼主| 发表于 2010-8-26 00:27 | 只看该作者
呵呵,不知为啥编排的这么别扭,请版主帮我重新编排。曾滇谢您了!
3#
发表于 2010-8-26 08:03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曾滇 于 2010-8-26 00:27 发表
呵呵,不知为啥编排的这么别扭,请版主帮我重新编排。曾滇谢您了!


帮你编排了一下。以后用这一个排版吧-----http://bbs.story520.com/pb.htm
4#
发表于 2010-8-26 08:30 | 只看该作者
张老汉这个人物立得正,是篇好小说!

建议精华!
5#
发表于 2010-8-26 11:52 | 只看该作者
很感人的故事,主题积极,语言流畅自然,值得一读。
6#
发表于 2010-8-27 09:37 | 只看该作者
很好的一篇小说,感人,耐读,主人公形象丰满,抨击了社会上的一些不公平现象。甚至对政府机关办事不力进行了鞭挞,好文。
7#
 楼主| 发表于 2010-8-27 09:37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3# 天下为公 的帖子

多谢版主帮助排版。
8#
 楼主| 发表于 2010-8-27 09:38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4# 邱天 的帖子

多谢邱老师鼓励!
9#
 楼主| 发表于 2010-8-27 09:45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5# 暴雨迎风 的帖子

谢谢暴风老师支持!
10#
 楼主| 发表于 2010-8-27 09:46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6# 雪里红 的帖子

谢谢雪里红老师支持!
11#
发表于 2010-8-27 18:40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8-26 08:30 发表
张老汉这个人物立得正,是篇好小说!

建议精华!


情节安排合理,人物刻画生动。
支持精华。
12#
 楼主| 发表于 2010-8-27 18:59 | 只看该作者
谢谢熊立功老师精华鼓励!
13#
发表于 2010-8-27 21:28 | 只看该作者
小说的确不错,支持。
14#
发表于 2010-8-27 22:08 | 只看该作者
支持精华!
15#
发表于 2010-8-29 11:43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雪里红 于 2010-8-27 09:37 发表
很好的一篇小说,感人,耐读,主人公形象丰满,抨击了社会上的一些不公平现象。甚至对政府机关办事不力进行了鞭挞,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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