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接到张明东的电话，我说什么也不好拒绝了。我对他说：“老师答应你，就在最近去你家一趟，看看你的新房。”得到我的口头保证后，张明东连说了三声“谢谢”，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张明东是个残疾人，是我刚参加工作时教的第一批学生。我那时候对他比较照顾，亲自背过他几回，还号召班里同学背他，他因此非常感激。遗憾的是毕业后我们再没见过面，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今年春天的一个黄昏，我在街上被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一把拽住：“您是林老师吗？”
我吓一跳，满脸疑惑。那人笑着说：“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胡建新啊！张明东很想见您一面，他让我打听您的电话，没想到在这见到您了。”我仔细打量面前这个邋遢的中年人，怎么也和当年那个活泼的少年联系不起来。在他的持续提醒下，我终于想起来了，他是背张明东最勤的一个。其他还有余远荣，现在是瓦工；张林华，现在立交桥下蹬三轮车，给人拉货——这是我刚知道的。
我问他在干什么，他不好意思地说：“我在收酒瓶。”我朝他身后一看，那里停着一辆油黑的三轮摩托车，车厢里散放着一些空酒瓶。旁边是一家烧烤店，啤酒消耗量很大。
我们站在街边聊。胡建新对我说，张明东初中毕业后一直在家待着，因为苦闷迷上了写诗。他加入了“农二哥诗社”，还出过一本诗集。后来家里托人给他找了个山里媳妇，他结婚后和媳妇一起去繁华的大街上给人擦皮鞋。再后来就有了女儿，今年十岁了。有一次，张明东从报纸上看见我那篇写他的文章，读完后很感动，流泪了！他把报纸拿给女儿看，女儿读完后也哭了。
知道我的电话后，张明东时不时给我打电话、发短信，叮嘱我注意休息，保重身体。他还请我和胡建新吃过一次烧烤，我也去他擦鞋的地方看过他，他还亲自为我擦了皮鞋。二十多年没见了，他变化挺大的。虽然下肢依然萎缩着，但他的上肢却变得更加结实粗壮了。白皙的脸色被风雨刷成了坚硬的古铜色，羞涩的表情也转换成了老练沉着，唯一不变的是那副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显出他的文静。
那天晚上，我买了水果，骑上电动车，带上妻子去张明东家。张明东在电话里再三叮嘱我，一定要把师娘带上。他家在火车站北面那个村子里，我早些年从那里经过，大概知道的。我在路边一座新修的四层小洋楼前停了车，张明东一接到我电话，马上就出来了。他是用两只手捉住自己的一双病腿挪出来的，速度却快得惊人，猴子一样灵活。他在黑暗中拉住我的裤腿，我蹲下身跟他握手。
客厅里坐了好多人，胡建新也来了，还带了他的媳妇和两个女儿。张明东的女儿也在家，三个孩子很专注地看动画片，并不在意我们的到来。张明东把我和他的师娘很恭敬地让到沙发上，他自己坐在矮凳上，就像当年听我讲课一样虔诚。我起身到各个房间看了看，直夸他的新房修的漂亮。
过了一会儿，他父母从楼上下来了，很亲热地跟我打招呼。
张妈妈说：“林老师，那些年多亏了您的关照，我们一家人都忘不了您的好啊！张明东早就跟我说要请您过来坐，今天您突然就来了，我连个准备也没有，家里乱糟糟的。”
我说：“还是随便点好。我来看看，知道你们一家人现在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张明东成了家，有了孩子，还能自食其力。如果每个残疾人都像他这样自强不息，我们国家的事就好办多了。”
张爸爸说：“不容易啊，他的经历可以写本小说。刚上街擦鞋，城管老是撵他，没收他的擦鞋工具，害得我到处找关系给他要。工商局也来收他的税，一个月60元。现在不收了，也不撵了。”
张妈妈上楼，过一会端来一盘哈密瓜，很执著地塞给我吃。哈密瓜还没吃完，又给我削苹果。
其实，最想见的人是张明东的女儿。那个叫“点点”的小丫头，我喊了她三声，好不容易才把她从动画片里叫出来，跟她说了几句话。点点今年该升六年级了，长得白皙秀气，站在我面前腼腆地笑。我对她说：“你爸爸活得太艰难了，你要一辈子对他好。照顾他，爱护他。你能做到吗？”
点点小声但很坚决地说：“我能！”我妻子夸她真能干，她妈笑了，我也开心的笑了。
后来，张明东执意要请我吃火锅，拉住我不丢，胡建新也劝我。推辞不过，就跟他们一家人去了药厂门口的一家火锅店。张明东是坐轮椅去的，一路上我推着他。他上下轮椅的时候有点笨拙，我伸出手去扶他，他说不用。看着他捉了腿在地上走，我很有些不忍，真想像当年背他那样再背他一次。
从火锅点出来后，我继续推着张明东。张妈妈对我说：“林老师，您这次家访来得好迟哦！那年我去学校看您，您答应过我，说等张明东毕业时过来坐。我们一家人天天等您，这一等就是20多年。”
张妈妈有点激动，眼里闪烁着泪光。我赶忙安慰她：“大姐，不迟啊，我今天不是来了吗？那年我之所以没来家访，是我不想让你们觉得欠我什么。没想到20多年了，你们还记得我。”
张明东说：“我怎么能忘呢？趴在老师背上的经历，那是我这辈子最温暖的记忆！”
他拉我去屋里坐，我看时间太晚了，就告辞了。一家人站在路边送我，依依不舍。
夜深了，星月无光，村道很黑。走在回家的路上，我问妻子下次还来吗？她说还要来的。她太喜欢点点了，吃火锅的时候不停地给她夹菜。点点把她叫奶奶，她说叫阿姨就是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张明东和胡建新们虽然身处底层，活得艰难，但我相信，他们的子女不会重复他们的命运，绝不会的！我要感谢我的那些看似平庸的学生，你们靠自己的双手诚实劳动，干着世界上最低贱的活，却有着纯洁善良的好心肠。你们对老师的一丁点恩情念念不忘，我从你们身上感受到了做教师的尊严和荣耀。请原谅老师来得太迟了，这只是个开始，我会继续关注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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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29 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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