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失败的意义

聂尔

　　失败的意义

　　聂尔

　　在从现在往前数的十多年中，除吃喝拉撒睡和所谓工作用去的时间，剩余光阴中至少有一半我把它们用在了下围棋上。很多人批评我，说我把时间和聪明花在了无用的地方，简直是一种巨大的浪费。用现成的话说，这叫玩物丧志。他们说，如果把这些时间用在写文章上，会多写多少文章呵。

　　说这些话的人都是不会下围棋，也不下象棋，甚至连扑克牌都不打的人。他们从未体会过游戏中的乐趣，他们不可能晓得游戏的意义。而我的众多的棋友中，就没有一个人有过上述说法。他们都像我一样，多年如一日地把脑袋抵在棋盘上，视胜负如宝物，看功名如粪土。

　　我问过一位棋友一个问题，这位棋友是个电路设计工程师，也是我初学围棋时高不可及的师傅。对这位当时我们围棋圈子里如日如天的大人物，我以一个实习记者的口吻问他说，在你的一生中，有什么事情是最令你高兴和难忘的？他认真地想了想后回答说，有一件事情是最叫他高兴和难忘的，那就是多年前他打败他们厂的前任第一名，夺得全厂冠军的情景。他说他当时的水平距前任第一名尚有四个子的差距，但比赛时却鬼使神差地赢了下来。

　　我少言寡语不善言谈的师傅向我描述了当时的情景。当裁判数子结束，确认他获胜之后，他立刻站起身来，一句话不说，走了出去，他要绕厂三周。前任第一名跟在他屁股后，嘴里不停地骂他：“狗日的，让你四子，再来一盘，赌上一百块！”他则绝不回应，而是仰头观天，阔步前行。结果他绕厂五圈而非三周，那股兴奋劲才稍得平息。

　　对于这样的人，我绝不会像批评我的人们那样批评他，让他多多地好好地设计电路，不要再下围棋了，因为我知道那会要了他的命。

　　我们市的围棋最高棋战叫做棋王赛。去年我夺得棋王赛的挑战权，在先胜一局的大好形势下，痛失后两盘，惨遭失败。比赛结束，卫冕成功的年轻棋王站起身来，用他生动而瘦长的手指指定棋盘，开始滔滔不绝地论证决胜局为什么他会是必胜的，为什么他是绝不可能输掉的，为什么他今天下得这么好，等等。我则红头涨脸，呆若木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有的观战者，包括原先我的支持者们，此刻都站到了棋王一边，一致认为我应该就是失败者，今天我是胜不了的。望着身材高大，年纪轻轻，光彩照人的棋王，以及围拢着他的那些向他表示庆祝的人们，我像是第一次明白，失败者是无人同情的，失败者的失败是理所当然的，失败是没有理由的，是不可辩解的。

　　其实，我怎么会是第一次才知道失败这回事呢？很久以前我就觉得自己理解了海明威关于失败者如何保持优雅风度的说法，更久以前我就知道韩信甘受胯下之辱的典故。但是，知道这些管什么用呢？只有亲身经历了重大的失败的人，才会像饿汉饱尝美味一般品出失败的滋味。实际上，我的人生，从我出生之日起，就始终伴随着一场又一场的失败，但围棋棋盘上的失败和人生中的失败是不同的。棋盘上的失败太明确了：那个可恶的胜利者就在你的对面，他根本不计划掩饰他作为胜利者的喜悦之情，棋局进行中你的所有的失误、挫折和无能都像刀刻一样地被无情记录在案，都是推翻不了的。而现实人生中的失败就没有如此的确切，有时候你还可以把生活中的失败当作胜利来解读，就像鲁迅写的那阿Ｑ那样。因而，尽管现实社会使它的绝大多数成员沦为了失败者，它却可以使出种种办法使他们不认为自己是失败者。现实社会是生存的战场，又是幻想空间；棋盘是胜负之地，棋局虽也漫长，胜负却能立定，不容你有幻想。

　　１９９５年，我曾作为武汉大学围棋队成员参加了与华中理工大学的对抗赛，我们客场作战，大败而归。那时候，我的学业已经完成，正准备启程回家，失败的耻辱便成为了我行李中的一件。围棋队的其他成员劝我，要我暂不回家，等着参加不久就要举行的下一场对抗赛，主场作战，一雪前耻，那样的话，行李不就少了一件吗？我的回答是不，因为胜利不如失败来得实在，果真能胜的话，那也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但实际上，棋盘上的胜负是不能以我的上述想法来理解的。围棋的胜负是绝对的，只有把胜负视为绝对，才有可能成为棋盘上的常胜将军。就如曹薰铉。这也是为什么人们称他为胜负师的缘故。对于常昊这样棋艺已臻成熟，却总在关键时刻败下阵的年轻棋手，曹薰铉有他作为胜负师的独特的理解，他说常昊的失败是因为常昊心太软，心太善，心不狠，关键时刻拿不出狠招。所以，真正有效的围棋训练并不主要在技术上，而是要从心理上把一个人训练为狼，把上帝的温驯的羔羊训练为对于鲜血异常灵敏的牧羊犬。

　　这也是我在众多关键棋战中失败多于胜利的主要原因。我把对于现实人生的幻想不自觉地带到了棋盘上，我有着太多关于风格，美感，雅俗等与胜负并无决定性关系的想法，我甚至还认为，失败并非完全不可取的，因为我从历史上看到，作恶多端，屡行不义的总是一些胜利者，而失败者的孤独，无助和凄凉却带给了诗人们以无穷的灵感，对人类的文化及其同情心的建立做出了决定性的贡献。即如耶稣，他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瘦削痛苦的身形，放射出的是多么灿烂的失败的光辉啊！

　　所以，我是一个不宜于在棋盘上率领众多棋子作战的人，但也正因为如此，我又总是流连不去。因为，若不亲身作战，便不能体会胜利与失败，便成了一个实在论的和虚拟意义上的双重的逃避者。只有在十字街衢一般令人茫然的棋盘上，在美丽的黑白错杂的图案中，虚妄的胜利与可悲的失败才会像波德莱尔诗中那些活着的长发飘香的美女，及其死后的发出白光的尸骨，轮番呈现，表示出存在与虚无之交相辉映，不可或缺。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青鸟

其实人生能有一件痴迷的爱好，是一大幸事的！！

聂尔

同意.青鸟好.

刑天丁

写的很开阔，不过有点散，没有集中演绎出杂文的令人淋漓的透彻感。

可惜了。

哑猫阿凡

失败的意义在于避免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