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少年们的午睡时间

孙香汗

　　妈妈刚用清水擦过的竹床又被天气蒸得热烘烘，他睁开眼睛，天花板上黄色的水渍像花、像狗、像脸，都想象过了，一块单调的黄泥巴抹成的云。蝉在吱吱乱鸣。他爬下床，轻手轻脚地打开门。隔壁房间里妈妈正在睡午觉。

　　走廊的狗惊醒过来，敏捷地直起腰。他轻轻地喝了一声，狗又温顺地伏下身子，把下巴搁在交叉地搭在一起的前爪上，眼神里迟钝的睡意又慢慢地浮上来。

　　他穿过院子，小心地不惊扰正在烈日下散步的鸡群，到黄昏的时候它们会和从池塘里回来的鸭子们激烈地吵架。村弄里一个人都没有，中午的安静有时会增添炎热，但在更多的时候带来凉爽的错觉。

　　池塘里浮满了鸭子，池塘边茂密的树叶下，两个人影转来转去，他们已经等不及了。他压低喉咙喊他们一声。他们转头看见了，跑过来，中午路的肚皮变成了敏感的鼓，在他们的脚底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他们连忙把脚高拿轻放，怪模怪样地跑过来，像两只奇怪的鹭鸶。

　　他看着他们跑到面前，目光里有一种古怪的宁静。他们中的一个人卡住了他的脖子，卡得他两手乱抓乱扒，卡得他的眼珠子都快要蹦出来了。

　　“你是不是骗我们！？”

　　他低着头剧烈地咳嗽。另外一个人踢了他一脚。

　　他咽着唾沫慢吞吞地说：“没骗你们，没骗你们呀……我走不出来……我妈妈刚刚才睡……”

　　“在跟你哪个老爸睡啊！？”他们挤眉弄眼，咕咕直笑。

　　他们把他的手拧到背后，疼得他快要流下泪来。他们很快走出了村庄。路从村子里探出来，在田野里延伸，慢慢地，路两边的野草越来越密，它们应该越过路面连接在一起，但是双轮车车辙割出了两道灰白色的弯弯扭扭的界线，把道路分成三条，两条浓绿，一条淡绿。无边无际的稻叶的尖顶在一点微风里夸张地晃动，稻子即将收割，稻叶们会在打稻机里绞得粉碎。道路越来越窄，变成了狭长的田埂。

　　他们放开了他，排成一列。丁丁走在他们的中间。阳光如此猛烈，汗珠在后背上一颗颗冒出来，像玻璃窗上的雨珠一样吸附着，终于有一颗支持不住，痒痒地滑落下来，这里直冲，那里拐弯，汇合碰到的这一颗，那一颗，形成一股小小的洪流，在腰部附近进行一次类似瀑布的跌落。野草尖擦着脚踝，有时很痛，有时很痒，大部分是一种麻木的触觉。一些四脚蛇飞快地钻到草丛深处，五色斑斓地尾巴一闪而没。稻叶下应该藏满了青蛙，它们也睡午觉的吗，傻乎乎地蹲着睡。把它们捉住，它们很滑腻，用手指把它们的手脚扒开，露出它们洁白的肚皮——它们整天趴在田里，为什么肚皮还这么白——用剪刀把它们绞成五块，头一块，手脚四块，在剪第一刀的时候，它们的两腿之间会射出猛烈的液体，它们是疼了，还是想攻击谁。鸭子们摇摇摆摆地冲上来，抢食它们的残肢。

　　他们走了很长时间了，走近了另一个村庄。这个村庄里的小孩和他们是同学。他们并不希望遇到他们，因为他们可能会仗着在家门口的优势挑衅、并且乘机打他们一顿。

　　村庄十分安静，围着一圈高高的树，有一只蝉刚好咋啦咋啦地叫了几声，现在关上喉咙了，白墙黑瓦的房屋蹲在树木后面，它们睡着了，他们在哪个它的里面？

　　他们很快地绕过了这个村庄。现在他们远远望见那条江的这边的长堤，把地平线抬高了许多。光亮狠狠地拍了一下丁丁的后脑勺，可能是因为刚才他在脑子里和那个村庄的某个孩子干了一架，而且他干输了。丁丁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脸上又挨了一下。

　　“还要走多久！？”

　　“过了那条江就到了。”

　　一条斜斜的光秃的沙石小路，跟地面成四十五度角的样子。他们拉着路边的草叶和低矮的竹枝走上去，光亮在背后不断地咒骂他，因为他刚才滑了一跤，膝盖蹭出了血丝，现在还腾不出手来打他。他们爬到堤上，就听到了江流的声音，茂密的竹子遮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找到了一条小路，就好象刚才的那条路又挪到了这边的脚下。这次是下堤。他们飞快地冲下去。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沙滩，长满了一丛丛巨大的枯黄色的草蓬。他们穿过它们，更多的更大的五色斑斓的四脚蛇慌乱可笑地又游又跑，它们的肚皮和沙砾摩擦，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江水出现在眼前，非常平缓地流着，只在很少的地方浮起一朵朵小小的浪花。对岸长着绿色的修长的芦苇。

　　他跟着他们欢呼一声，冲进江里。当江水没到膝盖的时候，他停下了，江水给他的小腿肚带来柔软的快感。他们冲到了江心，衣裤都脱光了，鞋子包在衣裤里面，扔给他。他追了几步，把要被江水带走的衣裤追回来。

　　他们一会儿在水上游，一会儿在水底游，一会儿仰着游，一会儿趴着游，一会儿比谁游得快，一会儿比谁游得好看，他们仰着游的时候有点像青蛙的浮尸。他们发出快活的尖叫。他回到岸上，躲到一丛草蓬的阴影下观察他们。

　　他们游累了，往岸边游过来，江显得不够宽，他们很快就游到了岸边，爬到岸上走过来，他们一边走一边摊开手掌让对方看，可能是在比指肚上皱纹的深浅，他们的下身一跳一跳的。

　　他抱着他们的衣裤走过去。

　　“没弄脏？”

　　“没有。”

　　“弄脏了就叫你舔干净。”

　　他们把衣裤穿起来，看着他的又笨又可怜的样子，想起了一个新游戏。他们在沙地上划了一个人形。他们指着地上的人形，对他说这是他妈妈。然后他们又褪下裤子，轮流趴在那个人形上，飞快地晃动腰部。他们一边这么做，一边笑得喘不过气来。他们的屁股显得比身上别的地方白。

　　他的嘴似笑非笑地裂开了，好象他也觉得很好玩似的。这样的反应可能让他们很失望，他们把他的裤子扯下来，想把他按到那个人形上，但是他拼命挣扎，把形状弄乱了。他们没有办法，只好把他的头揿到沙子里，让他吃一嘴的沙子。

　　接着他们又跳到江里把身体洗干净，开始渡江了，他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很快游到了对岸。江看来还是太宽了，衣裤裹在他的身上，江流改变了他前进的方向，打算把他带走，他无力拒绝。他看见他们在岸上笑嘻嘻地看着他。他们对他说，快喊救命呀，快喊呀。

　　他快要对自己绝望了，就要喊出救命的时候，他们跳下江来，把他拖到岸上。他们用膝盖顶着他的肚子，狠狠地砸他的背。他干呕了几下，吐出一些粘连的唾沫。他们就把他推翻到地上，厌恶地说，死狗。

　　他们把他拉起来。

　　“在哪里呢！？”

　　“翻过这道堤就到了。”他感到全身无力，说了这句话之后，突然兴奋起来。

　　他们绕过，穿过草蓬，他们没有找到上堤的小路，就从竹林里穿过去，又从堤的另一边的竹林穿下。他们穿出竹林，就看到一片巨大的桑园。一排排丑陋的桑树举着翠绿的桑叶，躲在桑叶下的桑葚们已经被阳光烤熟了。他们兴奋地尖叫。

　　村子附近的桑园全部扫荡过了，他把他们带领到江这边的新天地。他看者他们冲进桑树的行列了，被它们淹没。他非常耐心地看着这边的枝叶摇晃一下，那边的枝叶摇晃一下，直到整个桑园恢复了平静，好象他们从来没有进去过一样。


　　他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午睡刚起来。现在妈妈午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可能她觉得睡着比醒着舒服。现在她坐着发呆，等着黄昏来临，把鸭子从池塘里赶回来，让它们和鸡们大吵一场，然后把鸡们赶进笼里，然后把缸里的青蛙一只一只地剪成五块，扔给早就嘎嘎大叫的鸭们，然后吃晚饭，然后属于她的夜晚就一个个地来临了。

　　他摸着他的狗，它温顺地趴在他的脚边。他一直看着她，周围特别安静，空气里有一种嗡嗡声。

　　她厌烦地看了他一眼。她叫他给她拿一把剪刀，她想剪一剪指甲。剪刀的刃口上有一小块暗红的残留的血斑，他把它的递给她。

　　“妈妈，桑园里插着骷髅牌是什么意思。”

　　“有毒，施过农药，叫你们这些小孩别偷桑葚吃。”

　　“妈妈，我刚刚吃了一些。”

　　“啊？！”

　　“我刚刚吃了一些。”

　　“你……你这个小畜生！畜生！快去吐，吐！……”

　　“我不想吐。”

　　“……我都被你气糊涂了，这个时候，桑园里是不会施农药的，要把蚕毒死的……”

　　“……”

　　“插骷髅牌是吓吓你们这些小孩的！噢呦，吓死我……”她娇笑道，做出小姑娘一般的神情。

　　他的脸变得煞白，仿佛真的吃了有毒的桑葚似的。
（笑骂任君评说，请勿对号入座）
2003.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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