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

曾经沧海

　　　　
　　                                                             （文\杨国峰）
　　
　　樱桃从省城化疗回到村里。

        客车停在村边，马大先下车，把身子蹲下，想把樱桃背到肩上。樱桃摆摆手，说这么大年纪还要人背着走，别人会笑我的。樱桃挣扎着站起来，身子一晃却倒在马大的身上。
　　
　　樱桃趴在马大背上吃力地说，走后门吧，别让邻居看到。马大就抄着小路，做贼一般进了屋。
　　
　　四十多年前，你也是这么背着我进了这个家，今天我觉得又做了一回新娘，樱桃脸上漾起一丝欣慰。你放心吧，到家了！马大心里在流泪。
　　
　　六十年代初的早春的一天，马大去相亲。姑娘叫樱桃，就父女俩，住在老鸦坡。樱桃长得小巧玲珑，朴素的装束中透着几分秀气，马大满心欢喜。晚上下着雪，天贼冷。樱桃说，咱们喝酒吧，酒能御寒。没想到马大一端杯就稳不住自己，醉了。
　　
　　翌天早晨醒来，马大惊得目瞪口呆，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身边却偎着樱桃。他神经质地跳下床，胡乱穿好衣服，也就胡乱地问，我昨晚做了些什么？樱桃脸带羞涩，低低地说，你什么也没做，我只有一句话，你选一个好日子来娶我！
　　
　　探亲回来后就有人说，樱桃家的成分是地主。马大就翻了白眼，为什么这么敏感的问题没弄清楚就去相亲呢？怪媒人，怪樱桃吗？说来说去还是怪自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中了美人计，不知这曲戏怎么演下去。
　　
　　樱桃频频催促定亲、结婚，马大总是含糊其辞不挪步。后来樱桃来信，说我什么都给你了，我已经有了，你不肯娶我也行，我就把孩子生下来，与孩子一起过。生米已煮成熟饭，马大觉得已断了退路，只得择日娶亲。樱桃说，我不要披红挂绿，也不要骡马大轿，你就采撷一把樱桃花来接我。马大到山里转悠一趟，其时樱桃花还哑着嘴没绽开。没有樱桃花，樱桃就掉了泪，没有樱桃花你就背着我进屋，让别人知道我是你把我背来的。娶亲那天，樱桃在马大背上兴高采烈，马大则蔫着头慢慢地走，显得心事重重。
　　
　　樱桃从老鸦村嫁到了月光村，她像一只陀螺，开始了忙碌的人生。上山拖毛竹，下地插秧打谷，进屋喂猪喂狗笼鸡赶鸭。长此以往，樱桃就有了一个改不掉的习惯，做事的时候老是把腰弓着，她说伸直腰浪费时间，不如一开始就弓着。日子久了，那身子就定了型，站着坐着都像一只虾公，生下两个儿子以后，人都苍老得不成样子。
　　
　　马大是木工、漆工，也用草药行医，走村串户吃百家饭，一年没多少时间呆在家里，搞集体时，因为家里有一位地主狗崽子老婆，言行处处受阻，动不动就扣上“搞资本主义”，被没收木工、漆工用具，草药也被没收点火烧了。那当儿马大就悠悠地叹长气，说这日子是没法过了，樱桃暗自垂泪，说千怪万怪都怪她。
　　
　　两个儿子初中毕业后，马大见樱桃身子都累得变了形，意欲让儿子辍学务农帮衬这个家，樱桃坚决不同意，孩子没读得书，以后会埋怨父母无能，累死累活也要盘送儿子读书，后来两个儿子都考上了大学。
　　
　　如今儿子均成家立业，夫妻也是年近七旬了。马大也就不那么下死劲的劳累了，手里的活计也就比以往放得淡一点。但樱桃勤劳的习惯却改不了，一天到晚总是忙出忙进，马大劝也劝不住，只得由着她。
　　
　　两个孩子在外地工作，家里就剩下马大和樱桃。马大只知道白天劳作，晚上吃饭洗澡后就睡觉，从来就不做家务。也不知在樱桃的人生中有这么多事情要做，整天忙这忙那，直到暮色下垂时才想起煮晚饭。吃过晚饭，先洗碗，后洗衣服，然后就是剁猪草，做完这一切时间就是晚上11点多钟，这才自己捶着腰打着哈欠上床困觉。翌日天刚麻麻亮，就听到鸡埘门吱吱地叫，一大群鸡鸭欢嚷着夺门而出，咯咯嘎嘎吵闹不休。接着就是推开灶房，打开鼎罐盖，盛潲水，烧火的声音。马大蜷曲在被窝里骂，累鬼投的胎，有什么办法呀！
　　
　　村里有个自由组合的业余剧团，大多是些做了爷爷奶奶的老人在疯癫。过年过节也登台演出，虽然是免费演出，但往往是演员还比观众多。如果哪里有庙会，剧团也去奏热闹，除了吃饭也能得到二十、三十块钱一天的工钱。
　　
　　马大爱拉京胡，有时也扮演角色，但拉和演都不入流。排戏到深更半夜归家是常有的事，樱桃不在意，只顾忙自己的事，她从来不去看演出，第一是看不懂，第二是没时间看。说如果要看还不如面对面的看丈夫吼几声蹬几脚舞几手。
　　
　　后来村里就窃传马大与剧团的杨仙花有染。樱桃不信，她笃信丈夫的为人，但桃色新闻久传不衰，有天晚上马大赶庙会演出回家，樱桃突然问，你与杨仙花在台上死紧的搂着的是什么戏？
　　
　　马大一怔，继而轻松地笑笑，哦，那曲戏叫《夫妻开店》，剧情中老婆喝醉了老公去扶她。杨仙花平时就有胃病，演出中突然痛起来，没办法我只好抱着她把戏演完。樱桃莫名其妙的笑笑，我也看不懂，随便问问。原来樱桃第一次悄悄到看戏，既看戏当然也是察看动静。樱桃叹了口气，说，杨仙花的日子也过得艰难，你不是会用草药吗，给人家一点草药，说不定那胃病会治好呢。杨桂花是个苦命的人，丈夫原来是个民办教师，但等不到转正那天突然犯脑溢血去世了，剩下孤儿寡母苦捱苦挣，好不容易把儿女拉扯大，才得以腾出手来演戏清闲清闲。杨仙花是个不安分的人，和好几个男人有染，村里人暗地里叫杨仙花妖精。前几年跟一个打鱼的男人，后来又跟一个退休干部，再后来跟一个收破烂的，这些男人都是上得起床也掏得出钱。杨仙花无奈地说，孩子要读书，等着钱花，没办法呀，谁不想做个守规矩的好女人呀！
　　
　　以后马大就常给杨仙花送点草药。
　　
　　樱桃好像在注意马大，每次去排练抑或演出，总是吩咐一句，事情完结了就早点回家，我一个人在家也好寂寞的。马大什么时候不回家，樱桃就呆坐着一直等着马大。
　　
　　马大回到家，感到疲软，就焉焉地打不起精神，樱桃却毫无倦意，她用手捋了几下头发，有意识地挺了挺腰杆，但定型的腰杆怎么也扯不直了，做了最大的努力也只扯到微虾的程度。还能找到当年那个樱桃吗？樱桃好像是随意又好像是认真的问马大。干蛤蟆一样的身子，瘪瘪的胸脯像一块精瘦的搓衣板，实在与美丽扯不上边了，马大不知如何回答，就说，这么晚了你还在等我，等累了吧？我困了，睡觉吧。
　　
　　那年月男女都是各睡一头，樱桃知道马大性欲高，就主动送货上门，拱在被子里爬过马大那一头，用长满老茧的手轻轻地亲昵、抚摸。从额头到嘴唇到胸脯到肚子就这么一路摸下去。马大终于呼吸急促起来，樱桃知道火候到了，就来个阴阳倒置，骑在马大的身上……
　　
　　马大行医或做木工、漆工得了工钱，就交给樱桃，当然有时也不全交，马大说张某某李某某赊欠工钱，以后再拿。樱桃也不清点，也不过问，赊欠了多少工钱，这些工钱什么时候才给一概不管，她从来不怀疑丈夫的钱有漏洞。
　　
　　马大常去杨仙花家已是多见不怪了，也有嚼舌的悄悄把这些消息告诉给樱桃，樱桃却是一肩给扛断，说我家的男人我清楚，用不着你操心，撑饱了也用不着来挑唆我们的家庭看热闹，我和马大吵闹起来莫怪我操着家伙打上门！嚼舌的讨个没趣，就缩着脖子退了回去，以后再没有人敢在樱桃面前说长道短。
　　
　　樱桃感觉到精神不振，人也莫名其妙的一天比一天寡瘦，吃什么就呕吐什么，但她还是死撑着身子忙碌。马大劝她去医院看看，樱桃说放不下手中的活计，不肯挪步，马大就发了火，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你晚上不睡觉，你就是活到一百岁，做得完吗？马大“挟持”着樱桃到县城医院做了检查。结果一出来，医生拉着马大到僻静处，说情况不妙，樱桃患了胃癌，已到晚期。
　　
　　回到家，樱桃再也挣扎不起来，但她心里老是惦记着稻田呀，自留地呀，鸡呀狗的。马大既心痛又气恼，什么都不要想，安心养病，你能多活几天比什么都重要！
　　
　　马大仍是排练节目，只是去得迟回来得早，好像就是为了去报个到或者是同谁照个面一样。樱桃已到了生不如死的境地，肚子硬梆梆地鼓起，像个大肚子孕妇一样。有天晚上，樱桃典着大肚子挣扎着爬过马大这头，用嘴亲吻马大的肌体，手不停地抚摸，她起了几回架式都没办法爬上马大的身子。马大坐起来，说你都这副模样了，还想玩那个，这是要命的。樱桃说，我知道你性欲高，怕你难捱，我会尽量满足你，我对不起你，我这病看来也医不好了，迟早是要去的，到时你想我的时候就没办法见到我了。说到一个去字，马大心情很沉重，说，我会尽最大努力医治你，你会好的，你现在要多想想自己，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马大倾其家当把樱桃送省城化疗，病情没有好转，肚子一天比一天增大，头发倒掉得一毛不剩。医生阴着脸说，回去吧，她想吃什么就尽量地满足她，别在这儿耗费钱财了，农村寻钱找米不容易。
　　
　　樱桃就这么不死不活地吊着一丝性命，马大束手无策。难道就让樱桃像一盏油灯一样的挣扎，耗尽最后一滴油吗？活着也是一种折磨呀！马大心痛得悄悄掉泪。那天，马大拉着樱桃的手，迟疑了好久才说，你的肚子一直鼓胀，我晓得你好难受，我采了几味草药加上杨仙花用过的一种草药，对肚子鼓胀有缓解作用，试试看好吗？樱桃点点头。
　　
　　吃了草药，肚子先是生风，后是水泻，像高压水枪一样，噗噗地尖叫，一肚子汤汤水水喷射干净，肚子瘪了，但病情并没有好转，只是缓解了那种鼓胀的难受。以后肚子再鼓胀起来，樱桃又嚷着要吃草药，又是一阵迸射，肚子慢慢凹了下去，如此反复数次，樱桃已是形销骨立，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樱桃已经感觉到黄泉路近，最后就什么药也不肯吃了。
　　
　　樱桃已处于昏迷状态，马大就通知了儿子儿媳，说你妈在世的日子不多了。
　　
　　那一天樱桃醒过来了，神志比平日清醒。樱桃示意儿子儿媳回避一下，她有话同马大说。儿子儿媳知道母亲在做最后的遗嘱，就流着泪离开病房。
　　
　　樱桃拉着马大的手，叹了口气，那眼泪就无声地涌出来。有一件事我隐瞒了四十多年，一直没勇气对你说，如今我说出来，你千万不要怪罪我，让我没有遗憾上路好吗？那一次相亲，我家里穷，没有棉被，晚上我怕你冻着，就偎在你身边，其实你一个晚上就那么死死地睡着，连一个指头也没碰过我。
　　
　　我……我没有碰你？你当时也没怀孕？马大嘴倏地成了一个“0”字。
　　
　　你好傻呀，没有男人碰，我怎么会怀孕呀！樱桃说完这句话，眼睛微微闭上，她说话已经很困难了，眼泪仍在潜潜地流。那一年早春，樱桃花开得正艳，母亲生下了我，父亲说，这是个好兆头，这孩子将来的命比我们好！可怜母亲生下我后得了破伤风不久就去世了。我记住了父亲说我命好的话，但那年月我的命怎么个好法没有高人告诉我，我是地主崽子呀！我后来想到自己的婚姻，不是说女人一生中还有第二次选择么？从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你，但我清楚，当你知道我是地主崽子后你肯定不会娶我，后来我就以怀孕来要挟你，逼着你娶了我，我实在对不起你呀！我累死累活地忙碌，就是试图消除心中的悔恨，我就是为你去死了也无怨无悔。
　　
　　马大恍然大悟，此刻心中像打翻一个五味瓶，什么味都有。
　　
　　樱桃继续吃力地说，娶我的那次，你采不到樱桃花，我哭了好久，但我不怪你。我死后你一定要在我的头上插一把樱桃花，我要戴着樱桃花去见我苦命的母亲。还有，你给我吃的消胀的草药，假如杨仙花的胃病加剧了，你千万不要给她吃，那药……
　　
　　马大一愣，手上盛药的碗铛地一声掉到地上，脸刹地白了……
　　
　　（字数：4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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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曾经沧海 于 2010-9-23 15:07 编辑 ]

烟雨飘过

那时的岁月，那时的情。阅后内心石头般的沉重。生活虽然艰难，但一个女人却可以抗起来。采一束樱桃花献上.........

刘满园

不错的小说，先读了一遍。

暴雨迎风

很厚重深沉的作品。樱桃，一个花一样的美人，是什么造就了她悲苦的一生？朴实善良的本性，却因为荒唐的阶级时代将她身子压弯，灵魂打在十八层地狱，至死也还在怨悔自己的不是。人物命运令人唏嘘！

邱天

原帖由 烟雨飘过 于 2010-9-23 08:15 发表
那时的岁月，那时的情。阅后内心石头般的沉重。生活虽然艰难，但一个女人却可以抗起来。采一束樱桃花献上.........

很不错的小说，精华了！

大雪飞扬

写出了人的命运，读后让人感慨唏嘘。语言有特色，学习了

曾经沧海

原帖由 烟雨飘过 于 2010-9-23 08:15 发表
那时的岁月，那时的情。阅后内心石头般的沉重。生活虽然艰难，但一个女人却可以抗起来。采一束樱桃花献上.........

谢谢朋友第一时间关注，问好

曾经沧海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0-9-23 09:06 发表
不错的小说，先读了一遍。

谢谢刘版关注阅读，问好！

曾经沧海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0-9-23 09:06 发表
不错的小说，先读了一遍。

谢谢刘版关注阅读，问好。

曾经沧海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0-9-23 11:28 发表
很厚重深沉的作品。樱桃，一个花一样的美人，是什么造就了她悲苦的一生？朴实善良的本性，却因为荒唐的阶级时代将她身子压弯，灵魂打在十八层地狱，至死也还在怨悔自己的不是。人物命运令人唏嘘！

谢谢点评鼓励，远握。

曾经沧海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9-23 16:10 发表


很不错的小说，精华了！

谢谢鼓励支持，问好。:handshake

曾经沧海

原帖由 大雪飞扬 于 2010-9-23 17:23 发表
写出了人的命运，读后让人感慨唏嘘。语言有特色，学习了

问好朋友，与朋友共勉。远握。

山野农夫

特殊的故事，特别的味道，语言和楼主其它小说一样，精彩！支持精华！

曾经沧海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0-9-23 21:22 发表
特殊的故事，特别的味道，语言和楼主其它小说一样，精彩！支持精华！

谢谢山野版主褒奖，我会继续努力的，问好。

大雪飞扬

再次学习沧海先生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