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 差 钱

刘满园

                                                        刘满园


        二顺的脾气倔，毛树坪人都知道，有时候犟上了，三条老牛也拉不弯。而且，他回回犟的时候，就不是该犟的时候，可以说是犟一回，误一回事儿。这回，他就犟得不是时候。这回他媳妇生孩子，眼看要临产，偏偏手头没有一分钱，进不了城到不了医院。这是三四月里，村里人青壮年大多在外面，除了支书大胖家，借都没处借去。可是，二顺就是不张这个口，他死也不会向大胖借一分钱。

        按说，二顺是不差这点钱的，可就因为他的死犟，把几万块钱借给了小三子。小三子是二顺的表兄，很有能耐的，在城里做着大生意。二顺最看上的人，就是小三子，有车有房有公司，那才叫男人。可是最近，他连小三子的一点信息也没有了，打一回电话，听一回忙音。二顺的媳妇担心几年的辛苦要打了水漂，二顺却一点也急，他把小三子信到骨头里去了。

        二顺领着媳妇到深圳打工六七年，今年才返的乡，不为别的，就因为媳妇要坐月子。本来，二顺是暂时坚决不要孩子的，他立志要挣够十万元，回家也开个小公司做点啥子生意。可怀孩子这事他犟了几年，最终没有犟过媳妇。这号事情，主动权在媳妇那儿，只要人家愿意，他就防不胜防。前年就这样怀上过一次，二顺硬是以怀孕不能进厂为由，动员媳妇做了人流。这回，说啥媳妇都不干了，父母高兴地一天一次电话催促，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打道回府。

        看看，看看……这什么事呀，急等着用钱呢，人影都见不着，你说现在的人有没有良心？媳妇故意夸张着，呻吟着，见人都唠叨。逼得紧的时候，二顺只有一个劲地抓头发，就是不言语。媳妇的意思，还是先在大胖那里挪借点，可是二顺就是不接这个茬儿。二顺的爹，二顺的岳母，一个个都试探着劝过二顺，二顺还是无动于衷。看着小孙子不能及时接生，二顺的爹私下里还跑大胖那里打探过，听听人家啥口气，其实，人家大胖还是有态度的。

        大胖说，不是听说二顺挣回来十几万吗，咋连这几个小钱都差啊，老叔你莫非来给我显摆来了！哎哟，大侄子唉，你还不知道我家二顺啥脑子，弄两钱叫别人使了，自己受紧，我这不求你来了吗，还显摆个屁，羞死人了。老叔啊，这点小钱，万把个元儿，算个钱呀，可我不能挪给你，你是隔辈之人，不该管这事儿的，哪有养爷的孙子呀。他二顺才是一家之主，只要他张个腔，十万八万都有，尽管来取。

        听听，听听，人家大胖多慷慨，多干脆，多大度，就你小心眼儿，出门挣俩辛苦钱，倒摆起架子来了……爹，要不，你就弄把刀，把我砍了吧。话说到这个份上，二顺的爹只有打自己的嘴巴，而且真的打了两下，啪啪山响。此后，他也下定决心，不再吐出半个字来，人家都不急，自个儿放那闲屁做啥。

        二顺和大胖两家，是恩底子不是仇底子，关系向来不错。按理，在大集体那样艰苦的年月，都能互相帮衬着，共同走过来，如今这样宽松的日子，就该更加和谐。可是实话实说，大家的交往比起往年反而有些淡漠。这些年过来，人家大胖当干部，开门诊，忙得不可开交，活的有滋有味。二顺家也修房造屋，给二顺娶媳妇，供三顺上大学。大家彼此很少走动，就连逢年过节，也没有在一起好好喝两樽。不过，大胖和二顺之间，就算有点过节，也不是这些。要说，这事儿也提不上口，算不上个事儿，要在一般人，早都忘了。

        念小学的时候，大胖跟二顺就是同桌，大胖从来贪玩，好乐，学习上一窍不通，每次考试成绩出来，都要差二顺好大一截，初中如是，高中依然。小时候没啥，年龄越大，人就顾及起脸面来，尤其是高中的时候，二顺和大胖同时看上了一个邻村的女生荷花，这样两个人难免暗中叫劲。当然要是在学习上比，二顺永远也不会逊色。

        可那个荷花却很复杂，花钱还很大手大脚。有次悄悄给二顺说，她想借二顺一百元急用。二顺手里哪有这样多闲钱呀，他只好找大胖转借。大胖也没有说不借给他，只是有个条件，说只要二顺这回期末考试二顺帮自己多答一份试卷，多少都借，而且可以不还。二顺偏偏就是个倔强之人，就是不答应。以后好长一段时间，二顺跟大胖都不说话，荷花也很少跟二顺亲近了。那年高考，一直名列前茅的二顺没有考过后面的同学，跟荷花大胖一样名落松山。这个打击很大，而大胖面对二顺的哈哈大笑，更令二顺心痛。大胖还在人前人后说，毛树坪还想出大学生，哼！

        这事儿过去多少年了，当然荷花后来也没有嫁给大胖。可是回想起那段往事，二顺就来气。尤其是后来，大胖那财大气粗不可一世的样子，那假情假意的怪笑，二顺就想吐，就想杀人，真是为富不仁啊。在深圳呆这么些年，吃那样多苦，还不是想争这口气。二顺硬是供着三顺名正言顺地考上了大学，暗暗证明毛树坪也出大学生！向他借一分钱，哼，绝对不可能！他那样趁着别人生命危急之际，赚来的利润，缺德，他才不去借呢。

        眼看媳妇要生，二顺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他决定要去乡里的合作银行贷款。这些年，大家手头有了积蓄，到合作银行，都是去存款的。而今天，二顺要贷款，他要贷款生孩子。这事，多丢人啊。给人家利息，还叫旁人笑话。这么多年，二顺因为挣了钱，也赢得了村里人的尊敬，人们见着他，都很客气，都要跟他说话。可是二顺顾不得这些了，他决定的事情，别想改变。

        可是一脚迈出门槛，二顺还是退了回来。这一脚踏出去，就是向村里人承认，自己成了穷光蛋，连日子都过下去了。毛树坪屁大个村子，一切都是公开的，谁今天做了啥事，谁家来了客人，谁家煮的鸡谁家炖着肉，都清楚。毛树坪人的观念，就是怪，要是向人挪借，那算有本事，要是向银行贷款，那就是没有出息，无路可走的人才干的事。

        退回门槛的二顺，差点给了自己一耳光，他觉着也太窝囊了。二顺甚至重新考虑要不要去找大胖的问题，只要不出村子，能够拿到钱领媳妇进城去坐月子，是他目前最为光彩的事情，别无选择。二顺明白，他要是去找了大胖，大胖就会看不起自己，这辈子他就永远输给那个混蛋了。可是，他要是不去找，全村的人就会看不起自己，就会说他这人活得死板。二顺做事，从来都是爱怎么着怎么着，这回咋就瞻前顾后了呢，二顺自己也闹糊涂了。

        就在二顺左右为难的关键时刻，大胖竟然来二顺家串门，他说乡里通知最近要来检查综合治理工作，他下来给大家宣传一下，顺便来看看，听说二顺媳妇要坐月子了，有啥困难尽管说，别客气。二顺的媳妇垫着大肚子，帮着给大胖拿烟倒茶，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二顺就说，没啥困难，要啥有啥，感谢支书，感谢支书。二顺的媳妇听大胖的媳妇说，大胖本来是专门为借钱的事儿来的，二顺这样一说，自己先关了门，看来又没戏了，只有轻轻感叹了一声。二顺只当啥事没有，两个人说了些客气话，也就散了。

        这天夜里，二顺的媳妇没有跟二顺说一句话，二顺晓得为啥，他已经决定，明天一定要去贷款。

        可是，就在这天夜里，二顺的媳妇，一声接一声喊叫着肚子痛，看来要生产了。事情很快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赶紧找车，连夜张罗着往城里送，好在从毛树坪到县城，不足50里路，一会儿就能赶到。这回，没等二顺开口，大胖已经把自己的车开来了，村里，数人家的车最好，车速快，还不颠。临上车了，二顺还在犹豫，我，我……

        大胖说，快走吧二顺，钱我带着呢，一万够了吧，算我求你向我借的，好不好？

        二顺的脸一定红到了脖子根了，好在谁也看不见。故乡的夜色里，闻得见阵阵的清香，那一定是田里的青苗散发出来的味道。今晚的月色，也很明亮，很美丽。淡淡的月色中，汽车缓缓启动了。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0-12-29 11:32 编辑 ]

袅袅

乡言俚语在刘老师的笔下一层层铺展开来，加工组合成了一篇颇有情趣的小说，很不错。小说人物性格鲜明，心理剖析合情合理，对话形象生动。选题妙，整个内容紧扣题目。结尾处温馨宜人。

焦庆福

情节设置合理，二顺这个人物形象也很鲜明。学习！

黄会兵

这个胖支书，还挺有人味！
基层村官，能做到这样，该赞一个了。倒是二顺，典型的小农民意识，认死理，往往是自己吃亏，别人辛苦。

邱天

原帖由 袅袅 于 2010-9-25 20:29 发表
乡言俚语在刘老师的笔下一层层铺展开来，加工组合成了一篇颇有情趣的小说，很不错。小说人物性格鲜明，心理剖析合情合理，对话形象生动。选题妙，整个内容紧扣题目。结尾处温馨宜人。

精华小说！

刘满园

原帖由 袅袅 于 2010-9-25 20:29 发表
乡言俚语在刘老师的笔下一层层铺展开来，加工组合成了一篇颇有情趣的小说，很不错。小说人物性格鲜明，心理剖析合情合理，对话形象生动。选题妙，整个内容紧扣题目。结尾处温馨宜人。

谢谢袅袅第一时间阅读，点评，谢谢你的深化和开掘，谢谢你的夸奖和鼓励。

刘满园

原帖由 焦庆福 于 2010-9-25 21:52 发表
情节设置合理，二顺这个人物形象也很鲜明。学习！

谢谢焦老师，谢谢你的阅读关注。

刘满园

原帖由 黄会兵 于 2010-9-26 04:31 发表
这个胖支书，还挺有人味！
基层村官，能做到这样，该赞一个了。倒是二顺，典型的小农民意识，认死理，往往是自己吃亏，别人辛苦。

谢谢会兵，谢谢你的阅读点评，谢谢。

刘满园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9-26 07:12 发表


精华小说！

谢谢邱版加精鼓励，祝双节快乐！

叶柄

个性、自然！

刘满园

原帖由 叶柄 于 2010-9-26 08:37 发表
个性、自然！

谢谢叶先生阅读关注，谢谢！

山野农夫

基层干部不一定都是“黑脸人物”。刘版笔下的村官，不是很有人性味吗？
此小说层层展开情节，绘声绘色地将人物形象立了起来。
支持精华，并问好刘版。

天下为公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0-9-26 09:37 发表
基层干部不一定都是“黑脸人物”。刘版笔下的村官，不是很有人性味吗？
此小说层层展开情节，绘声绘色地将人物形象立了起来。
支持精华，并问好刘版。

活生生的人物形象出来了。
祝贺精华

薄暮

欣赏刘版的精彩小小说。构思精巧，运笔自如。
问好！

暴雨迎风

独特的叙述方式，个性化的语言，将一个个小人物刻画入微，主题鲜明，情节自然，内涵丰富，好小说，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