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镇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0-9-30 07:00

　　
　　
　　故事发生在搞集体的时候。
　　
　　麻园婆婆生不出一男半女，枉做了一回女人，年过六旬无嗣无后，生产队将她定为五保户。
　　
　　说是五保，其实一口饭也保不住，麻园婆婆嚷着要靠挣工分养活自己。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做什么呢，队长安排她去伺候一头牛崽。
　　
　　那头怀孕的水母牛去偷吃生产队的秧苗，队长老远就砍你的脚剁你的脑壳骂开了，母水牛亡命的逃蹿，结果在翻越篱笆时被锋利的竹片刺破了肚皮，血就霍霍地流，队长以为母水牛只是擦破了一点皮伤，并不在意,就由着它逃去。
　　
　　母水牛跑回牛栏，血流不止，挣扎了一个晚上，流尽最后一滴血，竟产下一头小牛崽。
　　
　　麻园婆婆心疼那牛崽，天天带着它去田垅山溪边吃嫩草，有时家里酿了甜米酒，她会省下半碗喂牛崽；腊月打了糍粑，她用青菜叶子裹了糍粑喂到牛崽的嘴里。后来，牛崽长出一对钢钗一样的角，那样子顽皮又威武，麻园婆婆就唤牛崽钢钗。
　　
　　麻园婆婆常常逗着钢钗玩，先是摸头，再拍耳朵，余下来的时间就帮着钢钗捉虱婆，挠痒痒，那钢钗就像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亲崽崽，麻园婆婆爱着疼着。麻园婆婆心里高兴，还同年幼的钢钗“打架”。先是用双手抓住钢钗两个芋头般的角，故作推搡之状。钢钗要么闪着蹶儿往后退，要么就拼足蛮力朝前猛撞，麻园婆婆一不留神即被撞个四脚朝天。屁股肯定摔痛了，但麻园婆婆嘴里却是哈哈地笑，久了，竟衍成一种改不掉的习惯，钢钗一看到人就撞，没有袭击人之嫌，权作嬉闹而已，但只要麻园婆婆轻声一喝：别闹！钢钗就会安静下来，变得很温驯。钢钗是麻园婆婆带养长大的，它只听麻园婆婆的话。
　　
　　钢钗长到两岁了，队长说要教会钢钗犁田，当地人称“告牛”。如果钢钗再长大就“告”不会了。谁敢去“告”钢钗犁田，钢钗见人就撞，头上那一对钢钗角如两把尖刀，会刺穿人的肚皮撩断人的筋骨。生产队一帮汉子，没人斗胆“告”钢钗。队长说，他亲自去“告”，不过要麻园婆婆坐镇，因为只有麻园婆婆才能镇得住钢钗。队长说麻园婆婆按男劳力的工分记，坐镇一天记十分工。
　　
　　要“告牛”先要给钢钗的鼻子穿上牛绹，这样才能把它控制住。第一次穿牛绹是件很冒险的事，要么用粗绳子把牛的两只角拴住捆死在牛栏的栓子上，要么把牛头控制在船头上，让牛身子悬在水中失去反抗力硬性穿上牛绹。两种办法都得先用粗绳子缚住牛头，没有人敢靠近钢钗，看着队长为难，麻园婆婆说我去把牛头缚住，接下来的事你们做。
　　
　　麻园婆婆骂一声，钢钗听话，不然就打你！钢钗就变得很温驯，麻园婆婆把长长悠悠地粗绳子把牛头缚住，于是两位汉子就势抓住绳子，把绳子捆在牛栏的栓子上。队长持一根自制的筷子般粗的引上麻线的钢针，扎进牛的鼻孔，意欲贯过牛鼻的隔膜穿上牛绹。
　　
　　钢钗感到钻心地痛，血就跟着流了出来。钢钗一挣扎，那捆绑牛头的绳子就翻滚旋扭起来，发出揪心的格格响声，突然嚓地一声闷响，牛栏栓子断了。钢钗两眼充血，呼呼地喷着骚气，两只钢钗一样的角正对着队长，眼看就要发威，麻园婆婆就喊了一声，钢钗听话，不然就打你！钢钗压住火气不再动弹。麻园婆婆说，还是把牛拴到船头上吧，于是一拨人就赶着钢钗往河边走，自然麻园婆婆紧紧跟在牛屁股的后头……
　　
　　牛绹穿上了，钢钗蔫了，说穿了还是麻园婆婆制伏了钢钗。
　　
　　那是个狂热的年代，不管有收无收，乡村大种双季稻已成趋势，队长正值壮年，也正是想冒尖的年龄，于是生产队三分之二的稻田都栽上双季稻。
　　
　　人说七月流火，最辣手的是在炎夏搞“双抢”，顶着烈日收割跟着顶着烈日栽种，忙得像救火一般。耕牛没有片刻的歇息，钢钗个大力壮，自然是耕田主帅。问题是没有谁敢驾驭钢钗，队长只好亲自上阵，专门对付钢钗。麻园婆婆得整天坐镇，钢钗发威就一声断喝。麻园婆婆自然是同男劳力一样的记工分，男人就有了意见，说不就是在田埂上踱步玩吗？能同男人比？麻园婆婆却听不得怨言，翌日立马罢工，闩着房门睡觉，这样主帅钢钗也就跟着卸甲按兵不动。队长急了，好几次敲麻园婆婆的房门，门终于敲开了，队长说双抢如救火，是是非非他一肩扛断，工分仍按男劳力记，她必须坐镇，不能让钢钗歇下来。麻园婆婆就又去田埂上踱步。
　　
　　麻园婆婆上身穿一件灰色的确良衣，腰间像男人一样束一根长长的汗巾，整日像影子一样跟着钢钗。钢钗力壮，队长年轻，钢钗一天要耕三四亩地，麻园婆婆就心痛，说还是让钢钗休息休息，就是机器也要被磨损，何况是活生生的牛，牛苦了累了又不会说话。队长说不行，这是个非常时机，双抢任务要按期完成，“斗、批、改工作组”要来检查，到时完不成任务还要骂我这当队长的吃泥巴多了。
　　
　　每天清晨从六点开始耕地，直到下午六点多钟才解鞅让钢钗吃草。解了鞅，钢钗就躺下休息，好像吃草的力气都没有了，麻园婆婆望着钢钗叹长气。好几次钢钗都要发脾气了，但麻园婆婆在田埂上走来走去，钢钗也就一直忍着。一次麻园婆婆躲进茅草蓬里小便，刚解了裤头蹲下，队长就喊快来快来，慌得麻园婆婆弹簧一般直起身子，提着裤头窜出茅草蓬，一泡热尿撤在裤裆里。原来钢钗见麻园婆婆不在，就用后蹄踢烂泥，队长一张脸上布满淤泥，眼睛麻麻花花都睁不开了。队长火起，扬起竹梢往牛背抽了一下，钢钗就发了火，发起硬鼻疯来，背着犁铧直往田埂上跑。田埂边是一条山溪，山溪上搭一座木桥，山溪对岸也是稻田，如果钢钗摔到溪里，不死也就废了。
　　
　　钢钗别闹，再闹我打你！麻园婆婆老远一声断喝，钢钗就蔫了。
　　
　　麻园婆婆说，钢钗实在太累了，这样下去保不定哪一天钢钗连我的话也不听了。队长说，还坚持三天双抢就完了，谁也拗不过去，说句官话这是严肃的政治任务，我不敢打折扣呀！
　　
　　钢钗还不能休息，麻园婆婆就起着哭腔对钢钗说，乖乖，还坚持三天，三天过后就好了，到时我给你喝甜米酒，腊月给你吃糍粑，乖乖，再坚持几天，我说话算数，我心疼你，但实在没办法呀！
　　
　　天气真热，稻田的水都有点烫脚，队长仍是用竹梢抽打着钢钗的屁股霍霍地逼着耕地，麻园婆婆仍是穿着那件灰色的的确凉，腰上扎着长汗巾在田埂上踱来踱去，脸上弥满愁容。
　　
　　钢钗负着犁铧，呼呼地喷着粗气，一圈一圈艰难地在稻田里打转，当经过麻园婆婆跟前时，眼里闪着一种异样的光。麻园婆婆没有知觉，仍是硬着心肠威慑钢钗，钢钗听话，不然我打你！
　　
　　意外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当钢钗再次经过麻园婆婆身边时，突然埋头一角将麻园婆婆撩起，麻园婆婆还没反应过来，就像梦魂中的一只毽子，被抛到了溪对岸的稻田里。
　　
　　这下出人命了，队长连忙放下犁铧，飞快地跑过溪上的木桥，一把将陷在稻田里的麻园婆婆抱了起来。还好，钢钗只是用角撩住麻园婆婆的腰带，顺势把她抛到了稻田里，麻园婆婆受了点轻伤，滚了一身泥，但人早已吓瘫了。
　　
　　麻园婆婆再不去田埂上踱步了，说就是挣不了工分饿死了也要在家里养伤。没有麻园婆婆坐镇，钢钗就成了一头废物，谁也不敢招惹钢钗。晚上，队长去跟麻园婆婆商议，走到门前，不见灯光，只听得房里有幽幽的哭泣声。门边的竹杆上晾着洗涤干净的那件灰色的的确凉上衣和那根长悠悠的汗巾，队长知道麻园婆婆是铁着心不肯坐镇了，也就不便惊动麻园婆婆，只悠悠地喟叹一声。
　　
　　天亮了，就传来坏消息，说队长被钢钗撩伤了，钢钗也摔死了。
　　
　　麻园婆婆眼睛就直了，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双抢任务要限期完成，队长心急如焚，钢钗不出阵，完成双抢任务就没戏了。队长突然想起了麻园婆婆那件灰色的确凉上衣和那根腰巾，于是就顺手扯下来把衣穿上把腰带扎上，趁着夜色把钢钗赶去耕田。钢钗以为是麻园婆婆，也就强打起精神乖乖的埋着头走，队长嫌钢钗走得太慢，就粗声骂了一句，快走快走！磨磨蹭蹭老子揍你！就这一声怒骂露出了破绽，钢钗突然掉过头来，发现驾驭自己的是冒牌的麻园婆婆，就恼怒地一头朝队长撞去。队长早有防备，身子一闪躲过钢钗的袭击，撇下犁铧拔腿就逃，但手臂还是被钢钗撩伤了，血红的伤口不停地冒血。钢钗穷追不舍，眼看无路可逃，情急中队长跑上溪上的木桥，猴子一般蹿到了溪对岸，他知道钢钗再凶猛也无法走过溪上的木桥。哪想到钢钗生死不顾地追赶，也跟着窜上木桥，这是必然的结果，钢钗一脚踏空，愣愣地一个倒栽葱栽到溪里。一双尖刀一样的角，深深地插进溪潭的乱石中，牛脖子生生地折断……
　　
　　如今，麻园婆婆早已去世，但队长还活着，他没有妻室儿女，自然是唱寡人戏，村里送他进了乡敬老院。他一天到晚只知道无头无绪地骂：快走快走，磨磨蹭蹭老子揍你。敬老院的孤寡老人就笑他，癫子，你骂了几十年，还嫌骂不够？你骂谁，骂鬼吧？
　　
　　那天晚上队长被钢钗往死里追赶，死里逃生以后从此就疯了……
　　
　　（字数：3426）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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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飘过 · 发表于 2010-9-30 07:06

牛通人性！

山野农夫 · 发表于 2010-9-30 09:52

写牛性小说不少，此小说在情节和主题上都一定的新意。
牛通人性，在那个特殊年代，牛的灵魂也被曲扭，身体也遭受折磨。读后，令人惊叹，令人思考。
婆婆与队长两个人物形象，真实可信！并形成对比，丰富小说的内涵。
精华支持！

薄暮 · 发表于 2010-9-30 10:21

拜读沧海老师佳作！
小说语言生动有致，以致细节描写有浓郁的生活特色和场景感，这样麻园婆婆这个人物鲜活起来，感染读者。
祝节日快乐！遥握！

百味人生 · 发表于 2010-9-30 11:06

一头牛在你的笔下写活了。学习。问好！

暴雨迎风 · 发表于 2010-9-30 11:16

钢叉，真是一头有血性的牛！队长真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可他们都要由一个柔弱的女人来坐镇，构思立意都很精巧。文字沉郁，结局悲苦，好文采！支持。

刘满园 · 发表于 2010-9-30 11:22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0-9-30 11:16 发表
钢叉，真是一头有血性的牛！队长真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可他们都要由一个柔弱的女人来坐镇，构思立意都很精巧。文字沉郁，结局悲苦，好文采！支持。

是啊，作品很精彩，支持精华。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0-9-30 11:56

谢谢朋友第一时间阅读。节日好。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0-9-30 11:57

谢谢山野精辟点评，问好。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0-9-30 11:58

谢谢薄暮一如既往地关注支持，节日好。

天下为公 · 发表于 2010-9-30 17:05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0-9-30 09:52 发表
写牛性小说不少，此小说在情节和主题上都一定的新意。
牛通人性，在那个特殊年代，牛的灵魂也被曲扭，身体也遭受折磨。读后，令人惊叹，令人思考。
婆婆与队长两个人物形象，真实可信！并形成对比，丰富小说的内涵 ...

生动，动情。
支持精华。

荦春 · 发表于 2010-9-30 18:07

构思精巧，人物形象生动鲜明！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0-9-30 20:18

谢谢熊版关注支持，问好。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0-9-30 20:19

问好朋友，远握。

大雪飞扬 · 发表于 2010-9-30 21:06

语言很有味，牛和人的性格也都很鲜明，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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