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易散琉璃脆-----浅析《金瓶梅》里悲剧女性之一宋惠莲

周施梅

     


     
    明代著名小说《金瓶梅》在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都占有重要的地位。这部小说贯穿朝野，辐射市井生活，反映官场现象，用大量文字来描写西门庆和妻妾等人的生活细节和家庭活动，芸芸众生，形形色色，事无巨细，莫不被作者形诸笔端，塑造出性格鲜明的各类人物。


    其中一位具有复杂性格的女性，她的存在在整部作品中虽不重要，作者还是对其用了些笔墨，使一个生活在下层的女性，形象生动地出现在读者面前，也为故事的继续发展起到了铺垫作用，引起读者的注目、研究和思考。


    小说的主人公西门庆，家中有个伙计叫来旺儿。来旺儿原来的媳妇病死后，由西门庆的大娘子吴月娘为其新娶了一房媳妇。这媳妇娘家姓宋，原先卖在蔡通判家做丫鬟，后因坏了事出来，嫁给厨役蒋聪为妻。这蒋聪经常在西门庆家做活，来旺儿常去叫唤他，有空时也在蒋聪家与他吃酒，就与蒋聪之妻互相有些意思。后来蒋聪和另一厨役因分财产生矛盾，酒醉后厮打在一起，蒋聪被打死，那打死他的厨役吓得逃走了。蒋聪之妻就去央求来旺儿，托来旺儿找西门庆去跟县丞求情。之后，厨役被捉回并判了死罪。来旺儿就让月娘帮着娶了蒋聪之妻，并为其取名叫惠莲。


    这惠莲初来时没有什么妆饰，只是个跟其他家人媳妇一起上灶的普通女人。过了一段时间，惠莲见西门庆的妻妾潘金莲等人，浑身上下穿金戴银、绫罗绸缎，装扮的美艳动人，惠莲心生羡慕。现实的诱惑与刺激膨胀了她的欲望和渴求，自我的人生境况又使惠莲自惭形秽，但同时又认为自己的姿色并不逊色于西门诸妻妾，一旦有头面衣物打扮，自己亦能与她们相较。然而自己毕竟是奴仆之妻，在地位、经济方面均不能与主子妻妾相较,自己没什么衣服首饰，也只能将头发梳得光光的，发髻拢得高高的，涂粉擦红，刻意乔装打扮。她本身就有几分姿色，稍加修饰后颇有些动人之处，加上她又喜欢在人前递茶倒水，非常殷勤，于是，被西门庆看在了眼里。


    西门庆就设了一条计，让来旺儿去杭州，替蔡太师置办庆贺生辰的锦绣蟒袍和家中穿的四季衣服，来回也要半年时间，好色的西门庆安心趁此机会要调戏这个媳妇。


    一天，西门庆看她上身穿着红绸对襟袄，下面穿紫绢裙子，颜色很不协调。就吩咐下人去对吴月娘说，这媳妇子怎么红袄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的，另给她一条别颜色的裙子。后来西门庆酒醉回来，亲自让下人给惠莲送去了一匹蓝缎子。惠莲接受了这匹蓝缎子，也接受了西门庆的求欢要求。


    这惠莲“自从与西门庆私通之后，背地里不算与他衣服、汗巾、首饰、香茶之类，只银子成两家带在身上，在门首买花翠、胭粉，渐渐显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西门庆利用惠莲的轻浮和不安分的攀比心理，略施小惠，很快达到了目的。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女性，在以色获利后的沾沾自喜和轻浮张扬已显露无遗，成为日后悲剧的隐患。


    惠莲不仅有几份姿色，她还有一个拿手好活，会烧猪头。她先将那猪头蹄子洗得干干净净，放在锅内加水，再加油酱和茴香大料拌着，严严地盖好后，烧一根长柴，不用一个时辰，就将个猪头烧得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再配上姜蒜等碟儿，真是下酒的佳肴。因此，惠莲经常被西门庆妻妾使唤，伺候他们饮酒作乐，甚至一起嬉笑玩耍，自比其他下人有些不同，兼之西门庆常派来旺儿出远门的差事，便于乘机与惠莲来往，蒙在鼓里的来旺儿反倒得了方便，因此赚了些钱，惠莲愈加轻俏张扬，不把其他下人看在眼里。当西门庆的第四房妾雪娥，将惠莲与西门庆的关系透漏给与她有些私情的来旺儿时，来旺儿酒醉后大骂惠莲，并扬言要杀西门庆等人，惠莲在安抚稳住来旺儿后，在雪娥等人面前指桑骂槐，骂个不止。争强夺势，尽可能地争取利益的惠莲，这时只是一路张致，全不晓自己背后所隐藏着的危险，离开自己的身份地位愈走愈远了。


    恃宠放娇，摇摆人前，了无顾忌，一心向上爬而目空一切的惠莲，势必引起西门庆众妻妾的不满，尤其是一向被西门庆专宠的潘金莲又怎容得一个“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的宋惠莲如此得意卖弄。加上雪娥以及下人惠祥等人的嫉恨，皆与惠莲产生了矛盾和利害冲突。于是，在潘金莲的纵恿挑拨下，西门庆将来旺儿的肥差取消，然后，阴谋施计将来旺儿送监问罪。


    这时的宋惠莲，如大梦初醒。


    在来旺儿被监期间，惠莲“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黄着脸儿，裙腰不整，道靸了鞋，只是关闭了房门哭泣”。这个曾经因贪图虚荣和享受而与主子有私情的女人，在自己的丈夫被强加以莫须有的罪名、冤枉屈打、承受牢狱之苦时，她没有了往日的虚荣，也不再修饰打扮，以至于邋遢不堪。丈夫的遭遇让她已没有心思来打扮卖弄。也许这是她唯一的抗争方式，她要以这样的形象来表示对贪图她姿色的西门庆不满，然而她的抗争又是多么的软弱。


    当西门庆再次哄骗她时，她委身西门庆，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试图通过与西门庆的这种关系，尽快将来旺儿放出来。趁着西门庆欢喜之际，她求道“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两日，放他出来，随你叫她做买卖，不做买卖也罢，这一出来，我教他把酒断了，随你去远到近，使他往哪里，他敢不去”，她想用屈辱俯就来换得来旺儿一个平安，她的愿望会实现吗？


    然而，她的梦终究是破灭的，并遭到了极大的愚弄。


    来旺儿在饱尝毒打、受尽监狱之苦后，连家门都未能进，亲人未能见上最后一面，身无分文遍体鳞伤地被押往外地去了。



    听信了西门庆的哄骗和承诺，一直心存幻想的惠莲，在得知真相后，最后的的一线希望随之破灭。她关闭了房门，放声大哭：“我的人呀！你在他家干坏而来什么事来？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之当把你远离他乡算的去了，坑的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如今合在缸底一般，怎么晓得？”，惠莲绝望了。无论西门庆再怎样欢言哄劝，许她那些她曾经渴望的荣华，她都无动于衷。


    人性中的善得到了发挥，她与从前那个追求虚荣、贪图享乐的惠莲判若两人。


    她痛斥了玩弄她、陷害她丈夫的西门庆：“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叶说放出来，只当端的好出来，你如遞解他，也和我说声，暗暗不透风，就解发远远地去了。你也要合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的成成的，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什么？”


    一个绝望的女人悲苍的哭喊，无望的控诉，让人同情和心酸。


    关闭了房门，在不点灯的黑夜里，蓬头垢面的惠莲大哭着，心阵阵揪痛，为可怜的人儿，她的丈夫，远远发配的来旺儿，她伤心欲绝，在慢慢长夜里忍受着痛苦的煎熬。


    此刻，她应该会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去要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该这样不安分。如果她继续做着份内的事情，每天跟其他媳妇一起上灶做饭，不去招惹西门庆，日子也就那么一天天过去了。即使没有绫罗绸缎，没有花翠胭粉，甚至穿着颜色不协调的衣服，就那么普通地做来旺儿的媳妇，又有什么不好呢？为了钱财曾经与西门庆私通，她幻想通过自己可以让生活变好些，结果却是这样凄惨。


    她曾是一个爱慕虚荣、贪图享受的女人，为了获取利益，她丧失了贞节妇德。她又是一个有良知的女性，在自身利益与亲人安危的抉择前，她选择了亲情。尽管最初她也轻浮过，但她毕竟不同于狠毒、机谋、为了纵欲追欢而残忍谋害亲夫的潘金莲。这是尘世间一个有良知的女人，她并不狠毒甚至软弱，连反抗的姿势都是那么无力。如果她只是为了贪图自己享受，这时，丈夫已被远远发配，她满可以肆无忌惮地安享西门庆承诺给她的一切了。但是，她并没有把西门庆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西门庆。


    一日夫妻百日恩。只有丈夫来旺儿才是她的亲人，是她生命的寄托和依伴。


    尽管她背叛过他，他也与别的女人有染，给她的也只能是低贱的生活，与有钱财有势力的西门庆有着天壤之别，但这个普通的男人才是属于她的啊，她的命运与他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失去了他，生活还有什么意义？他的生死未卜让她担忧绝望，她也曾抗争，但身份卑微的一个弱女子，其挣扎是软弱的，也是徒劳的。昔日的放纵引来了大祸，自己却无能为力，在这个权势的社会里，身份卑微而又不安分的她是无立足之地的。也就是这种情况下，绝望中的惠莲看清了曾经对她赏识的西门庆，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她终于明白了地位的悬殊，明白了往日的追求是怎样浅薄。自己终究是个低贱的下人，往日的欢爱是多么荒唐，曾经对她万般柔情的主子，只是玩弄她。她的追求是一场水中捞月般幻灭后的失望，她的挣扎是陷入深井后的徒劳，这是多么悲哀和无奈的结局！


    她羡慕的那些荣华只不过是天边的彩云，一阵风过后，早已消散的无处可寻，富贵的愿望如同美丽的琉璃，轻轻一碰就碎了。


    生时没有共享一点福，苦又不能一起分担，只能满怀着悲愤走上生命的绝境。追悔莫及而又无能的她，只能抱憾终身了。


    惠莲，这个可恨又可怜、本性又是善良的女人，遥想惦念千里之外生死未卜的丈夫，痛不欲生，她能做的，唯有黄泉路上两相依了。于是，她用两条脚带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宋惠莲，《金瓶梅》里的一个小人物，从此画上了句号。然而，关于她的故事，以及这个故事引起的思考，会随着这本书一直继续下去。




[ 本帖最后由 周施梅 于 2010-10-14 06:39 编辑 ]

夏日荷风

结合典型事例，对惠莲这一人物形象进行细致而独到的分析，语言利落，详尽的当。学习施梅的好文！

最后一头战象

分析到位，可见作者下了一番功夫，文字简练、干净，有很好的功底。

geng167

看完全文，一个小物却站到了我的面前。问好！

青青河边

宋惠莲，《金瓶梅》里的一个小人物，从此画上了句号。然而，关于她的故事，以及这个故事引起的思考，会随着这本书一直继续下去。

欣赏学习！

李修玲

梅梅也写这样的悲剧人物了，先顶上，随后来读！

高迎春

脉络清晰，分析透彻，将一个社会底层妇女的复杂性格剖析得淋漓尽致！

kkxl的狼

好文，拜读，如此背景凄惨的人物，当有人呼号。

鸽子杨军

人物形象鲜活，立体地呈现出来了。难能可贵啊！

李修玲

一个底层女子不幸的一生，由于她的把持不住所犯下的错误，而导致如此结局，当醒悟的那刻，未免晚了。
文中有错别字，梅梅再看仔细些。

季大相

解析出一个女子的命运和人生悲剧

潇湘渔父

　　你的批评拿捏得恰到好处。宋惠莲身上的确暴露了某些人性的弱点，譬如贪慕虚荣，为人轻浮，甚至还有点淫荡，但她毕竟没有泯灭人性，在她身上还坚守着做人的底线。她虽曾经对不起丈夫来旺儿，但最终她还是觉醒了，她用自己的方式进行了反抗，虽然无力，却也闪现出人性的光辉。

周施梅

原帖由 夏日荷风 于 2010-10-14 08:08 发表
结合典型事例，对惠莲这一人物形象进行细致而独到的分析，语言利落，详尽的当。学习施梅的好文！

谢荷风点评，过奖。问好！

周施梅

原帖由 最后一头战象 于 2010-10-14 08:49 发表
分析到位，可见作者下了一番功夫，文字简练、干净，有很好的功底。

谢战象细读，过奖。问候。

清水莲心

宋惠莲虽则最初糊涂，但最终还是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从泥污中挣脱出来。梅对人物性格拿捏得恰到好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