碓 | 碓,桓谭(东汉哲学家、经学家)在《新论·离事》里说:“宓牺之制杵臼,万民以济,及后世加巧,因延力借身重以践碓,而利十倍杵舂。”
百度搜索,碓的解释为:舂米的设备。用柱子架起一根木杠,杠的前端装一块圆形石头,用脚连续踏动木杠后端,前端石头一起一落,舂砸下面石臼中的米粮,使谷成米或使米成粉。简单的碓只是一个石臼,外加一根杵或木槌。
看此两种解释,在古代,大约因为没有现代化的机器,碓唯一的功用就是舂米。可多少朝代过去以后,碓,并没有因为年代的久远和更替而消失,反而发挥着更为广泛的功用
碓的原理,类似于跷跷板。全长大约两米半左右,在离杠尾约摸半米多一点的地方,放置着一个凸起地面20厘米左右的石槽,一根木杠横穿过碓身,镶嵌在石槽里,相当于跷跷板的支点。杠的一端是倒子弹头一样的木柱,柱头上箍着铁帽,像个马头。碓窝则是用整块青刚石掏空嵌成,深埋在地下,留出敞口。人在碓尾,脚一踩,“咕嘎”一声,碓头扬起来,脚一放,“嘭”一声,落下去,就这样不停地踩起来,落下去,碓里的东西便一下一下渐渐变成碎粉。碓在各地该各有其貌。而在土家族苗族云集的湘西,碓的模样,看过电影《边城》的人应该有印象。
在土家山寨里,并非家家都有碓。像我们那个寨子,分‘上野麓’和“下野麓”,(也就是一半在坡上,一半在坡底)我家在‘上野麓’。整个‘上野麓’只有我家有碓,因为父亲的勤俭,爱置办东西。(除了碓,父亲还请人打制了大磨盘小磨盘。大磨盘用来推(磨)玉米粉,小磨盘用来推(磨)豆腐,做油粑粑,菜豆腐什么的。大磨要经常推(磨)玉米喂猪或者煮玉米粥外,小磨却是时常闲着的。
可碓,是不是父亲置办的“产业”我不知道,从我记事起,它就在一个用没有抛光的毛木板随意钉扎起来的小屋里,和大磨小磨为伴。那是它们的家。小屋的角落里,还靠墙根立着另外的农具:锄头,镰刀,柴刀,木板上还挂着父亲犁田时穿的蓑衣,斗篷。
整个“上野麓”,有磨的人家不少,碓,却只我一家有之。那时,乡下已经有了打米的机器,所以,用碓舂米已经退出历史的舞台。但碓,并没有闲下来,相反,它更忙碌。
在家乡,有一种自制小菜,叫酸辣子。酸辣子也分好几种,一种,是玉米面和辣椒粉做的:辣椒,不能用干的,用干辣椒做,酸辣子不好吃,最好是刚刚从菜园子里摘来的红辣椒(青辣椒也行,不过颜色不好看),到水井边洗净了,稍稍晾晾水,然后一把一把地放进碓里,一次不能放太多,放太多舂不细。等把辣椒舂得细绒绒的,再把玉米面倒进碓里,接着舂。这是为了让辣椒和玉米面充分融合。然后舀出来灌进坛子里,倒扣在一个圆形的小石石槽里。不用碓再舂也行,用筷子和,可没有在碓里再舂一次有味。还有一种,是糯米粉做的。这种酸辣子,得把糯米用碓舂成粉末。糯米事先用锅焙得焦干焦干的,否则,不好舂。先舂第一遍,舂好后,舀出来,倒进箩里,一只手摇,一只手拍,(箩用檬麻丝编织,非常细密,箩边以十厘米左右宽的簿竹片圈成,筛下围着一圈白纱布,防止过筛时,米粉散飞。)过不了筛的糯米粉,再倒进碓里舂二遍,直到舂成能过筛的米粉。然后把米粉濡湿,灌肠一样地塞进挑选出来的个大肚长的辣椒里,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坛子里,过十天半月后就可以拿出来蒸炒煎炸,酸酸辣辣,可口又下饭。
我于碓的好感,并非它能制出我爱吃的酸辣子,而是,喜欢和碓关联在一起的很多光阴。
幼时,爹娘总是很忙,尤其娘,从地里回来,要忙不迭地砍猪草,煮猪食,喂猪,洗菜,做饭,灶前灶后脚不点地地忙碌,晚上吃完饭,还要洗一大推一家人换下来的衣服,一忙就忙到天擦黑,等娘能在灶房前小坐一会,却又因为劳累,直打瞌睡。想在娘的怀抱里赖一赖,亲近亲近是很难的。而碓可以帮我这个忙。用碓舂东西,需要不停地用用竹桡翻搅,这样才能舂得粗细均匀。如果是舂糯米,娘会让我搬张小板凳,坐在碓头边上。娘在碓尾一下一下地踩,碓头一起一落,我就趁碓头抬起的瞬间,用竹桡翻搅碓窝里的米。和娘的分工合作总是很合拍,等娘舂完了,会得到娘的夸奖,抱一下,亲一下,说一声:“乖,真能干。”
但如果是舂辣椒,娘是万万不让我靠近碓房的,怕辣味熏着我,怕辣椒仔粒不小心蹦到我的眼睛里。这时候的我就在院子里和小伙伴们玩或者一个人蹲在地方看蚂蚁搬家。时不时地抬起头,看娘用一根长竹竿翻搅碓窝里的辣椒。有事没事喊一声:“娘。”娘被辣椒的辣味熏出了眼泪,我跑到里屋,拿出湿手巾给娘,娘照样会搂搂我,说一声:“乖宝。”
我喜欢碓,是因为有了碓,可以和娘亲昵。
整个上野麓,半寨的人,想要舂点辣椒糯米做点酸辣子,都会到我家来。干这些琐碎小活的,多半是女人。大姑娘小媳妇,三婶子四伯娘五阿婆。碓居住的小房子是没有门也没有锁的。乡里人家,锄头镰刀,都是随意放,谁借道拿走用了,晚上收工时也一定会放回原位,跟主人说不说都不要紧。谁想要舂什么,也无需爹娘打招呼。不过,也常有几个女人碰一起的情况发生。女人们爱热闹,何况,难得假借舂东西的时机在外面多闲一会,也不着急。你舂完了,我再舂,你帮我翻搅,我帮你翻搅。正好趁这机会唠唠闲嗑:自家的男人,难伺候的小姑子,琐琐碎碎,鸡毛蒜皮,在女人们嘴里总是大事。如果正逢娘在家,也会端了洗菜的竹簸箕或者放下拎着的半桶猪食倚着碓房的门,和踩碓的女人闲唠一会儿。
当然,随了自己娘来了的,还有东头的三伢子,四鸡笼,妹崽崽。我们在院子里踢房子,跳皮筋,玩拣籽。
碓的“吱嘎——嘭——吱嘎——嘭”的声音,和女人们柔柔地语调高高低低地交织在一起,还有我们的童声稚语,就算莫扎特的钢琴曲,也未必有它动人心弦,诱风倾听。
……
稍年长,我去了小姑处。小姑的部队大院,没有碓。离开了碓,也就离开了娘,离开了小伙伴,也离开了我的故乡。不过,偶尔回家,依旧能聆听到碓“吱嘎——嘭——吱嘎——嘭”的乐音。日久天长,于故乡的我。这“吱嘎——嘭——吱嘎——嘭”的声音,就是那首理查德琴键上的《思乡曲》。
近年来,随着农村青壮年的大量外流,田地荒芜,再加上前些年无节制地砍伐山林。山上人家逐年往山下迁移。碓,越来越寂寞。今冬,爹娘也把房子搬到了山下。山上,剩下不过两三户人家。春节我回去,特意去看老屋:碎瓦遍地,满目荒夷。碓房早让父亲拆了,碓头让父亲移到了山下,却没再用,搁放在杂物间的墙角,只剩碓窝,因为镶嵌得太深,孤零零地嵌在老屋的泥土里,像一个忠诚的卫士,在徒劳地坚守着什么。里面,积满了污水和枯草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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