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条白裤子

烛下夜话

      

       九奶奶是坐着大红的轿子嫁到我们村的。那天乐手呜呜哇哇地吹的很喜庆，也很热闹。全村人都集中在九爷爷家那座矮矮的破旧的土坯房前，这就是九爷爷的新房，连院墙都没有。人们都等着看新娘子，看这个已死了三个丈夫的女人到底什么样。

       九奶奶本不想嫁的，理由很怪，说是她算过命的，算命先生说她命硬，要么孤寡，要么一辈子得穿七条白裤子（即死七个丈夫）。九奶奶的娘当时就掀了算命先生的摊子，拉着九奶奶就回家了。此事虽没声张，九奶奶也不太信，但心里已埋下了阴影。九奶奶第一次远远的嫁了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那汉子娶九奶奶前壮的像头牛，走起路来“扑嗵扑嗵”像打夯，扛两布袋麦子还健步如飞。但自从娶了九奶奶，鬼附体似的一天天消瘦下去，不出一年，就命归黄泉了。九奶奶就穿了第一条白裤子。九奶奶守了一年，就在热心人的撮合下，又嫁了一个铁匠。这铁匠抡铁锤像孙悟空耍金箍棒那般轻松，脸被火烤的黑红黑红的，整日里伴着打铁的声音“嘿哟，嘿哟”的自得其乐。据听房的半大小子们说，九奶奶好像每天晚上都要先摸摸铁匠胳膊上的肌肉疙瘩小了没有，眼见着铁匠像个欢老虎似的抡的铁锤“呼呼”生风，九奶奶悬着的心渐渐地放下了。遗憾的是，九奶奶的肚子一直四平八稳，一年过去了，没一点儿动景。村里人都笑话铁匠，说“铁匠，你的劲都打铁了，就不留点儿用你媳妇身上。”弄的铁匠脸红脖子粗，回家就没个好脸色。九奶奶心里也急，偷偷找过大夫，喝过中药，一直不见效。两年过去了，铁匠整日借酒浇愁，有一次大冬天喝醉后，摔倒在路上就再也没起来。九奶奶又穿了第二条白裤子。这次九奶奶下定了决心再也不嫁了，不能再祸害别人的性命了。但九奶奶的娘不干呀，闺女年纪轻轻就守寡还不说，身边也没个孩子。九奶奶的娘劝九奶奶，说不要信那瞎子胡说，这都是碰巧了，喝酒冻死的、摔死的也不止一个，跟你的命没关系。又说，这次娘给你找了个比你命还硬的，算命的说了，你们硬碰硬就都没事了。九奶奶这才活动了心眼，所以又嫁了一个做豆腐的。这做豆腐的自小死了爹和娘，一个人靠吃百家饭，在大队里的牲口棚里长大的。娶了九奶奶后宝贝的不得了，因为这卖豆腐的也死了两媳妇了。娶九奶奶前很长时间没人再给他介绍了，急的他嗷嗷直叫。直到九奶奶的娘托了媒人来，才又闻着女人味。这两个命硬的人，有着相同的遭遇，又知道互相珍惜，所以九奶奶有一段日子很幸福。这做豆腐的性子也像豆腐，平日里和邻人说话慢条斯理，到了晚上偎在九奶奶身边也像磨豆腐，磨磨叽叽的。日子眼见着有了热乎气，但九奶奶不敢大意，每日跟在做豆腐的身后，就连做豆腐的去河边挑水也要跟着。九奶奶的肚子也像这日子，有了盼头，看着日渐鼓胀的小肚子，九奶奶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这天，做豆腐的一大早就去挑河水，九奶奶因为身子懒实在不愿动就没跟着去。可等九奶奶睡了一会儿懒觉儿，又起来做好早饭，还不见做豆腐的回来。九奶奶有点儿着慌了，她急匆匆地去寻，刚出院门就和报信的撞了个满怀，报信的报的是丧信，说做豆腐的掉河里，等救上来已呛死了。九奶奶闻言，感觉天旋地转，一头栽到地上。悲伤过度的九奶奶也没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九奶奶又穿了第三条白裤子。这次九奶奶彻底死心了，决定不再嫁。九奶奶的娘也像霜打的茄子，她当时临时编瞎话骗了闺女，没呈想，也骗去一条人命。这次她再也不为九奶奶四下托人找人家了，和九奶奶一样，死心了。就这样吧，不能再祸害人了。

       在九奶奶死心踏地的守寡时，九爷爷挑着货担上门了。这九爷爷一副好模样，高高大大的个子，长的四方脸，虎眉虎眼，还能说会道，只要他的货担一进村，大姑娘小媳妇一会儿就像赶集一样围上去了，有用的没用的都会挑两样，打一下闹一气的热闹一会儿。九爷爷之所以三十大几还没娶亲，原因有二，一是家里太穷，二是九爷爷游手好闲，整日里挑个货担东游西逛，日子不像个日子。所以，虽然大姑娘都爱和他闹着玩儿，但谁都不肯嫁给他。九爷爷东一笤帚西一耙子最终也没寻下个媳妇。直到后来遇到九奶奶，听说了九奶奶的传奇故事，就下定决心要降伏那个附在九奶奶身上的魔咒。

       九爷爷说，嫁给我吧，我保证全胳膊全腿陪你到老。

       九奶奶一言不发，只用冷眼盯了一眼九爷爷，那眼神分明在说，这恐怕你说了不算。

       九爷爷又说，我家没院墙，关不住你的命，你克不着我。

       九奶奶仍是一言不发，眼里甚至有嘲弄的笑意。

       九爷爷接着说，只要你我不住一个屋，各过各的日子，就能相安无事。

       九奶奶彻底疑惑了，眼里充满疑问，那还算是一家人吗？那你娶了我做什么？

       九爷爷哈哈一笑，虽然不住一个屋，但你也不用守寡，我也不用打光棍，多好的日子啊！

       九奶奶的眼里分明在说，这也能行？

       但在有些英俊，有些强壮，有些男人特有气息的九爷爷面前，九奶奶还是没把住关，要不就信他一回？

      就这样，九奶奶在乐手的吹打声中嫁到我们村了。当然，九奶奶以前不是九奶奶，嫁到我们村才成了九奶奶，之前姓字名谁好像没人知道。

      看新娘子当然是先看落地的脚。九奶奶的三寸金莲一迈出轿门，人们就“哇”的一声惊叹起来。那双小脚裹的地地道道，脚上的红绣鞋上粉红的荷花开的娇艳，红穗头一根根并排着，服顺的很。再看九奶奶下轿，一手轻扶伴娘的手，一手捏着大红夹袄的衣襟，一副弱不禁风，欲说还羞的样子。红盖头在阳光下兴奋地发着幸福的光芒。人们都为九爷爷振奋，九爷爷就要结束光棍的生涯了，而且这九奶奶还如此可人。

       当夕阳坐上树梢时，鸟儿也钻回了窝里，饮烟飘上天际，给黄昏的天空添上一条条黛色，长了一天的庄稼也松了一口气，静下来休息，人们赶着牛羊慢步回家，一切详和而平静。

       九奶奶的第四个新婚之夜就在美好的月色里开始了。看着九爷爷因激动而扭曲的脸，月亮好像不好意思了，悄悄隐于云后了。

       第二天，听房的半大小子们一天都描绘的唾沫乱飞，好像那种美事仅用两片嘴无从表达似的，一边说还一边比划。总之，九奶奶的第四个新婚之夜美好而满足。

       最初的半个月，九爷爷实在不忍撇下娇羞的新娘去别屋另睡，九奶奶也没坚持。但随着九爷爷的小病不断，九奶奶急了，当即立断，拿着擀面杖把缠在她炕上的九爷爷赶了出来，第二天又另起炉灶。奇怪的很，这样的日子一过，九爷爷又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儿。

       日子就是一直这样过下去的。九爷爷偶尔在夜里去九奶奶屋里呆一会儿，然后就回自己屋睡觉。两个各自起火做饭。不在一铺炕上睡，慢慢感情就生疏了。九爷爷又挑起了货担，大姑娘小媳妇依旧会围一圈在他身边。慢慢的九奶奶发现九爷爷常常夜不归宿，这九奶奶心里就着急的不行，她不敢离九爷爷太近，怕伤了他，所以想生个孩子拢住他的心，可多半年过去了，她的肚子就是没动景。于是，九奶奶烧香拜佛，把希望都寄托到神灵上。心虽真诚，但未见神灵显灵。无奈的九奶奶只好利用女人的柔情拢九爷爷的心，她主动搬到九爷爷屋里住，又一日三餐伺候着九爷爷，九爷爷终于有了回头的迹象，每日回家虽有早有晚，但毕竟每日必回。九奶奶暗自欢喜。好景不长，九爷爷又开始小病不断，刚开始九奶奶请大夫抓中药，希望能治好九爷爷的病，但无论怎么折腾，九爷爷就是不见好。九奶奶只好含着泪又搬回自己的小屋。当这个破旧的三间土坯房冒出两股炊烟时，九爷爷的病不治自愈。从此，九奶奶再也不敢造次，任由九爷爷像个欢老虎似的游走于姑娘媳妇之间。

       九奶奶嫁给九爷爷实指望添个一男半女的，没想到这个愿望没能实现。九奶奶瞅着镜子里的自己，原来鲜苹果一样的脸，现在变成晒蔫的苹果了，汁水全被岁月吸走了，细细的皱纹一条追着一条。九奶奶每日坐在小板凳上望着黄昏发呆，老鸹总是不合适宜的站在她家前的枯枝上“呱呱”乱叫。夕阳的余晕洒在她脸上，不是温暖和安详，而让人感觉到孤独的凄凉。这个一直没有院墙的小院里，没有孩子的嬉闹声，没有夫妻的吵嘴声，甚至没有牲畜的哼叫声，安静的令人恐慌。

       九奶奶在六十岁时，突发奇想，想要认个干闺女。九爷爷说你可别祸害人了，九奶奶不听，她相中了凤英。凤英当然也是苦命人，爹自从给她娶了后娘，她就没过一天舒心日子，所以时不时会来九奶奶这里哭诉和躲避。九奶奶心善，对凤英好，常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着给凤英，还把自己结婚时穿的嫁衣狠狠心剪了，给凤英做了新衣裳。当九奶奶小心翼翼的提出认凤英为干闺女时，凤英竟痛快的答应了。凤英给她爹一说，她爹巴不得呢，比凤英还痛快。这样凤英就时常来九奶奶家，帮九奶奶挑挑水，扫扫院子，干点儿零活。九奶奶家终于有那么一点儿生气了。凤英要出嫁时，后娘不给办嫁妆，凤英气急了眼，彻底跟爹断了来往。九奶奶抖空了家底为凤英置办了嫁妆，让凤英不失体面的从自己家嫁出去了。从此，凤英不叫九奶奶干娘，而是直接叫娘了。回娘家也是直接回九奶奶家，有时会和九奶奶睡一铺炕。九奶奶的橘子皮一样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

       在这个八月十六，九奶奶正在等回娘家的凤英。她为凤英早早的把地瓜煨在灶炕里，又专门蒸了几个“驴打滚”（即一层玉米面一层白面的馒头）。都准备妥当，就坐在小板凳上单等着凤英，看到路过的人就高兴的打招呼。但左等凤英不来，右等还不来，九奶奶心里着了慌，是不是凤英有啥事啊？就在九奶奶来回转圈圈时，有个陌生人急慌慌的来了。来人说，凤英因为和她男人生气喝药死了。九奶奶晃了好几晃，才稳住神问，为啥？因为她男人不让她喊你娘，凤英不应，她男人就不让她来，凤英一生气就喝药了。九奶奶闻言再也撑不住了，一个趄趔摔倒在地。吓的来人大声喊叫，村里人纷纷赶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摁胸脯，折腾了一气，九奶奶才醒来。醒来后的九奶奶只说了一声，凤英，是娘是害了你。

       从那以后，谁也没听到九奶奶说过一句话。村里人也更害怕了，都说九奶奶命不仅硬，还毒，谁跟她亲她克谁。大人都叮嘱孩子谁也不准去九奶奶跟前玩儿。

       九爷爷已先她而去，九奶奶在穿了第四条白裤子后，这个寂静的小院更加寂静，有时好几天都没有饮烟升起来。九奶奶苍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慈眉善目里满含着凄苦和寂寞，有时她坐在院子里，看着放学的小学生鸽子一样欢叫着从她眼前飞过，她会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想招呼一下，然后马上黯然的把手缩回来。她喜欢孩子，可她不能亲近他们。

       在九奶奶快八十岁的时候，村里人常看到她挪动着三寸金莲提着一个小瓦罐颤颤巍巍到最近的小河沟里提雨水，九奶奶就用这种水做饭和烧水喝。有少年提醒九奶奶说，九奶奶，这水里可脏了，什么都有，你喝了会拉肚子的，我们给你挑水吧。但九奶奶总是拒绝，有人看到有学生把水送到九奶奶家，但九奶奶全部给倒了，还一边嘟嚷着：可不敢再害人了，可不敢再害人了。依然自己颤颤巍巍去提那些有着小蝌蚪、小飞虫、孑孓等已积存了很久长着一层绿苔的雨水。

       在九奶奶八十七岁那年的大年初一，人们热热闹闹的互相拜年，九奶奶再不吉利，在村中是长辈，晚辈也要来象征性的拜年的。但这个初一，人们没发现以往会等在院子里的九奶奶，等一群人一边口里喊着，九奶奶给你拜年了，一边跪在院里时，才感觉这院子静的不平常。有人悄声说，好像有一段时间没见九奶奶出来了。这句悄悄话像雷一样扫过人们的心头。人们大着胆子试着推推门，大声喊着“九奶奶，九奶奶”，但里面悄无人声，只有耗子吱吱乱叫的声音，等人们撞开门进去时，都被眼前的惨景吓的目瞪口呆。

       九奶奶已无人形，身上的衣服已被耗子咬的七零八落，脸上和手上的肌肉都被撕咬光了，露出白森森的骨茬。身边放着一把剪刀，有一张画着七条白裤子的黄裱纸被剪刀戳的一个洞又一个洞。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0-11-3 09:23 编辑 ]

烛下夜话

实在弄不好，第一段第一行怎么也空不了格。
望各位朋友多提意见。

山野农夫

小说很有故事性，有一定的传奇色彩！语言也很有味道。九奶奶命运真惨！如果小说将主题更好的升华，小说就会更完美！欢迎朋友常来。

烟雨飘过

九奶奶的命啊！
帮你排一下，复制即可。

　刘版已经帮你编辑了，第二段太长，邱版已经提出来，参考一下吧，呵呵

[ 本帖最后由 烟雨飘过 于 2010-11-3 11:01 编辑 ]

杜鹃啼血

感觉写得细腻，让人阅后深思。

邱天

第二段满了，像烟雨先生那样排，较好。

小说不错，支持。

刘满园

帮你编了一下，但你的第二自然段太长了，一篇文字，结构要平衡一些，前后段落大致要一致，从形式上看来，才美观，也好读。这样显得太累赘。

kkxl的狼

七奶奶人物刻画丰满，不错。学习

袅袅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0-11-2 22:14 发表
小说很有故事性，有一定的传奇色彩！语言也很有味道。九奶奶命运真惨！如果小说将主题更好的升华，小说就会更完美！欢迎朋友常来。

同意山野版主的意见。人物命运过于悲惨了，宿命色彩很浓。

烛下夜话

谢山野版，能得到指点，很感谢，今后多学习。

烛下夜话

谢烟雨朋友，以后多向你学习。

烛下夜话

谢杜鹃朋友来读。

烛下夜话

多谢邱版鼓励，今后多多向你学习。

烛下夜话

谢刘版帮忙和提醒，以后注意。

烛下夜话

谢狼朋友，感谢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