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听琴
触动内心的情景总是难以忘怀,比如21年前那个出乎意料的军礼,现在想起来,心中仍久久不能平静。
1987年我离开工作5年的乡村中学,来到城区一所中学任教,那时妻子在一家工厂上班,儿子才一岁多,妹妹跟我在这边上学,我自己尚且立足未稳,不可能再让三弟跟我来这边上学,他便在老家上了高中。高中毕业后,也许是对所在学校的老师颇感失望吧,三弟决定不再复读,一心要去参军,想通过自学考取军校,我尊重他的意愿,托人让他去了部队。
三弟走后,我们都挂念他。他来信说,新兵连的生活很苦,他们带去的东西和钱都让连部给收走,统一代管,不准随便使用。对于这一点,我虽然有些心疼,但觉得部队上严格要求也是应该的:军队是个大熔炉,进去的是铁,出来的应该是钢。只是听说三弟带去的书,一大包都被封存着,有些替他着急——不能看书,如何考取军校呢?
暑假一到,我便急着去部队看三弟。那时我们家中很不宽裕,我的工资只有几十块钱,二弟刚分配工作,也挣不了几个钱,所以去部队时,只带了两瓶普通酒和几盒当地烟。
三弟所在的部队在河南焦作,离山东不远,坐汽车当天就赶到了。找到三弟时,天已黄昏,他们刚下操。连指导员听说我来了,赶过来看我,高而瘦的身材,一条宽宽的腰带很随意地挂在脖子上,显得随和而亲切。他和我说了一会儿话,嘱咐三弟帮我安排好住处,便匆匆告辞了。
随后我们去见了三弟的连长。连长大约三十岁上下,个子不高,长得很结实,胡茬子刮得铁青,周身透着一股英武之气。见到我,他很热情地表示欢迎,说我三弟在部队表现不错——那时三弟已是连里的文书,直接和连长、指导员打交道。我说了些客气话,给连长留了一瓶酒、两盒烟,就离开了连部,来到士兵的宿舍里。几个老乡见了我,亲得不得了,仿佛见到自己亲人一般。
第二天清晨,我还没起床,朦朦胧胧就听到战士们集合上操,口号整齐、响亮,听上去十分带劲儿。下了操,洗洗涮涮后,他们去吃早饭,也是排着队、喊着口号,看上去活力四射。早饭后三弟带我去训练场,让我近距离看了大炮和火箭炮,是一种难得的收获。
第三天是八一建军节。中午官兵们聚餐,很开阔的大餐厅,十人一桌,相似的年龄,一样的绿色军装,看上去很有气势。连长让我和他们一桌,并把我向在场的人做了介绍:“今天是八一建军节,是我们自己的节日。今天营部领导专门来和我们过节,还有位老乡,是人民教师,也来到我们这里。现在都把碗举起来,为我们的节日干杯!”简短的祝酒词后,大家开始喝酒,散装的啤酒倒进大碗里,战士们双手捧着喝得有滋有味,欢声笑语此起彼伏,豪爽之气充盈着整个餐厅。这些小伙子,端坐时多么安静守纪,一旦高兴起来,犹如生龙活虎,真所谓“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啊,看了让人羡慕。那时我只有20多岁,也不会说什么客气话,只是用仅剩的那瓶酒敬同桌的营部、连部领导,表达一下心意。三弟在另一桌上频频向我这边看,这个建军节他一定过得很高兴、感觉很有意义吧!
第四天上午,三弟请假带我去看了人民公园。中午他对我说:“大哥,下午我们到后山上看看吧。”我说:“好!”吃过午饭,我们出营门往北走了一段,再穿过一个长满野生植物的院子,便来到后面的山脚下。听三弟说,这里的山是太行山的余脉。我们很快登上一个小山顶。站在山顶往北看,一山接着一山,像蓝色的波浪,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
天气有点儿热,三弟把军帽递给我说:“大哥,你戴上它吧”。我们下了那座小山,经过一个采石场,又登另一座小山。到半山腰时,看到一位老汉背着一只筐、拿了个小铲。山路两边都是高高低低的小树,老汉前面跑着七八只羊。三弟问我:“老汉手里的小铲子是干什么用的,能猜到吗?”“是挖土的吧?”我猜了几次都没猜对。三弟告诉我说:“是赶羊用的。山地里路窄、多树,没法用鞭子,只好用小铲子拾石子儿、抛石子儿赶羊。”又走了一段,三弟指着远处的树问我:“能猜到那是什么树吗?”我看不出来。“那是核桃树”,三弟说,“我们到近处去看看吧。”
我们来到树下,见青青的叶子下面有很多圆圆的青果。“这就是核桃吗?”“是啊,在树上就是这个样子,听说等成熟了要埋在土里,把果肉和果皮沤去后,剩下的核就是我们常见的核桃。”我们正想多看一会儿,两个山民冲我们大声吆喝,是误会我们在摘青果子吧?我和三弟相互笑笑,知趣地走开了……
该回家了。我想把剩下的钱,除去买车票的,都留给三弟。但说话之间,我又想起了二弟:二弟大学毕业后刚分到青岛,一个人也挺孤单的,我想去他那里看看,可手里的钱有限,去青岛,就没法给三弟留,心里很矛盾。三弟看出了我的为难,对我说:“大哥,你不用管我了,我在这里有吃有喝,你去看看二哥吧,他也盼着你去啊,你去了他一定很高兴。”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青岛看看。
我和连长、战士们道别后,与三弟来到了火车站。开车时间还不到,我们在车站附近的小吃摊上坐下来,随便要了点儿东西吃,这时三弟突然端起茶杯对我说:“大哥,今天没钱买酒,我们就以茶代酒吧,祝大哥一路平安!”我们碰了杯、喝了茶。此时此刻,我的心里既高兴又辛酸:父亲去世时二弟6岁,三弟只有2岁,他从小受了不少苦,从一定程度上,一直把我当作父亲看待。可我对他做得太少了,既不能带他在身边读书,让他一个人跑到这边儿受苦,临分手时想多给他留点儿钱都办不到,想想真是太惭愧了啊。可此时此刻,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只是一次次嘱咐他千万注意身体,在部队要好好干。
下午五点多钟,我和三弟握手后上了车。我站在车内向他挥手,示意他回去,他不肯,一直从下面看着我,我们不停地打着招呼。火车开动了,我再次向他挥手,他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突然他举起右手,冲着我端端正正打了个敬礼。我先是一愣,接着心头一热,泪水顿时充满了双眼。
军礼,应该是部队中的最高礼节吧,本来是军人和军人之间互相表示尊敬的规定动作,此时此刻却用在了兄弟之间,让我感到意外,也感到欣慰和难过。这个意蕴丰富的军礼,既包含弟弟对哥哥的尊敬和感谢,也表示弟弟对哥哥的祝福和不舍吧?
列车已经开出了很长时间,我的心情仍然不能平静,车站上送行的那一幕、尤其那个出乎意料、蕴味深长的军礼,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供交流)
[ 本帖最后由 雪夜听琴 于 2010-11-12 10:3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