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叔

刘满园

                                                         刘满园


        二叔在世的时候，我每次去看他，他都很有气派地躺在那张躺椅上，戴一副眼镜，显得很威严。加上二叔个头高挑，看上去精瘦精瘦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就更显出些涉世很深，精明强干的气质来，叫人由不得敬重不已。

        解放之初，二叔当过公社书记，当时集体分配粮食，讲究先国家，后社员，就是先交够公粮，再给社员分配。他见社员们都要饿死，就提出先社员后国家，才犯了法，被免去了职务。免职以后，他带有情绪，到处浪荡，后来身不由己，糊里糊涂参加了反革命活动，才被判了刑，到了劳改农场。刑满释放，他无言再见父老乡亲，就一直呆在青海，没有回来。

        二叔是个有身份的人，二叔怎么会跟儿媳巧玉儿计较呢。村里人都这么认为，许多亲朋好友，也都这么看。何况，那是什么年月，阶级斗争搞得天黑地暗呀。巧玉儿能够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下嫁到他这个反革命分子的家里，好歹没有叫儿子打了光棍，还给自己生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孙女，真是要谢天谢地啊。刚刚回归故里的二叔，天天重复着这层意思，刘家沟人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

        可是好景不长，二叔就跟儿媳对立起来了。六十八岁才带着一把老骨头，从青海劳改农场千里迢迢回来的二叔，本来是不该有更多想法的。几十年不回家，本来就没有尽到当爹的责任。叫儿孙们感觉，突然间空降下来个老人，要叫爹，要喊爷爷，就算嘴里愿意，心里还是有点别扭，不习惯。其实，二叔就不该回来，回来了，就不要挑三拣四。儿子这个家，他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他就是来做客的，做几年都行，反正容不得他来指手画脚。可是，二叔偏偏就要说三道四，刨根问底，还想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振家邦。只是，他错了。

        巧玉儿大字不识一个，只会上地种庄稼，下地做饭喂猪生娃娃，就是个典型的农家妇女，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做事儿一向直来直去，一点也不讲究。说话也是有啥说啥，从不遮遮掩掩，也不羞羞答答。而且，也没有多余的话。不过这个家她撑着多半儿，家里的大小事情，巧玉儿说了算。有过社会经历的二叔，时间一长，就左右看不惯巧玉儿的一切做派。先是小家子气，往锅里放点油盐都要斤斤计较，来个客人，都怕多吃一碗饭去浪费。二叔回来，远远近近的亲戚，过去的朋友，都要来瞧瞧，巧玉儿就老大不乐意，私下里甚至恨得咬牙切齿，全都是吃闲饭，放闲屁的。有时当着客人的面，就左眼不抬右眼不睁的，谁看不出来呀。

        二叔对巧玉儿的言语动作最为反感，没有一点规矩，说话高喉咙大嗓子，有老人长辈在场，还跟村里男男女女开些粗俗的玩笑，笑得非常野道，旁若无人。酵母子不好，咋能酿出好酒呀。女儿都那样大了，做母亲的，就要带好头，不能乱来。可是巧玉儿在女儿们面前，还是那样粗野，这一点二叔更不放心。这事，二叔本来打算给儿媳提个醒，可是他只在儿子面前念叨了一声，巧玉儿就晓得了，就开始对二叔不满起来。

        二叔话多，大概人老了都这样，经常教导孙女，如此这般，啥事儿都要讲个道道出来。孙女们其实也不在意，巧玉儿听着，却不愿意。背地里说，那样有本事，咋就劳改去了？再往后，二叔跟巧玉儿说话，人家头也不回，腔也不搭，假装没有听见。二叔穿衣吃饭，生活起居，总归要讲究一些，卫生一些。可是自此往后，儿媳经常指桑骂槐，指着女儿的鼻子骂：咱农民人土里来土里去，洗这洗那地，穷折腾个屁呢，嫌脏爱到哪儿到哪儿去！很少说话的巧玉儿，面对公公，话都多了起来。

        那一段时间，二叔害怕跟儿媳闹破脸，就在我家呆了一段时间，这些都是他跟父亲闲聊，我听来的。二叔说，一旦闹出口，骂过一次，就会有多次，无数次，儿子那样软弱，我也只有服输了，说着说着，竟然老泪纵横。我父亲说，你也要改改你那零碎的嘴，装聋卖傻着过吧。后来，孙女们看不过去，还是把二叔给接了回去。可是不久，二叔就跟儿媳干了一仗。再跟父亲闲聊的时候，二叔说，那不要脸的婆娘，晚晚半夜起来尿尿，拿个洋瓷盆子，故意在我门口弄得山响，一晚上还要弄两三次，你说可气不可气。一天，我对孙女开个玩笑，说爷爷老了，晚上睡不着觉，别弄那些声响吵着爷爷。人家一听，当场就不干了，就指着我的鼻子骂起来，骂了很多难听的话。唉，我这老脸还往哪儿搁呀。

        我的父辈兄弟五个，可惜全都作古了，只有父亲跟二叔哥儿俩，有点心事，肯定要互相叙说的。我父亲知道二叔喜欢躺躺椅，还专门给他做了一个，至今还完好无损。二叔爱吃母亲烙的饼子，我母亲就天天给他烙。想想二叔在青海的时候，给我们一家人都寄回过羊皮坎肩，穿着多温暖呀。但是长时间住在我们家里，也不是事实，二叔不久就叫父亲送他回去。这一去，二叔就再也没有来过我家。因为第二年，就在他七十三岁的时候，驾鹤西去了。

        给二叔送葬的时候，我理所当然参与了全过程。那是个冬天，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堂兄请了阴阳先生，在家里给二叔做了道场，念了三天经文，就算超度亡灵。每天晚上，都要烧一回火纸，祭奠一次，儿孙们免不得都要放声痛哭，可是，我亲眼看着，我的堂嫂巧玉儿，一回都没有哭过，大家跪在灵前，她也只是做做样子，曲曲腿而已。看来，二叔把她得罪得深了，人死了都不原谅。我觉得这个堂嫂确实有点过分，对待老人，咋能这样较真呢。

        此后数年，我在外面工作，再也没有去过堂兄家，关于他家的事情也知之甚少。那年我回家过年，才听说人家三个女儿都结婚了，都有了孩子。说起我想去给二叔上个坟的话题，父亲没有接茬，却很悲切地摇了摇头，劝我，算了吧，没有多大意思了。过后母亲才给我说，你那堂嫂子，就在你二叔三周年的时候，借口家里不顺当，有厉鬼作祟，请了个阴阳先生，把你二叔的棺木挖出来，一把火烧了。从此，你爸也再没有去过他们家。

        过完年，回到城里，跟老婆提起这个话题，我依然为堂嫂的作为愤怒不已，甚至破口大骂，以解心头之恨。可是老婆却说，事情弄成那样，也要怪二叔，他老人家做事也太绝对了些，自己断了自己的路。我老婆就是刘家沟人，对村里的事情，知道得多些，也更详实。

        这回，老婆毫无顾忌。巧玉儿嫂子对二叔可以说是很之入骨的，原因是二叔先是不满意人家生了三个女儿，而后又揭露其中两个女儿不是你兄长亲生，经常言来语去敲打人家。唉，事情已经那样了，水到渠成了，他犯那老糊涂较那个真干啥？二叔还找着多年跟你嫂子相好的村支书，找借口寻人家的不是，闹的鸡飞狗上墙的，丑死了。人怕破脸，树怕剥皮，二叔那样见过世面的人，干大事的人，还做错事，也难怪嫂子心狠手辣。还有人说，二叔老都老了，还想钻媳妇的被窝，巧玉儿在二叔的碗里放过一把麦麸，从那以后，公公媳妇才破了脸的。我想，要有这事儿的话，就是二叔头一回来我家那次吧，那次他老人家显得很激动，心事最沉重。

        我无言以对了，竟然有这样的事情，我却一无所知，世事也太复杂了。接下来的这个春天，桃花红杏花白的时候，我一直很郁闷。看来这男人和女人之间，总要有事情发生，中听的，不中听的，应有尽有啊。慢慢地，就有细小的皱纹爬上了额头，我也突然觉得，自己竟然醒事多了。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0-12-29 11:26 编辑 ]

邱天

刘版半夜还在忙啊？

小说先读一遍，搁下，回头上班的时候再细看。

碣石清风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二叔的经历比较复杂，人物形象比较特殊，写好这个人物，应该说有难度。觉得巧玉这个人物有血有肉，还丰满，在农村很有代表性。
喜欢这种故事性的小说。
欣赏并学习。问好。

邱天

再读一遍，感觉不错。精华鼓励刘版！

刘满园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11-15 07:37 发表
刘版半夜还在忙啊？

小说先读一遍，搁下，回头上班的时候再细看。

谢谢邱版深夜这么早的关注，谢谢。

刘满园

原帖由 碣石清风 于 2010-11-15 08:24 发表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二叔的经历比较复杂，人物形象比较特殊，写好这个人物，应该说有难度。觉得巧玉这个人物有血有肉，还丰满，在农村很有代表性。
喜欢这种故事性的小说。
欣赏并学习。问好。

谢谢朋友阅读，点评，感谢鼓励。

刘满园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11-15 09:13 发表
再读一遍，感觉不错。精华鼓励刘版！

谢谢啊，谢谢邱版加精鼓励。

雪里红

二叔与儿媳妇巧玉的矛盾写得很复杂，起先我认为二叔这个人写得很正，一切都是儿媳妇的过错，读到结尾却陡然一转，原来二叔却是一个爱吃草的畜牲，儿媳妇对他恨之入骨也就理所当然了。
二叔这个人物写得很活！

田一丁

认认真真拜读两遍，很喜欢。平凡琐碎、家长里短的小事在满园斑斑的笔下生动感人，可见文字功底的厚实，得好好向您学习。
忙到深更半夜，辛苦了！
问好！

刘满园

原帖由 雪里红 于 2010-11-15 10:00 发表
二叔与儿媳妇巧玉的矛盾写得很复杂，起先我认为二叔这个人写得很正，一切都是儿媳妇的过错，读到结尾却陡然一转，原来二叔却是一个爱吃草的畜牲，儿媳妇对他恨之入骨也就理所当然了。
二叔这个人物写得很活！

谢谢你的鼓励，问好。

刘满园

原帖由 田一丁 于 2010-11-15 10:13 发表
认认真真拜读两遍，很喜欢。平凡琐碎、家长里短的小事在满园斑斑的笔下生动感人，可见文字功底的厚实，得好好向您学习。
忙到深更半夜，辛苦了！
问好！

谢谢一丁，你那篇也很不错的，坚持。

田一丁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0-11-15 10:26 发表
谢谢一丁，你那篇也很不错的，坚持。

会的，我一定会坚持下去。我记着您的鼓励，一直。

刘满园

原帖由 田一丁 于 2010-11-15 10:33 发表

会的，我一定会坚持下去。我记着您的鼓励，一直。

谢谢信任，谢谢。

袅袅

这个故事让人唏嘘不已。世事、特别是人性的事，就是这样纷扰、复杂，谁对谁错难以判定。

天下为公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11-15 09:13 发表
再读一遍，感觉不错。精华鼓励刘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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