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店里出来,儿子问我:“我妈怎么了?她好像不高兴。”
我说:“没有。参加你莹姐姐的婚礼,掉了几颗眼泪,有点感慨吧。”
莹是我姐的女儿,比我儿子大七岁。妻子刚来我家,莹才五岁,鼻涕过河,自行车都坐不稳,却整天跟在新舅妈身后。新舅妈喜欢她,给她讲故事、买吃食。有了儿子后,莹很疼爱她这个弟弟,就像当年她妈疼爱我这个弟弟一样。那时候,儿子放在老家,由他奶奶带着。儿子闹夜,整夜整夜地折腾人,是他奶奶和莹姐姐轮流抱他、哄他。多少年后说起这些事,儿子总是腼腆地笑,他打心眼里记着姐姐的好。他跟莹姐姐感情深,一定要参加她的婚礼,是放学后打出租车赶到酒店来的。
孩子们大了,结婚成家,我和妻子都有一种解放似的轻松。一个曾经那么淘气的,让姐姐和我们都伤透了心的疯丫头,如今穿着婚纱挽着一个帅小伙的胳膊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不由让人感慨啊!婚礼豪华气派,莹莹的嫁妆里有一辆丰田小轿车。我对妻子说:“你看莹莹笑的那个傻样,我想起了她小时候跟我们儿子在一起玩的情形,她结婚就像是在过家家……”话没说完,妻子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那眼泪的滋味一定很复杂,有喜悦,有辛酸,亦有无尽的沧桑,是光阴追赶的苦恼吧!
那一刻,我仔细端详妻子的脸,依然白皙的底色,鼻梁处却多了一块淡褐色的斑。我说:“你老了,成了黄脸婆了。”妻子说:“你也一样哦,头发都快掉光了,除了我,谁还肯要你呢?”菜还没上完,她拉了我的手就往楼下走。和我一样,妻子并不是个喜欢追逐热闹的人。
女人爱流泪,我妻子的眼泪尤其多。看着看着电视,眼泪就莫名其妙在眼眶里打转转。这时候,我或者儿子会凑到他跟前,用手把她两只眼皮轻轻一挤,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下来了,汹涌如潮水!儿子笑她:“哭脓包,没出息。”她竟不好意思地笑,声音有点哽咽。儿子上初三的时候开始变性,跟我对着干,也让他妈流干了眼泪。一天下午,我刚进门,妻子就拿着两朵玫瑰花在我面前挥舞。我说:“啧啧啧,告诉我,是哪个野男人给你送的?”妻子“噗嗤”一笑,指着正在房间写作业的儿子说:“是你们家那个小男人。他比你这个家男人强多了!”放下玫瑰花,她非常感慨地说:“儿子懂事了。”走过去抱住儿子就亲,泪水沾了儿子一脸。那天是“三八”妇女节,我竟忘得一干二净。
家是什么,不就是亲人间耳鬓厮磨的这点小乐趣、小牵挂、小幸福吗?这些寻常的温暖,小小的幸福,竟使人像品尝佳酿一样深深的沉醉和依赖。天长日久,这种依赖会成为习惯,深入骨髓。
一家人都很忙,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平时很难走到一起。暑假里的一天晚上,我和妻子到华润超市买东西。去收银台付款时,她忽然跑过去,对着一个小伙子的背使劲拍:“咳,小家伙,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不是说去打篮球吗?”她眼睛真好使,原来那是我们的儿子。儿子高大魁梧、挺胸抬头,手里拿着一根小小的火腿肠,她仰起脸对儿子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你好搞笑,来这么大个超市,就为了买根火腿肠?”儿子揽住她的肩膀说:“你不知道了吧,这叫情调。”
儿子爱运动,我喜欢看书写文章,妻子喜欢逛街买小东西,一家人共同的兴趣爱好只集中在看电影上。大片上映,三个人偶尔去万达电影城浪漫一两次。《唐山大地震》、《山揸树之恋》我们都看过。妻子坐中间,我和儿子在两边伺候着,不停给她递纸巾擦眼泪。从电影城出来,妻子的眼睛红肿着。一路上她一句话也不说,左手拉着儿子,右手拉着我,拽得紧紧的,生怕我们跑开似的。
两口子在一个屋檐下生活,难免会发生一些磨擦和碰撞,争争吵吵是婚姻的常态,眼泪是妻子用来对付我的最锐利的武器了。儿子很小的时候,为了一些家务琐事,我和她经常吵架,甚至还动手。我们的脾气越来越坏,我和她都不知道忍让。她跟我大吵大闹,还通宵不睡,写好了离婚协议书拿给我,要我签字。看着那张洇满泪痕的软软的纸,我惭愧得要死。我要真的签了字,那还不得闹出人命啊!那张纸第二天被儿子看见了,儿子哭着把它叠成了纸飞机,扔到窗户外面去了。
现在儿子长大了,我们家的日子好过了,我和她的脾气都一天天好起来。妻子不再那么小气了,跟我耳濡目染的,也时不时来点小幽默。虽然偶尔也争吵几句,但不会发展到撕破脸皮的程度。提起当年那些糗事,我故意跟她说:“我们还是离婚吧,这样平平淡淡厮守下去有什么意思。”她嘴上说着:“好啊,离就离,好像谁稀罕你似的。”一边拽着我出门:“走,带你去个好地方,今天我请你洗脚。”那天是我生日,我们三个人去莲湖路吃了片片鱼。儿子要去打篮球,没跟我们去。我们去了新南门附近的一家修脚店,她给我叫了一个姜汁的,20元;她自己洗了一个草药的,只花了10元。花钱不多,但我感受到了妻子的大气和从容。走了半辈子的路,我和她的脚底都结了厚厚的胼胝,修脚师傅弄了好半天才收拾干净。洗去半辈子的疲惫和辛酸,从修脚店出来,我感觉从来没有过的惬意和清爽。
灯火阑珊,夜色迷茫,初冬的寒风强盗一样打着呼哨从街上飞快地跑过,卷起几片法桐的黄叶。我们在落满桐叶的潮湿的街上散步,她似乎很怕冷,紧紧套着我的胳膊,连牙齿都在发抖。我们说了很多话,说我们的儿子,说儿子上大学后我们要面对的孤独,说有了小孙子后我们该不该带的问题……说得我们都很激动,心花怒放的。到最后,我发自内心地对她说:“老婆,谢谢你请我洗脚。”
她什么话也不说,就那样挽着我的胳膊,静静地陪我走。这时候,我在心里默默地唱着苏芮的《牵手》。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当着她娘家妹妹的面,她含着眼泪和我一起唱过的。对面有人走过来,似乎还在看我们。我有点不好意思,试图挣脱,她却拽得更紧了:“老家伙,你是我的人,这辈子你休想跑!”她还把头轻轻地靠在我肩上,我伸手去摸她的脸,湿漉漉的!
完了完了,这个爱哭的女人,今生怕是再也摆脱不掉她的纠缠了!
2010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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