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

曾经沧海

　　
　　
　　
　　
　　 那一年我教一个六年级班，班上有一个穷困学生，叫吴小刚。吴小刚的家在哥郎洞，，那儿山高路远，距学校50多华里，吴小刚在学校读寄宿。
　　
　　 那时还没减免学费，每个学期吴小刚的学费一拖再拖，直到放假也没结果。欠学费的不止他一人，这样给学校的经费带来很大的压力。校长是本地人，心软手短，对拖欠学费的事也使不出强硬的手段，除了上门讨帐还是讨帐。学费收不到，学校就把欠款压到班主任头上，谁收不到欠款就扣谁的工资。那时我是民办老师，每月工资才几百元，这样一扣，一家人吃饭都成了问题，由此班主任意见很大，强烈要求由学校统一收取欠款。班主任吵了几回，学校又沿用了上门讨帐的老办法，不过也有了灵活性，除收取现金外，欠款还可以用实物充抵。
　　
　　 那次，校长带领三位老师租了部拖拉机放着响屁爬上高高的歌郎洞，终于在村边的溪坎上找到了吴小刚的家。眼前是一栋低矮的木屋，那木屋一半盖着木皮一半盖着瓦，屋顶上趴着绿莹莹的青苔，还疯长出几丛苦蒿。板壁破损，四壁漏风漏雨，木屋像蹲着一位醉汉，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屋里龟着一位三十几岁的妇人，那模样却很老相，妇人也不注意修边幅，时值初夏，妇人穿一件分不清颜色的圆口衫衣，露出黑黝黝的脖胫，乌黑的乳头撑起油腻腻的衫衣，像窝着两只灰鼠，怎么看都极畏琐，这无疑就是吴小刚的母亲了。
　　
　　 我们说明来意，吴小刚母亲鸭子一样偏着脑袋费力的想听清楚我们说什么，我们说了好大一通，她还是一脸的茫然。末了，妇人指指自己耳朵，示意自己耳朵有点背。我们兀自笑了，闹了半天，我们诠释了一条成语：对牛弹琴。
　　
　　 妇人走到门边，把双手拢到嘴边，大声喊道：小刚他爹，你死到哪里去了，老师来了，你来想办法，我变不出钱来！说着就顺势走出门去，躲了。
　　
　　 一会儿，一位四十来岁的男人拐进屋来，那脸上分明写着难堪和无奈，不用问，男人是吴小刚的父亲。男人拐着身子连忙去倒水，拎过一把陶罐，却是豁了嘴，那水一半溅到地上，一半流到碗里，好不容易筛了四个半碗水，就分别递给我们。我们像征性的把碗端在手上，却迟迟不敢喝，那碗的边沿黑灰灰的，实在太脏了。
　　
　　 男人还不等我们提到欠款一事，倒先说了。他一叠声地说对不起，自己除种几亩薄田，又没有寻钱找米的门路，家里寡穷，实在没有多余的钱来付学费。校长问，你家喂了猪吗，粮仓里有谷子吗？男人想了想，就持了片钥匙一拐一拐地上楼去开粮仓。我们这才发现男人左腿有残疾，走起路来晃着滑稽和无奈。
　　
　　 粮仓里有三四百年谷子，估摸吃到过年就所剩无几了。男人说把他送进榨坊也榨不出钱来，如果谷子可以充帐就装一些谷子走吧。校长不作声，默默地下了楼。我附在校长耳边说，就这点粮食，我实在下了手，算我背时倒灶碰到这样的穷学生，吴小刚所欠的书费我来垫上。校长使个眼色，同去的杨老师持个麻袋复上楼去，校长轻声说，书费欠多欠少装一麻袋谷子就算清了。
　　
　　 此后，我们再没有上吴小刚家里讨帐。
　　
　　 吴小刚成绩平平，语文、数学勉强可以及格。我想，他能读完小学就不错了，但愿他能坚持读完初中。他不喜欢说话，老是呆呆地想心事，我不知他想什么，也没闲心去探究他想什么。
　　
　　 他的同桌叫何娟娟，是个很清秀美丽的小姑娘。何娟娟活泼好动，喜欢唱歌跳舞，她是班里的文体委员。吴小刚老是目不斜视梗着脖子坐着，很少与何娟娟搭讪，何娟娟也懒得理他。我想这样也好，免得彼此上课分散注意力。
　　
　　 何娟娟成绩很糟糕，她觉得什么都开心，就是上课很闹心，进了课堂就像进了屠场，我说你何娟娟太夸张了吧，读书就这么难吗？她说她反正不想读书，最多读到初中毕业混个初中毕业证向父母交了差就去打工。
　　
　　 某天，何娟娟找到我，说不想和吴小刚在一起坐了。边说边做出抹眼泪的样子。我说在一起坐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散伙。何娟娟说你去问吴小刚就清楚了。
　　
　　 吴小刚站在我面前，半天不说话。经我再三追问，他才说是他做得不对。原来他写了一张纸条给何娟娟，纸条上写了七个字：你真美丽，我爱你！我忍不住噗地笑了，一个六年级学生，乳臭未干，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疼呀，胡闹！我让何娟娟把字条交给我，她犹豫一阵，说字条被她撕了，那纸屑早被一阵风刮走了。我没有凶着脸骂吴小刚，也没有安慰何娟娟，把他们俩的座位分开了完事。
　　
　　 不出我所料，吴小刚读到六年级毕业就辍学了，我专程去了一趟歌郎洞，想尽最大努力劝他重新回到课堂。吴小刚虽然成绩不是很好，但起码初中还得读完，一个小学生，将来不就是睁眼瞎？对这样一个家境贫寒的孩子更应该多读书，不然一代代恶性循环，难有出头之日。吴小刚说，原先是打算读完初中，但年年拖欠学费，老是让老师垫付，心里过意不去，脸上也挂不住，父母都是残疾人，送他读书也是拼了蛮力，他实在不忍心父母为了他读书再苦熬苦挣，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提前回家帮衬父母，然后再南下打工，并一再说我垫付的学费他一定会还清，他绝不会赖帐。
　　
　　 我无言以对，心中储着千言万语，拼作一声唏嘘。
　　
　　 我要返校了，吴小刚送我下山。我们边走边谈，吴小刚有几分不舍，他问何娟娟是否读初中，我说当然要读，何娟娟家里条件好，哥哥在县城一所中学教书，父亲是村长，一家人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即使何娟娟是一根朽木，父母也要想方设法把她雕琢成一尊灵菩萨。
　　
　　 如果我能继续读初中该有多好呀，如果还能和何娟娟是同桌就更好了。吴小刚像是在对我说，又像在喃喃自语。不可能了，来世吧！一声长长唏嘘过后，他不再说话。记不起哪位哲人说过，苦难催人早熟，小小年纪，竟有伤春的情怀，想不到这个沉默的吴小刚，心中竟是个热闹的世界。他坦率地说，他很喜欢何娟娟，可惜何娟娟从来就没理过他。他多想自己快点长大，有了老婆，有了家，自己能种阳春能挣钱，父母就不那么辛劳了，再不因他而累死累活。我在心里骂得极豪壮：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何娟娟怎么会看上你这猴儿一般的穷小子，歌郎洞的泉水好清亮，你照照自己是啥模样吧。
　　
　　 何娟娟上了初中，可没有多少日子安静的读书，她个性张扬，无拘无束，好多男生像蝶恋花一样围着她转，自然情书她收到了不少，当然最后都被老师作为罪证收去。对这样的事，学校也没办法，多是冷处理。只要不提前生出孩子，想恋爱学校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不容易熬到初中毕业，何娟娟就打起飞脚往广东跑了，学校也就吁了一口气，毕竟何娟娟没有在学校闹出具有轰动效应的新闻，顺顺当当地初中毕了业。
　　
　　 以后我和吴小刚、何娟娟失去了联系。其实我也没心思考虑学生的事，那时自己都还是端着民办教师的泥饭碗，整日提心吊胆的，总担心自己某天被辞退被除名，哪还有心思考虑其它事。
　　
　　 越担心的事却越来得快，9年以后，我竟被教育部门除了名。
　　
　　 我老婆长期有病，患有神经分裂症。有时十天半月不说话像尊木雕，有时又夜以继日的说说笑笑亢奋难抑，这日子就过得格外的滑稽和艰难，我真担心有一天自己也被弄得神经兮兮成了疯子。
　　
　　 岳父岳母说，哪怕倾其家财，这病都得医治，医疗费用他们也凑一部分，于是我就带着神志不清的老婆不停地跑医院。医治了近两年，老婆的病情有所缓解，再不哭不笑不闹了。可是她从一个极端又走向另一个极端，竟是整日龟在房里发傻呆，死闷着不说话。老婆说肚子痛，吃了点药又不痛了，再后来老婆的肚子就有点鼓胀，这肚子痛的病还是断不了根。那时家里已是债台高筑，亲戚都躲着我，怕我提借钱的事。没办法，好歹也要捱到放暑假以后再想办法弄到钱带老婆去城里医院看看。
　　
　　 医生告诉我，老婆没有病，是腹中有了孩子，但打胎已经不能打了，否则会危及到孩子母亲的生命。我的脑袋轰的一响就大了，那时我已经有了一个14岁的儿子，把孩子生下来就意味着超生。老婆临盆，一个新的生命来到世间，但我的教书生命却从此画上了句号，我被除了名。
　　
　　 想不到当了十几年民办老师，因超生被赶下了讲台。懊悔也好，叹息也好，抑或骂朝天娘也好，现实是无法改变了，我不得不思谋人生的出路，那时我还没满四十岁，准备南下打工，虽然不想弄个钵满盆盈，总得弄碗果腹的饭吃。
　　
　　 我突然想起了吴小刚，他去南方打工已有十几个年头了，也不知现在他混成个啥样子。几经周折，我终于找到了他的电话号码，如果联系得上，我还得屈尊请他给我这个当年的班主任找份事情干干。
　　
　　 吴小刚终于听出我的声音来了，激动得说话的声音都打颤，他一叠声的说，老师，这么多年没和你取得联系，我非常想你又非常感激你，你是来深圳探亲还是旅游？我说是来打工。他哈哈大笑起来，老师你开玩笑了，是取笑你的弟子没出息吧？好了，不说这个了，你坐K9062次列车，12点50分从怀化站发车，翌天6点14分就到达深圳西站，到时我来车站接你，就这么说定了。
　　
　　 说起来是笑话，由于自己终年蜗居乡下教书，寒暑假又忙着伺弄那几亩责任男，方圆百里外的地方也少有去，去省外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颠簸了17个多小时，我终于到达深圳西站。我在站口一冒头，吴小刚就走了过来。眼前的吴小刚腰长笔直，魁梧而潇洒，那派头差点让我认不出来了。他一把将我抱住，分明眼里含着泪水。寒暄几句后，吴小刚说先进厂里休息，再慢慢叙谈。我搞懵了，刚下车就进厂？吴小刚看出了我的困惑，说不是进厂去做事，而是先去他开的厂子歇下来。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想不到成吴老板了！我半是惊羡半是诙谐地说。吴小刚脸上掠过一丝赧然，老师，您还叫我小刚吧，什么老板，好刺耳的。他把我让进了小车，小车哧地一声驶出火车站。
　　
　　 小车开进厂门口，吴小刚乐颤颤地嚷起来：来客人了！就有一个打扮得很光鲜时髦的女子迎了出来。老师，是你！那女子竟惊讶地叫了起来。我怔住了，这女子竟是何娟娟，怎么这么巧？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吴小刚说，他16岁就出来深圳闯世界，先是进一家花场护理花草，勉强能混上一碗饭吃，后来进了一家电子厂，仍然只能混得几个吃饭的钱，最后进了一家皮革制包厂，每月的工钱除了开支所剩无几了，根本没有余钱寄回家。他想这样长期给老板打工，永远只能是挣几包烟钱，最终还得有自己的事业，于是他利用自己在皮革包厂学到的技术，开了一家小型皮革包厂，现在园工也有10多个人。
　　
　　 说到何娟娟，他叹了一口气，这是缘分吧，真的是缘分。
　　
　　 何娟娟的性格，在家里肯定是关不住的，初中毕业后她来到深圳进了一家电子厂，可是机械而悠长的工作时间让她吃不消，正巧她的一个朋友打来电话，说他找到了一家很赚钱的厂子，他们可以同时进厂。她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她从此跌进了一个陷阱，他的朋友原来是一个胁迫女人卖淫，靠吃人肉买卖钱的家伙。她陷入污坑而不能自拔，以致破罐破摔，过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她多次被抓，深知无颜回家面对亲人，只得在深圳盲流。一次偶然的机会，吴小刚和何娟娟相遇了。
　　
　　 吴小刚把何娟娟带回厂里，说在这里盲流终不是办法，还是送她回家做做休整再作打算，如果愿意，也可以在他的厂里做事。此时的吴小刚，已是少了几分冲动，多了几分沉稳。虽然在他的心里，一直牵挂思念着何娟娟，但在何娟娟处于人生低谷的时候，绝不能提儿女情长的事，他不是那种趁火打劫的男人。
　　
　　 何娟娟同吴小刚呆了一个星期，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她还是悄然离去。她什么都没带走，什么也没留下，单留下一个信封。信封里囚着一张泛黄的纸条，纸条上有七个字：你真美丽，我爱你！这是十多年前吴小刚读六年级时写给何娟娟的纸条，现在物归其主了，吴小刚惊呆了，何娟娟——他一路呼喊一头冲进风雨中……
　　
　　 已过了凌晨两点，我仍倘徉在这闹市花城中，但城市的繁华和富有不属于我，我只是个陌生人。我托付吴小刚给我找工作的事一直没有着落，他总是说，别急别急，先玩些日子再说。我想，吴小刚为自己的厂子操劳奔波，也抽不出时间分不出心来为我找工作，还是自己去找吧！于是我准备离开吴小刚。吴小刚是千般的挽留，我去意已定，他也显得没办法。
　　
　　 哪里是去处，哪里是归程，我心中乱糟糟的。突然我想起该给家里打个电话，看来等不到找到工作之后再打电话了，家里人肯定和我一样心焦难耐。拉开背包，却发现一封信。
　　
　　 老师：我多想留你在我的厂里做事，但我一直不敢开口。这个厂，我是厂长，其他人都是我手下的员工，但不可否认的事实，你永远是我的老师。老师您相信缘分吗，如果您相信，你就回来……
　　
　　 我持着信，倚靠在一棵樟树上，心中像打翻了一个五味瓶，啥味儿都有，心，一片茫然。有鸟儿在树荫中啼叫，我知道，再过几个钟头，天就要大亮了……
　　
　　
　　
　　 （字数：5020）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曾经沧海 于 2010-12-2 09:35 编辑 ]

刘满园

先提一下，随后再细读。

柔情似水

没有想到，不小心坐上了朋友家的沙发。有幸。品文。

柔情似水

看完整篇小说，脑子就显出两个字，那就是命运。是命运也好，是缘分也好，冥冥中早已注定了，只不过故事里的人物，需要时间来演绎而已。朋友的小说一波三折，连绵起伏，就像他们各自的人生般，让人感慨，唏嘘。柔情久久地陷入深思中。好文笔！

邱天

原帖由 柔情似水 于 2010-12-2 09:20 发表
看完整篇小说，脑子就显出两个字，那就是命运。是命运也好，是缘分也好，冥冥中早已注定了，只不过故事里的人物，需要时间来演绎而已。朋友的小说一波三折，连绵起伏，就像他们各自的人生般，让人感慨，唏嘘。柔情久 ...

同意这个点评！

这是一篇好小说，精华了！

娴情逸致

进来拜读、学习一下！ 问好朋友！

暴雨迎风

粗览了一下，忙过再看。

李雷

小说在起起伏伏中还原了生活中存在的缘分，构思精巧！拜读！问好！

曾经沧海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0-12-2 09:14 发表
先提一下，随后再细读。

谢谢刘版第一时间关注。

曾经沧海

原帖由 柔情似水 于 2010-12-2 09:15 发表
没有想到，不小心坐上了朋友家的沙发。有幸。品文。

谢谢朋友关注。问好。

太和五中张奇

欣赏佳作

乌蒙原野

佳作！那年月，学生拖欠学费，好像在现在已经是新闻了。现在九年义务教育阶段都是免费的。读完不仅掩卷吁叹，一个老师因国策------超生而被罚下讲台，很令人深思。

乌蒙原野

小说中的人物命运具有戏剧性，学习了！

碣石清风

欣赏学习问好

百味人生

没有戏剧性就没有小说了.精华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