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英雄的诞生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0-12-9 07:32

　　
　　
　　我和吴娟都出生在落霞村，是小学到中学的同学，也是情窦初开时的恋人。初中毕业后她到外地读书去了，此后彼此很少有联系。
　　
　　吴娟很不幸，也很幸运，说这话本身就有点矛盾。17年前我和她在落霞中学读初一，那是1993年11月3日一个干冷干冷的中午，学校的广播突然叫了，落霞村失火，师生必需马上去扑救，我和吴娟一马当先往村里跑。
　　
　　天气太干燥，且刮着冷风，风助火威，大火形成燎原之势，根本没办法扑救。落霞村距县城50多公里，消防车一时又来不了，村边的小溪疲软地流着一脉水桶大的水，救火者用铝桶，瓢盆提水端水灭火，但腾起的火龙势不可挡，火龙很快吞噬了大半个村子，废墟上哭声一片。
　　
　　那个晚上，注定是个哀伤不眠之夜，我家房子侥幸保住没有被烧，听说吴娟家的房子只差一点就引上火了，最终还是保住了。我去找吴娟，她一定受了不小的惊吓，可是在村里兜了一圈，却找不到。翌天，却听说吴娟成了救火小英雄。立马县宣传部、广播电视局来了记者。记者看到一些村民在废墟中挖掘东西，就打听吴娟的情况。村民在忙碌，神情也很沮丧，说昨天中午大家都忙着救火，吴娟的事他们不是很清楚。
　　
　　记者把我拦住，说我和吴娟是同时跑进村里救火的，吴娟是怎么救火，怎么被烧伤我应该清楚。我不加思索地说，吴娟是被火烧伤的，她被人救出来时已经人事不省了。事实上我和吴娟一进村就分开了，我跑回了家，吴娟往哪儿跑了我根本不清楚，估计也是往家里跑了，但我只能说吴娟是为了救一个小孩而被烧伤的，因为村里流传这种说法。我又说材料是村里上报的，想必村长也清楚。
　　
　　村长见到记者，止不住一阵唏嘘，说吴娟这孩子可苦呢，父亲一个月前去挖金子，金洞崩塌被乱石砸死了，现在吴娟救火又被烧伤，要不是抢救及时，吴娟差点被烧死了。村长望着瓦砾遍地的废墟，兀自叹了口气。吴娟这孩子是勇敢还是傻呢，说不清呀！现在好些话也不能明说，学校组织动员中小学生救火，这本身就不该提倡。村长和记者一行人随后赶往医院采访吴娟本人。
　　
　　吴娟脸额被烧伤，往日清纯秀美的脸裹着重重叠叠的纱布，只有一对眼睛失神的露在外面。记者提出一连串问题，吴娟只是点头或摇头，在母亲和村长的点拨下才回答几个字，也许那大火腾天惨烈的一幕让吴娟不堪回首，提及此事会有后怕，孩子需要心理疏导和静养。
　　
　　以后的报刊电视台相继进行了报道，那文字充满了激情，场景描写让人惊心动魄。文章最后定格在吴娟不顾自家房屋被大火吞噬的危险，却去救一家被大火困在楼上的小孩而被坠落的一块燃烧的板枋砸中倒在烈火中……
　　
　　一位小英雄被烈火烧伤，牵动了省、市、县三级领导的心，头头们纷纷表示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尽力抢救小英雄。吴娟生命保住了，脸上却留下了不忍猝看的疤痕。接下来社会各界捐款捐物，吴娟得以三次赴上海整容。在治疗的过程中，吴娟一直生活在掌声和赞叹中。
　　
　　再以后，吴娟高中毕业后，有家企业老板为吴娟的英雄事迹所感动，联系到北京的一所大学让吴娟就读，老板承担了上大学的全部费用。
　　
　　吴娟在上大学期间，落霞中学每年都要请她回乡做一次英模报告会。吴娟生来腼腆内敛，话很少，像挤牙膏似的，也缺少激情，基本处于沉默的状态。说是报告会，也只是复述一下救火的简单过程，根本没有英雄人物做报告时那种惯有的慷慨激昂，舍生忘死的英雄气概。
　　
　　那时中小学生很崇尚英雄，提问的学生特别多。
　　
　　你为什么不先救自家的财产再去救别人家的财产？
　　
　　火势那么大，你真的不怕死吗？
　　
　　那孩子被困在木楼中大哭，就你一个人听到，难道别人就听不到哭啼声吗？
　　
　　你是抱着孩子还是背着孩子冲出火海的？
　　
　　吴娟先是沉默，问急了就说，那时我年纪小，不懂事，哪会想这么多，如果碰到你，你难道是先想清楚了再去救人？
　　
　　热烈的英模报告会沉寂下来，最后轮到问话的学生沉默了。
　　
　　以后吴娟就很少回家，自然也不愿做什么英模报告会。她离开家乡后，我先是给她写信，她回得极少，即使回信也就是“我好，别牵挂”三五个字。后来盛行手机，我改用电话联系，她也没有激情，说着说着就挂了机，再后来她频繁的换手机号码，这分明是在回避我。
　　
　　以后村里人就有了非议，说吴娟成了英雄，去了大城市，早就忘了出生落诞的穷乡僻壤，她是因祸得福，得福思变呀！这人呀，怎么说变就变呢？
　　
　　吴娟在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近几年落霞中学的年轻教师都往城里或条件好的乡镇跑了，外语、计算机课无法开下去了，校长让我和吴娟取得联系，邀请吴娟回到母校教书。吴娟也不含糊，说她不想再回到故乡，免得触景生悲，脸上的伤痕虽然结疤了，但心灵的伤痕永远无法愈合。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承认，吴娟脸上伤疤虽然多次整容，但要完全恢复原貌根本不可能，这是她的一生的痛苦，但是她说的心灵伤痕我无法理解，家乡的父老乡亲有哪一点对她不住？社会各界不是对她烧伤表示了极大的关注和支援么？如果她不成为救火小英雄，能有机会三赴上海整容吗？能顺利上大学吗？
　　
　　我大学毕业后，由于在校发表了几篇文章，一毕业就进了教育局办公室。局长说，像吴娟这种人和事，具有独特性和典型性，不管时代变化到何种程度，爱家乡爱学校永远要提倡，你整理一个材料，当年宣传吴娟是正面宣传，现在要作为反面典型来抓一抓。
　　
　　几经周折，我终于在吴娟母亲那儿得到了吴娟的手机号码。我不敢说写她的事迹整理她的材料，我只问她为什么不愿回故乡。吴娟先是一阵沉默，后是断断续续的抽泣。我急了，大声说，你哭什么，你说呀！你为什么不愿回故乡，为什么？你不说我倒要哭了！
　　
　　吴娟终于在电话里开始述说，吴娟说完了，我竟好久不吭气。
　　
　　吴娟道出一个惊天的秘密，她这个英雄竟是个冒牌英雄。
　　
　　17年前的那场大火发生以后，吴娟跑进村子，呼喊声，燃烧的噼剥声，赤红的火舌舔卷的呼啸声，像恶魔一样笼罩在村子的上空，她惊呆了。她第一次经历了这样的火灾，她既紧张又好奇，她不知自己该做点什么，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于是就到处乱窜。后来她被大火包围了，眼看无路可逃，是村长看见了她，拉着她迅速逃到安全地带。母亲怒斥她自家的房屋差点被烧掉了不顾，不抢救财产竟到处乱跑，哪有这么傻的孩子。见吴娟一张脸被烤得赤红，就嚷着要她赶快到溪里去泡泡脸，这一泡脸就溃烂了。
　　
　　那时吴娟父亲刚死了一个月，现在吴娟又被烤伤，母亲的精神完全崩溃了，要投河上吊寻自尽。村长来了，母亲跪在村长面前，说村长要给她家作主，她扛不住了，不想活了。村长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张脸愁成两片苦瓜皮。两年前村长的妻子患癌症去世，他深知一个庭家失去左右臂的艰难，况且现在吴娟又被烤伤，这个家更是雪上加霜，要靠母亲自己掏钱医好吴娟的烧伤，几乎是不可能，乞求有关部门和社会捐助又不现实，人世间被天灾人祸困扰的家庭太多了。村长沉思片刻，说，趁大家还没明白事情真相，我想以村上的名义把吴娟上报为救火小英雄，我马上去整理上报材料。没有别办法，只能让吴娟当一回假英雄了。这样一来，一位救火小英雄就此诞生。
　　
　　吴娟说，这么多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受到良心的谴责，她总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小偷，是一个诈骗犯，骗取了这么多人的同情、关怀和钱财。她无法面对故乡，无法面对关心她，援助她，崇尚她的人。脸上的伤疤早就愈合了，但心灵的伤痕什么时候才能愈合？她真恨自己不去做一回真英雄，即使致残了抑或烧死了也值。
　　
　　吴娟至今没有回到故乡，大学毕业后听说她去了一所特教学校任教，也不知是真是假。
　　
　　201、11、29第一稿（2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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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 · 发表于 2010-12-9 07:58

初读一遍，感觉不错。要赶去上班，待会儿再细读。

百味人生 · 发表于 2010-12-9 08:06

令人沉思的主题.沧海的笔触老到.

烟雨飘过 · 发表于 2010-12-9 08:44

敢于直面自己，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袅袅 · 发表于 2010-12-9 11:04

原帖由 烟雨飘过 于 2010-12-9 08:44 发表
敢于直面自己，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是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吴娟算得上是英雄。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0-12-9 12:46

原帖由邱天于 2010-12-9 07:58 发表
初读一遍，感觉不错。要赶去上班，待会儿再细读。

谢谢邱老师第一时间关注，问好。

邱天 · 发表于 2010-12-9 13:24

小说再读，读出造假英雄的无奈。但是，假的终归是假的，吴娟不敢面对乡亲，则在情理之中了。小说主题深刻，留给我们深思。

不错的小说！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0-12-9 14:15

原帖由邱天于 2010-12-9 13:24 发表
小说再读，读出造假英雄的无奈。但是，假的终归是假的，吴娟不敢面对乡亲，则在情理之中了。小说主题深刻，留给我们深思。

不错的小说！

谢谢邱老师的阅读点评，远握。

暴雨迎风 · 发表于 2010-12-9 16:09

从一个侧面反映英雄未必是真英雄。

邱天 · 发表于 2010-12-9 18:59

再读了一遍。精华鼓励！

田一丁 · 发表于 2010-12-9 22:55

一场火灾造就了一个英雄，是现实的无奈。村长的善举，引来了吴娟良心的不安……
学习精华，问侯老师！

碣石清风 · 发表于 2010-12-10 03:48

不错的小说,内容深刻,欣赏学习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0-12-10 07:44

原帖由 百味人生 于 2010-12-9 08:06 发表
令人沉思的主题.沧海的笔触老到.

谢谢朋友阅读。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0-12-10 14:29

原帖由 烟雨飘过 于 2010-12-9 08:44 发表
敢于直面自己，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谢谢朋友。远握。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0-12-10 19:32

原帖由袅袅于 2010-12-9 11:04 发表

是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吴娟算得上是英雄。

谢谢朋友阅读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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