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庄子系列之二

潇湘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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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的自由观
虽然胡适先生说过“不自由，勿宁死”的话，但在中国历史上似乎并未见过几个在未遭遇重大压力时因感到不自由而主动选择死亡的人，因为中国人更看重一句话，即“好死不如赖活着”。中国人是很重实际的，在活着、自由与死亡三者之间，更多的人会选择活着，那怕活着并不怎么自由，也不怎么具有尊严，但只要活着似乎就是一种胜利。但庄子却与芸芸众生不同，他不仅追求绝对自由，而且他有时还感到似乎连髓髅也比活着的人更自由、更欢乐。


他在《逍遥游》中塑造了高飞远游的大鹏，它能扶摇直上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自由遨翔于太空，人们也够羡慕它的逍遥自在了，可在庄子眼里，却因它飞翔时要“培（同凭）风”，即对外物“有所待”（意为有所凭借），因而也不自由。列子稍前于庄子，其时已被人们仙化了。《逍遥游》中也写到了列子，说他“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一个人能驾风而行，一飞就是十五天，也够神奇了，简直就是神仙。可庄子对他仍不满意，说什么“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虽然免于走路，可仍旧摆脱不了对外物的凭借，即列子的飞行离不开风。既然对外物有所凭借，那也就意味着不自由。那么，什么才是庄子心目中的绝对自由呢？这就是庄子接下来所指出的：“若乎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意思是说假如能顺应天地的自然之性，驾驭六气的变化，在无穷的宇宙空间尽情遨游，那他还需要凭借什么呢！换句话说，庄子所说的“绝对自由”也就是要达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所以清代学者王先谦说：“无所待而游于无穷，方是《逍遥游》一篇纲要。”


要达到“逍遥游”的境界，必须具备一个关键的条件——“无所待”。所谓“无所待”，也就是无所凭借，不依赖任何外物。本来，世上的事物都是相互对待的，没有任何一种事物可以离开他物而独立存在，人就更是如此。因为每一个人都必须生活在某一具体环境中，而任何一个具体环境都是由许多事物、许多条件构成的；离开了具体的事物与条件，也就没有了人的生存环境。所以庄子希望人“无所待”，摆脱对外物的依赖，能在无穷的时间里和不尽的空间中尽情遨游，那只能是一种空想。这种“无所待”的人，庄子似乎并未找到；这种“无所待”的境界，庄子也未能找到。他所设想的这种“无所待”的“至人”只能生活在“无何有之乡”里，而这种“无何有之乡”又该到哪里去找呢？所以庄子到头来陷入了虚无主义的泥淖之中。正因为这样，所以有人嘲讽庄子的绝对自由是“驼鸟精神”，并指庄子为“混世魔王”。


《逍遥游》是《庄子》一书的首篇，庄子下笔伊始就揭出了追求绝对自由的主旨。其实，通读《庄子》就可发现，这种追求绝对自由的思想可谓贯穿全书，是庄子一生的孜孜所求。


他在《应帝王》一篇中借无名人之口说：“我讨厌做人，希望能乘坐一只大鸟，飞出六极之外，在什么也没有的地方遨游，独自生活在一个广袤的原野上，你为什么要用治天下这样的问题来干扰我的心灵呢？”又说：“你如果内心淡然，把自己的气息融入广漠的太空之中，一切都顺应自然，连自己都彻底忘掉，那天下也就治理好了。”问题是一个人怎能乘坐大鸟飞出六极之外？又怎能连自己都忘掉呢？这不是自欺欺人吗！这种自由看似逍遥自在，却并不存在。


庄子认为人各有性，只有各适其性，个人不受任何外部的牵制、压抑，这样才能获得自由。他在《至乐》、《达生》中讲了同一故事：有一只海鸟栖息于鲁国的郊野，鲁侯出于爱鸟之心，将这只海鸟用笼子装起来放到大庙里，然后奏起《九韶》之乐，又送上猪、牛、羊三牲作为海鸟的食物。结果，海鸟看着这些东西不胜悲哀，既不敢吃一块肉，也不敢喝口酒，到第三天，就活活饿死了。庄子认为人有人道，鸟有鸟道，你以人道来养鸟，鸟岂有不死之理。所以鸟在水中而生，人在水中而死，两者的差别是很大的，原因就在于它们的好恶不同。


庄子认为做官是最不自由的，与其做官，还不如做个髓髅。据《史记》本传载，庄子一生仅做过短时期的漆园吏。这是管理漆园的一个小吏，算不了正式的官职。那么庄子是否没有机会，或没有能力做官呢？回答是否定的。《秋水》篇说到楚国派了两位使者专程请庄子去做国相，可庄子却加以拒绝。他说我可不愿意象神龟那样被人供在庙堂之上，而宁肯活着“曳尾于途中”。《列御寇》篇也说到，有人想请庄子去做国相，可庄子不干，说你难道没见过做牺牲的牛吗，先让你披上有文饰的花衣，吃着磨碎的豆子，等把你喂肥了，再把你牵入大庙给宰了；到了那时，你想做头孤独的牛犊都不成。庄子不仅不愿做官，甚至认为就算“治天下”也不如过自给自足的生活自由。《让王》篇写到舜要把天下让给善卷，可善卷却说：“我生活在天地之中，冬天穿着野兽的皮毛衣，夏天穿着葛布衣。春天，我外出耕种，可让我的形体得到劳动；秋天，我收获庄稼，可以让我的身子得到休息。太阳出来时，我外出劳动；太阳下山时，我回家休息。这样可以逍遥于天地之间，我感到心满意得。我又何必为了天下而劳乏自己呢！真是可叹啊，您一点也不了解我！”为了躲避舜帝的让天下，善卷竟然逃进了深山，谁也不知他藏在了什么地方。


那么，在庄子的心目中，是否也有理想的自由国度呢？回答是有的。一是南越之地有一个建德之国，二是上古之时的结绳记事时期。


《山木》篇说鲁侯觉得自己治国下了不少功夫，可国家还是存有忧患，于是市南子对他说鲁国不过是张皮，你把这张皮扔了，遨游于“无人之野”，不就自由了吗？同时他又给鲁侯讲了一个南越建德之国的事，要鲁侯仿效而行。他描绘建德之国是：这里的老百姓愚鲁而质朴，很少私心、欲望；只知道做事而不知隐藏，只知道给别人却不知回报；既不知义是什么，也不知礼是什么；行事粗看有点乱来，却又合乎大方；这里的人活着时很快乐，死了可以得到安葬。我希望您也能象建德之国的人一样，离开你的国家，抛弃现有的风俗，遵循大道来行事。明眼人一看即明白，到了战国中期，即使是开化较晚的南越也不可能有这样原始、纯朴的国度了。这纯粹是庄子的一厢情愿。


至于上古之世的结绳时代，庄子称之为“至德之世”，他描绘说：“民众靠结绳来记载事情。那时，人们吃着甜美的食物，穿着漂亮的衣服，人人生活得很快乐，居住也很安逸。邻国之间相互都看得见，连鸡鸣狗吠之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可直到死去也不相往来。”这段话见自《老子》第八十章，即“小国寡民”章。庄子几乎原封未动地抄过来，意思很清楚，就是要宣传老子的“小国寡民”思想。其实，上古结绳时代生产力极其低下，人们过的是茹毛饮血、野居穴处的生活，每时每刻都要遭受野兽虫蛇的侵袭，人人都免不了胆颤心惊，哪来的“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简直是痴人说梦！那时的确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与人之间也的确是平等、自由的，可你连生命权、生存权都保证不了，那种平等、自由又有何意义！


当然，庄子的追求绝对自由是基于他对现实的绝望与否定。庄子是个愤世嫉俗者，在他看来，当时的社会是“昏上乱相”，一片黑暗。各国诸侯为争夺土地、人口与财富，征战不息，杀伐不断，“攻城，则杀人盈城；攻野，则杀人盈野”（孟子语），统治者以“万物为芻狗”，那里把人民的生命放在心上，更不用说人的自由了。庄子期盼自由，希望得到自由，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又无法在现实中找到希望，于是只好拉着自己往后退，来个返朴归真，希望用远古蒙昧时期人与人之间的无争无夺，平等相处来疗救现实。然而现实是残酷的，《诗经》的作者未能找到“乐土”、“乐国”、“乐郊”，陶渊明也未能找到真正的桃花源，庄子自然也不能回到“小国寡民”时代去。


庄子称得上是我国最早的自由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他那种追求自由的精神是值得肯定的，然而自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只有经过斗争才能取得，象美国、南非等国的黑人不就是经过长期斗争，并付出无数生命代价才获得平等、自由的吗？庄子既想得到绝对的自由，又采取消极无为的态度，那只能盼着天上掉馅饼，永远都是空想。又何况，任何时期、任何社会都不可能有绝对的自由，那种不受任何限制和束缚的自由是不存在的。至于他的无政府主义理想更是一种幻想曲，人类自迈进阶级社会开始，政府就成为社会管理的有效机构。人们无法设想，一旦没有政府，社会将会是个什么样子，也许真的要天下大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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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潇湘渔父 于 2011-1-22 13:03 编辑 ]

太和五中张奇

提上

太和五中张奇

文章观点独到，论述详实，引经据典地对庄子自由观加以剖析，具有借鉴意义，欣赏

西夏楼兰

喜欢庄子浪漫的精神自由，这种浪漫自然于现实是行不通的。也许在庄子看来，精神自由就会物我皆忘。
中国人大都是比较注重物质世界的，庄子被隐者所喜欢，既是逃避也是一种精神寄托。

潇湘渔父

谢谢评点与褒奖，顺致问候。

暖玉

是的，正如作者所言，绝对的自由是没有的，人的一生，不凭借他物而生，也是不可能的。无政府也是不行的，起码很长很长的时期内是不行的，即使真到了人们所向往的共产主义社会，我想政府也是应该有的，但那时的政府不是束缚人民的，而是更好地为人民服务的。
谢谢好文！远握！

潇湘渔父

谢谢点评与肯定，问好。

顽主

有研究，读了收获

水如空

继续品读！
对庄子纵向的解读值得我们学习！
其实对上古的向往不只是庄子，儒家也是一样的，所谓尧舜之治就是他们的理想。
庄子的自由固然是难以实现的，但庄子所说的“自然”还是可以效仿的。何谓自然，庄子里提到：让马自由跑就是自然，而戴上缰络钉上蹄铁就是违背自然——如此而已。（见笑，不记得原文了，搜也没搜出来）庄子一书，其实是老子注解，与老子是一脉相承的，引用老子之文，是很正常的事；不仅引用，还用“寓言”来为老子做注。可以说，庄子是真正懂老子的人。

潇湘渔父

原帖由 李明 于 2011-1-25 15:29 发表
文章需要细细地读。容读后再说。

谢谢网友的关注，问好。

潇湘渔父

原帖由 顽主 于 2011-1-25 15:33 发表
有研究，读了收获

过奖了，本人只是喜欢庄子之文而已，问候朋友。

潇湘渔父

　　谢谢点评。道家主张效法自然，的确对我们启发不小。不过儒家的复古与道家的复古其实是不一样的：儒家的复古是推崇明君盛世和礼乐制度，而道家的复古则是回归自然，主张返朴归真；前者是有为，后者是无为．一孔之见，供参考．

太和五中张奇

再读此文，发现楼主对庄子思想理解很透彻，值得学习

潇湘渔父

　　过奖了，谢谢，预祝朋友新年快乐。

水如空

再读！颇有收获。自由是兄之用词，庄子说的是“逍遥”，个人可以逍遥，可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个人是永远无法逍遥的。人作为社会动物，毕竟总要受社会规则的制约。读《天方夜谭》中有个故事，陆地上的人与海里的人鱼做朋友，后来陆地上的人因朋友死去大哭，海里的人鱼不理解，认为人死是真主带去了，不值得悲伤，从此二人绝交……庄子在这个世界上恐怕也是少有朋友的。
期盼着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