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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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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3 13:3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王二抓起我的左手,顺便说一句:“男左女右。”然后他的食指开始顺着我手掌的纹路游走,眼神也随即迷离起来。
  
  “你今天不宜出行。”王二抬起头来,确凿无疑的对我说。
  
  “呵呵,是吗?”我把手抽了回来。
  
  王二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已经习惯了我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他拿起罐头瓶,嘴唇在瓶边只是一抿,喉结跳动了一下,说:“这茶是越来越淡了。”
  
  有一小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我身后的大街上,汽笛声不断。
  
  我问:“她好些了吗?”
  
  王二说:“还是那样,还能怎么样呢?”
  
  我说:“她想吃什么,你就给她买点什么。你们都对付好身体。尤其是你,都奔60的人了……”
  
  王二打断我,笑了一下说:“没事的,我和她都没事。我说没事就没事,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
  
  我也笑了一下说:“你是个算命的骗子。”
  
  
  
  二
  
  我注意到,墙边长出了一些青苔。
  
  大人们说过,不要走那上面,会滑。
  
  我问父亲还有多久才到。
  
  父亲说,从前面那个关帝庙向右拐,马上就到了。
  
  这条砖铺的路使我的脚很不舒服。我有点思念农村了,尤其是现在,刚下过雨,农村那种用土做的路很软。
  
  那关帝庙的小门上挂着一把大锁,父亲说,平时这庙是不开的,只有过节时才会开,那时人们会一个接一个的来这里烧香,磕头,祈盼关老爷赐福。
  
  然后,向右转,走了一会儿,果然有一扇黑色的大门,大门口的右边是一块石头,石头上有一个老人正以一种晒太阳的姿势坐着。然而今天是没有太阳的,如果抬头看的话,天空被禁锢在两堵墙之间,黑云翻滚。
  
  从黑色大门可以进到一个院子,这院子如果再大一点,我就会想到农村学堂里的操场,上课时很安静,下课后就热闹了。
  
  父亲指着院里的一间南房说:“这就是我们在县城的新家。”
  
  我看到我的母亲从南房里出来,她头上罩着一块毛巾,脸却比平常白一些。慢慢的,我发现那是尘土以及墙上的白灰作用的结果。
  
  母亲招呼父亲赶紧收拾屋子,并让我先在院里玩一会儿,家里乱得很。
  
  “你是新搬来的?”
  
  我转过身,一个个头比我略高一点的小女孩站在我面前,她的脸蛋饱满,睫毛很长,眼睛就像刚哭过一样。后来,我在学校学到一些知识后,才知道她这种眼睛刚好可以称为水汪汪的大眼睛。
  
  我说:“哦。”
  
  她说:“你几岁了?”
  
  我说:“6岁。”
  
  她说:“跟我一样大。”
  
  眼前这个跟我同岁的女孩居然还比我高一点,这让我不太满意。
  
  然后,她突然大喊一声:“黑蛋!”
  
  不可否认,我被吓了一跳,于是我瞪了她一眼,说:“我不叫黑蛋,我叫杜辉。”
  
  她笑了。我发现她有一颗靠里一点的门牙不在了,这又让我感到沮丧。当时,在我看来,换牙是一件神圣而光荣的大事,她显然抢在了我前面。
  
  她笑着说:“我又不是叫你。”
  
  接着,从正房跑出一个小男孩来。我立刻就明白了,他就是黑蛋。他长得的确很黑,没道理不叫黑蛋。
  
  小女孩像个大人一样介绍我和黑蛋认识,还要求我们互相握手。于是,我第一次握到了一只很黑很温暖的手。
  
  “我们三个一样大,以后要一起玩,”她还不忘补上一句,“你们两个不能欺负我。”
  
  我问:“你叫什么?”
  
  她说:“姚惜。”
  
  我指着西房的方向,西房的屋檐下有一棵枣树,说:“是东西的西吗?”
  
  我正准备为自己感到骄傲,哼,我已经认得不少字了。
  
  她却说:“不是,是珍惜的惜。”
  
  我哪里知道珍惜是什么意思,于是我决定不再说什么了。
  
  姚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你看。”
  
  这不过是一张普通的日历,上面写着:1982年8月24日。
  
  姚惜说:“奶奶说了,每天只准我撕一张。等我长大了,也不知道会有多少张。”
  
  说话间,我们三人已经走到了大门外。
  
  我们经过那个坐在石头上的老人。
  
  这老人仍然眯缝着眼睛,嘴里含混不清地哼着山西梆子的腔调。
  
  黑蛋说:“那是王二他爹。”
  
  我问:“谁是王二?”
  
  黑蛋把嘴凑到我耳边,悄声说:“就是那个算命的骗子。”
  
  “这个给你,拿去玩。”黑蛋突然说。
  
  我只感到黑蛋的手在我手心里一拍,一颗光溜溜的球从我手指间滑落,它掉到了砖砌的路面上,蹦跳着滚向关帝庙的方向。
  
  姚惜跑着去追,从后面看,她身上除了头发,全部是淡淡的红色,连布鞋也是。衣服洗得次数多了,颜色就会变淡,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我注意到,她还有一根像麻花一样的辫子,左右晃动着。
  
  姚惜气喘吁吁的站在我面前,摊开手掌,一颗玻璃球顺从地躺在她手心里。这种球我也有很多,其大小跟我当时拇指的指甲类似。
  
  慢慢的,这玻璃球亮了,我的那些是不会发光的。我感到新奇。
  
  接着,我的身子暖和了起来。
  
  乌云散去,光线正在变得明朗。
  
  于是,这个幽深的小巷里,一个老人坐在大门口的石头上,阳光舒展了他的皱纹,黑蛋咧着嘴笑,姚惜粉嫩的小手伸在我面前,里面有一颗收集了阳光的玻璃球。
  
  
  
  三
  
  今年的燕子来了。
  
  站在院里,可以听到燕子们之间的谈话,你一句,我一句,无非是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吧。有时会看到一两只从房檐下飞出来,飞到院子外面去。不过不用担心,它们总是会飞回来的。
  
  就在几天前,黑蛋爬上梯子,试图捉一只燕子下来,但是被姚惜阻止了。
  
  “燕子是我们的邻居。”姚惜说。
  
  又开学了。我早就盼望着这个时候。一开学,我跟黑蛋也就是少先队员了。姚惜自然比我们早一些,她在去年刚升三年级时就戴上了红领巾,现在她是我们的中队长。
  
  “好饿哦。”姚惜揉了一下肚子,然后她扭后头去对黑蛋喊:“走快点,要不然我就把你吃掉!”
  
  黑蛋抬起头来,他满头大汗,指着自己脖子上的红领巾说:“这玩意儿怎么系?”
  
  姚惜笑着跑过去,帮他系好后在他胸脯上拍了一下,满意地说:“嗯,少先队员。”然后,她拉着黑蛋向我快步走来,说:“快走,我奶奶今天蒸包子。”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姚惜边走边哼着。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她要不就自己说点什么,要不就逼着我和黑蛋背乘法口诀。
  
  老王爷爷坐在大门口的石头上,他仍然穿着冬天的棉衣棉裤,我们走近时,他身子突然向前一倾,从石头上栽倒下去,趴在地上不再动弹了。
  
  姚惜大叫一声,跑进院里去了。我和黑蛋僵立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母亲闻声跑了出来,看到我和黑蛋后,一挥手说:“赶紧回去!”然后她快步走向巷子更深处的一个院里喊:“王二,你爹不行了!”
  
  我跟在黑蛋身后,走进院里,房檐下燕子叫个不停,我的心嗵嗵直跳。
  
  黑蛋舔了舔嘴唇,略带颤抖地说:“王二连他爹不行了都算不到,还给别人算命,难怪人们都说他是骗子。”
  
  之后的几天里,巷子里时不时的会出现一些戴白色孝帽的人。姚惜一见这些人,身子就会抖一下,迅速躲在我和黑蛋身后。
  
  我和黑蛋本来酝酿着一次装鬼吓唬姚惜的计划,为此我们特意花了时间练习鬼叫,但看到她可怜的眼神后,我们决定不这么干了。
  
  老王爷爷出殡那天是个好天气。如果他还活着,可以坐在石头上晒很长时间太阳。人们站在路边,或蹲在自家门前,看着送殡的队伍经过。王二穿着一身白色孝服,走在队伍前面,不断有人提醒他:“王二,该哭两声了。”然而王二并没有听从人们意见的意思,他只顾低着头走。当他快走到关帝庙时,人们有些急了,纷纷喊着:“王二,你倒是哭呀!”直到队伍的尾巴消失在关帝庙旁时,人们仿佛意识到了这次葬礼最大的缺憾不是没有唢呐乐队的助兴,而是孝子王二体现出来的漠然态度。于是,巷子里充斥着叹息声:“王老汉生前看不到儿子娶妻,抱不上孙子,死后连儿子的一声哭都不曾听到。”
  
  一天,放学路上,黑蛋把一只纸折成的燕子放进姚惜手里,姚惜捧着它反复端详,皱着眉头说:“你上语文课时一直折这个?”
  
  黑蛋点了点头说:“是用月份牌子上的纸折的。要不是杜辉提醒我,我倒忘了你一直喜欢日历纸。说真的,你要这么多日历纸有什么用?”
  
  姚惜没有回答,她把小燕子小心地拆开,皱巴巴的小纸上写着:1986年4月15日。
  
  笑容终于又一次在她脸上绽放。
  
  
  
  四
  
  黑蛋脸上爬满了汗珠,他曾不止一次在我面前炫耀的那件白色衬衫现在正缠于他的腰际。
  
  这家伙就这样光着膀子和我并肩走着,以至于我要时不时地提醒他别把汗水蹭到我衣服上。
  
  快走到关帝庙时,黑蛋把衬衫穿上了,他说不能对关老爷不敬。
  
  走进院子,我和黑蛋径直走到西房,来旺奶奶正在做饭,她有节奏地推拉着风箱,使得风箱发出“乖哒乖哒”的声音来。
  
  我问她姚惜哪儿去了。来旺奶奶神秘地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房顶。
  
  我们重新走到院子里,姚惜坐在西房顶上,看着我们大笑起来。她穿着碎花衬衫,挡在枣树的树枝后,如果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她最近刚把头发剪短,那根长辫子卖了五块钱,黑蛋曾气得大叫:“你留辫子很好看,剪了干什么?”不过,当他吃到用那五块钱买来的凉皮和米线时,就不再说什么了。她的短发在微风的作用下,朝右侧飘舞,很漂亮。
  
  姚惜从树上摘了一大把枣,给我和黑蛋丢下来。秋凉了,枣已经红了一半。她说:“我就知道你们看不到我,幸亏我刚才没笑,要不然可就露馅了。”
  
  黑蛋说:“你在上面干什么?偷枣吃?快下来吧,天要黑了。”
  
  姚惜从房顶捡起一本物理书,说:“谁偷枣吃。你们两个也真是悠闲,考上高中就像没事儿人似的,也不说预习一下。今天又跑去打篮球了吧?”
  
  我和黑蛋相对一笑。
  
  我说:“9月20号才开学呢,我们的才女,您快下来吧,等会儿天黑了可真不好下了。”
  
  姚惜把物理书咬在嘴里,敏捷地从梯子上下来,她速度之快,令在球场上擅长运球突破的黑蛋都不禁瞪大了眼睛。
  
  这本书比她刚借来时更破烂了,她还人家时,又该说一番好话了,不过这难不倒她。姚惜只要一嘟嘴,一撒娇,谁都会心软。我和黑蛋便经常利用她的这项本领,只要她去跟学校看守篮球场的大爷说一声,球场大门便会迟关半小时。
  
  我们在院里说笑了一会儿,黑蛋和姚惜就各自回去了。
  
  我仍然站在院子里。
  
  天色果然暗了下来。这个院子北边的房屋俗称正房,黑蛋家就住在那里,同时,他家也是房东。我们家和姚惜家每月要向他家进贡银子。
  
  姚惜从小由她奶奶带大,我记得我们家刚搬来时,姚惜她们娘俩就已经在西房住着了。来旺奶奶从姚惜小时候就告诉她,她爸妈在外地,可是这么多年了,我没有看见过姚惜的父母,来旺奶奶每天早上去拾破烂,维持一半的生计,另一半要靠政府。所幸,姚惜从小学习成绩优异,学校几乎把她的学费一路免了下来。
  
  东房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前些天,我亲眼看到黑蛋把小时候玩过的一大袋玻璃球扔了进去。
  
  天完全黑了。
  
  姚惜家的灯率先亮了起来。透过西房的窗户,我看到姚惜踮起脚从墙上撕下一页日历来。这一页是1991年9月15日。她把这一页放进了她专用的那个大鞋盒子里。已经有三千多页了吧。
  
  整个院子弥漫着饭香。院子上空,三缕炊烟缓缓向上升起,升到高处,烟慢慢散了,形成了一片模糊。
  
  “杜辉,快端上你的饭出来,我们在门口等你!”
  
  我舀了半碗菜,拿了一个馍,出去。黑蛋和姚惜已经端着碗,出现在大门口了。黑蛋跳上那块大石头。姚惜一皱眉,说:“下来!那是爷爷、奶奶们晒太阳坐的石头,你怎么老往上踩?”
  
  黑蛋乖乖的从上面下来,还没忘记用袖子把石头擦了一下。然后,他坐到姚惜拿出来的小板凳上。
  
  我和姚惜也坐下来。我们三个围成一个圈。
  
  筷子与碗不断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黑蛋说:“这次怕是要分开了。”
  
  我和姚惜没有说话。
  
  黑蛋把嘴里的饭咽下,继续说:“从小学到初中,我们三个一直在一起。你们知道,高中有两个班,姚惜肯定考进了那个重点班,而我们俩会在普通班。”黑蛋看着我,无奈地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姚惜用筷子拨着自己碗里的土豆丝。
  
  慢慢的,姚惜抬起头,再一次展示出她标志性的灿烂笑容。她说:“呵呵,我们不会分开的。我假装没有看到数学卷子最后面那三道大题,这样一来,我差不多刚好可以上普通班。”
  
  一瞬间,我忘记了咀嚼,一大口馍撑在嘴里。
  
  过了很久。
  
  黑蛋说:“傻丫头。”
  
  然后,黑蛋把自己碗里的一块豆腐夹到姚惜碗里。
  
  
  
  五
  
  对于猜拳,我总是有一些心理障碍,尤其是面对黑蛋。
  
  打篮球时,首先要猜拳决定球权,这项赛前工作一般是由黑蛋来完成,让我惊叹的是,他的胜率可以达到百分之七十以上。
  
  姚惜一声令下:“开始!”我迅速伸出了石头,黑蛋出的却是剪刀。
  
  “哈哈,这么说来,你负责一、三、五,我只负责星期二和星期四。”我说。
  
  黑蛋把手往空中一扬,表示无所谓,他问姚惜:“你有多重?”
  
  姚惜语重心长地说:“我比前段时间胖了一点,差不多有几十大几斤了,你们二位任务艰巨啊。”
  
  我故意做出一个痛苦的表情,说:“我的车子怕是要吃苦了,它也是一把老骨头了……”
  
  姚惜拿起一颗枣向我的头丢来,我一抬手把它接住,放进嘴里。眼见没有砸中我,姚惜探过身来,亲自用手在我头上拍了一下。
  
  来旺奶奶看着我们,乐了,说:“哎呀,从小到大,我就喜欢看着你们三个,真好。”然后,她对我和黑蛋说:“先辛苦你们俩一阵子,过一段时间我攒够了钱就给姚惜买自行车。高中那地方远,路上还要爬坡,自个儿骑车都费事儿,别说还要带一个人了。”
  
  我连忙说:“没事的,奶奶,自行车就不用买了,以后我和黑蛋就是姚惜的司机。只是上了高中会有早自习,早上怕是不能跟您去拾破烂了。”
  
  来旺奶奶脸色稍微严肃了一点,说:“念书要紧。秋凉了,你们早上走的时候多穿件衣服,路上骑车慢点,咱走咱的路,别跟人家抢……”
  
  我们三个眯起眼睛,作打盹状,黑蛋恰到好处地打了一个哈欠。
  
  来旺奶奶笑了:“呵呵,好了,我又啰嗦你们了。哦,明天就开学了看着看着,你们都是高中生了。”她瞅了一眼窗外,天色渐渐晚了,她接着说,“是时候做饭了,一会儿屋里烟熏火燎的,你们去巷子里坐一会儿吧。”
  
  姚惜率先起身,走到墙边,踮起脚,撕下一页日历,上面写着:1991年9月19日。
  
  她打开那个鞋盒子时,黑蛋不禁脱口而出:“哇!”姚惜笑着说:“已经快四千张了,从记事起,我的每一天都在这里,这个盒子都快放不下了。”
  
  然后我们走到巷子里,白天短了很多,天几乎是黑了,一些凉风从关帝庙那边吹来,让人觉得舒服。
  
  我们并排坐在大门高高的门槛上,我的左边是姚惜,再往过一点是黑蛋。以前没觉得什么,最近,我发现这么坐其实有点挤。姚惜的胳膊紧贴在我胳膊上,风一吹,她头发上的香味就更明显了。
  
  我们确实长大了。如果我们三人并肩走在巷子里的话,几乎会占据巷子的全部宽度。
  
  “你可以先将球运到左侧,佯装从左侧突破,然后从胯下把球拉回来,猛然加速再从右侧突破,防守者十有八九会被甩开的。”黑蛋手舞足蹈地说。
  
  “嗯,这个动作对身体柔韧性的要求极高,而且必须具备相当的瞬间爆发力。”我点了下头。
  
  “唉,是啊,突破太累了,还是你那一招高明,以不变应万变,一个外线三分球可以解决任何问题。”黑蛋说。
  
  我刚要接着说些什么,坐在中间的姚惜把嘴嘟了起来,略显不满地说:“你们要是再说篮球,我就回去了。”
  
  我和黑蛋嘿嘿的笑。
  
  姚惜一本正经的说:“你们倒是说说,你们的脚踝因为打篮球扭伤过多少回了?”我和黑蛋仍然嘿嘿的笑。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枣来,说:“吃枣,不许说话。”
  
  我们就只顾吃枣。我听着此起彼伏的咀嚼声,忍不住想笑。
  
  结果,姚惜先笑了。我和黑蛋马上也笑了出来。
  
  大门上方挂着一个灯泡,现在,它又亮了。
  
  我们的影子出现在了面前的砖铺路面上。
  
  肩并肩,头挨头。
  
  一直是这样。
  
  
  
  六
  
  黑蛋故意把车骑得飞快。
  
  每当我试图赶上他时,坐在我自行车后座上的姚惜就会掐我一把。
  
  黑蛋扭后头来笑一下,他开始减速,直到我追上他。
  
  姚惜对黑蛋说:“你也慢点吧,路上车多。”
  
  黑蛋说:“我现在精力旺盛,我还可以再打十场。”
  
  我笑着说:“得了吧你,你最后那次反手上篮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我们下午又赢了一场比赛,明天就要决赛了,黑蛋显得比较兴奋。
  
  姚惜说:“你们俩知道吗?当你们和李庆春说笑时,场外的观众别提有多羡慕了。他可是政教处的李主任呵,别的同学见了他都不敢多看一眼的。”
  
  我颇有些自豪的说:“都是哥们儿。”
  
  黑蛋频频点头,说:“据说李主任当年是县里的第一中锋,不过说实话,想从他身边突破还真有难度,那家伙的防守简直可以说是遮天蔽日。”然后黑蛋不怀好意地对姚惜一笑,说:“你要小心了,你刚才直呼他的名字,我明天会告诉他的,你这学期的三好学生奖恐怕……”
  
  姚惜拍了一下我的背说:“拉近车距。”我知道,黑蛋的头又要吃点苦头了。
  
  黑蛋脚下猛然发力,又骑到前面去了。
  
  姚惜喊着:“快加速!快加速!”
  
  我说:“来旺奶奶说了,路上要骑慢点。”
  
  回家后,我和黑蛋简单洗漱了一下。
  
  姚惜在西房喊:“你们两个,过来喝糖水!”
  
  我和黑蛋抢着跑进西房。
  
  来旺奶奶躺在炕上,桌子上赫然放着姚惜精心调制的两碗白糖水。
  
  我悄声说:“奶奶睡着了,你怎么喊这么大声?”
  
  姚惜脸色有些凝重,说:“奶奶最近耳朵越发不好使了,不会吵醒她的。”
  
  我说:“没去医院看看?”
  
  姚惜没有接我的话,重新变得欢快起来,说:“快喝吧,这是补充体力的,你们打比赛累了,一会儿要复习到很晚呢。”
  
  我边喝边说:“不错,甜淡适中,糖放得恰到好处。呃,顺便说一下,你历史笔记借我抄一下。”
  
  姚惜说:“你没做笔记?”
  
  我说:“正如你所说,打比赛累了,所以上课时休息了一会儿。”
  
  姚惜眉头一皱说:“再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这样的状态可不行,你们两个给我记住,我们三个还要上同一所大学呢。”
  
  晚上,我和黑蛋在姚惜家复习,直到眼皮直打架时才各自回家去。
  
  我躺在炕上,听着父亲的鼾声。枣树的影子在玻璃上晃动。
  
  我昏昏沉沉的,感觉没睡多久,就听到姚惜在院里喊:“快起来,要迟到了!”
  
  今天轮到黑蛋当司机,早上的风让人直打哆嗦。
  
  姚惜一路喋喋不休,说着一些有关月考的话题。在她看来,说一会儿话就不瞌睡了,但我听着听着,头却沉了。
  
  黑蛋说:“太快了,我觉得高中过得很快,每天都匆匆忙忙的,一晃都快毕业了。哎,时间真是神奇。”
  
  嗯,黑蛋偶尔会这么深沉一回。我笑了笑。
  
  下午,学校篮球场上的横幅很是醒目——“1994年春季男子篮球赛”。
  
  场外挤满了观众,我注意到姚惜也在其中。她一脸无辜的表情,并不像别的女生那般兴奋。我猜想她大概连篮球是怎么一回事都不太清楚吧。如果不是我和黑蛋要在场上打球的话,她也许会利用这段时间多算几道数学题。
  
  我们班的队伍一出现,场外自然是一片轰动,这些掌声和尖叫大多数是献给黑蛋的,还有一些是献给我的,至于另外三个人,赵跃,陈东以及林俊鹏,恕我直言,基本没他们什么事。
  
  李庆春主任朝我们招手,同时喊着:“张磊!杜辉!”是啊,黑蛋其实叫张磊,而我总是忽略这一点。我敢保证,黑蛋自己都快忘了他还有这样一个名字了。
  
  我和黑蛋朝李主任走过去。李主任说:“怎么样,两位主力,赢重点班没问题吧?”
  
  黑蛋说:“有你吹哨子,肯定没问题。”
  
  李主任说:“嗨!我做裁判只有两个字:公平。”
  
  场外一些女生适时大叫:“李主任,投一个!李主任,投一个!”
  
  我朝赵跃喊:“嘿,呆子,扔颗球过来。”这个长得不怎么爷们的小伙子正在篮板下匆忙的热身,这时候连忙把手里的球传给我。
  
  我单手接球,说:“没眼力见儿呀,给李主任!”
  
  场外一片哄笑。赵跃这小子又羞红了脸。
  
  我背后传球给李主任。
  
  李主任马上来了兴致,他运球到三分线外,说:“好!我来展示杜辉的三分绝杀!”随即起跳,出手,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弹筐而出。
  
  “唉,岁月不饶人哪。”李主任摇了摇头。
  
  此时,重点班的球员刚来,他们是必须要迟到一会儿的,这样才刚好可以突显他们的与众不同。
  
  重点班的主力刘贝一如往常那般轻狂,他左摇右晃地走在队伍前面,边走边说:“刚才忙着布置教室了,一不小心来晚了。”
  
  李主任听了不解,问:“布置教室?”
  
  刘贝淡淡的一笑,说:“是啊,总得腾出一个显眼的地方来挂今年的冠军奖状啊。”
  
  重点班的拉拉队一片欢呼。
  
  我看到黑蛋铁青着脸。
  
  李主任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好!有气势!看来今天是巅峰对决啊。”
  
  开始哨声吹响。
  
  陈东如我们预料的那样跳球失败。
  
  球被对方中锋拿到,中锋交给控卫。他们的控卫是个戴眼镜的小个子,面对黑蛋的紧逼防守,他显然力不从心。他持球推进到三分线附近,只作了两次胯下运球,就匆忙把球分给了刘贝。
  
  刘贝脚步虚晃,我不上当,他从我身边强行突破,挤开我后上篮得手。重点班2:0领先。身为富家子弟,他从小摄入的大量营养在此时起了关键作用。
  
  我发底线球给黑蛋。
  
  黑蛋电光石火间已经持球过了半场。
  
  他招呼林俊鹏挡拆,然后一个交叉步直插篮下,展示出了他令女生尖叫过无数次的三步上篮。
  
  不过,这是假象,因为对方中锋早已在篮下站位,黑蛋这样直接上篮只能自取其辱。
  
  果然,就在黑蛋即将被封盖的一刹那,他手腕一抖,从脑后把球抛向三分线外。
  
  我恰好就在这个地方,接到球后我一阵狂喜,对方防守队员早已经收缩到了内线,我的视野一片开阔。
  
  我轻松地起跳,手腕尽可能柔和地向下一压,球从指间投出。
  
  “唰——”皮球应声入网。
  
  我们班的拉拉队沸腾了。
  
  黑蛋扭后头来大喊一声:“漂亮!”
  
  刘贝指着黑蛋,说:“你他妈喊什么喊!”
  
  顿时,我感觉胸腔里燃起了一团火。
  
  时间推移。
  
  距离比赛结束还有半分钟。
  
  我们领先一分。
  
  我在三分线外张手就投,不中。
  
  黑蛋高高跃起,锁住进攻篮板,把球再次传给我。
  
  我调整了一下,晃开防守者,起跳,出手,球仍然打铁。
  
  我双手托在膝盖上,大口喘气,防守刘贝消耗了我太多的体力,他借助身体优势,不断冲击篮下,我需要拼尽全力才能确保防守不失位。
  
  眼见对方中锋要拿到篮板,陈东大吼一声,旱地拔葱般硬生生把球夺了过来,他的突然爆发着实让人意外。
  
  黑蛋在底角要球。面对数人包夹,他把球运得眼花缭乱,在人群中硬是杀出一条血路,而后完成了一次难度极高的拉杆上篮。
  
  场外山呼海啸。
  
  我们72:69领先了三分。
  
  刘贝并没有放弃的意思,虽然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他运球快攻,我紧贴在他身边。
  
  到了罚球线附近,刘贝眼看无法摆脱我,他便用肘部砸向我的胸口,我胸口一闷,向后倒去。
  
  他出手投篮,命中。
  
  比赛结束的哨音响起。
  
  比分定格在72:71。
  
  刘贝一脸坏笑走到我身边。我压根儿就没以为他要拉我起来,果然他朝我伸出右手,笔出中指。
  
  我有一种想要把他撕碎的冲动。
  
  我站起来,死盯着他的眼睛。
  
  黑蛋跑过来,把我拉到一边,说:“不要冲动,想想吧,我们赢了。”
  
  我又瞪了刘贝一眼,然后和黑蛋朝场边走去。姚惜在那里等我们。
  
  姚惜问我:“怎么样?没事吧?”
  
  我说:“我没事,他要再敢挑衅,他就会有事。”
  
  姚惜一脸担忧。
  
  此时刘贝走了过来,顺手在姚惜头发上摸了一把,然后把手放到鼻子旁,他闭上眼睛,猛吸了一口气,对我点了点头,诚恳地说:“不错,挺香的。”
  
  我没有理由不做出回应。
  
  我扑到刘贝身上,和他扭打在一起。
  
  场面顿时混乱,我耳边净是男生煽风点火的声音以及女生的尖叫。
  
  然后一双有力的大手把我拉开。
  
  李主任一只手抓着我,一只手抓着刘贝,说:“你们两个,跟我去办公室!”
  
  我回头看了一眼黑蛋和姚惜。黑蛋满脸无奈,姚惜想要跟过来,黑蛋把她死死拉住。
  
  在政教处办公室,我感到空前孤独,这种情况下,两个同伴却都不在身边。
  
  李主任一字一顿的说:“你们太胡闹了,都是要高考的人了,这么对自己不负责任!真会挑时间,学校正处在示范校评估的关键时期,我在大会上反复强调,最近要抓典型,不要出风头,尤其是毕业班。”
  
  我有些不服气,说:“最后那一球是他进攻犯规,你怎么不吹?”
  
  李主任居然笑了一下,看着我说:“孩子终究是孩子。”然后他摇了摇头,表示对我们的愚蠢行为已经无话可说。
  
  “你们俩站着别动。”说罢,李主任出去了。
  
  刘贝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看着窗外,三月份了,柳树呈现出了将要变绿的迹象,太阳在下沉。
  
  然后,放学的铃声响了,人流向校门口涌动。我分辨不出黑蛋跟姚惜。
  
  又过了一会儿,李主任回来了。他对刘贝说:“你走吧。”
  
  刘贝一甩头,干净利落地走了出去。
  
  李主任用少见的严肃口吻对我说:“校方对这件事很重视,你先动的手,又是在公共场合。呃……校方正在考虑要不要开除你,依据校规第五章第十三条……”
  
  我的头“嗡——”地响了一声,感到天旋地转,后面的话我完全听不到了。
  
  我推着车子走向校门,努力恢复平静。
  
  姚惜和黑蛋在校门口等我,姚惜像是有几年没见我似的,跑过来,从上到下把我打量了一番,然后语速超快地说:“李主任说什么了?刘贝为什么比你先出来?我以为你在颁奖典礼时就会回来,你为什么去了这么久?现在风声很紧,你说不定会有大麻烦,也可能没事,呃……我的意思是……”
  
  看着姚惜着急的样子,我反而踏实了,我笑着打断她,说:“没事儿,李主任单独给我颁发了一个‘英雄救美奖’,刘贝是开奖嘉宾。”
  
  姚惜打了我一拳:“你就不能严肃一点。”
  
  黑蛋在一旁说:“好了,同志们,我们还是先想一个回家晚了的理由吧,不知道‘迷路’有没有说服力?”
  
  我很欣慰,姚惜脸上有了笑意,她说:“回去后你们就说是我逼着你们做完了数学卷子,所以回家迟了,事实上我也经常这么干,大人们不会怀疑的。好了,回家!”
  
  姚惜跳上黑蛋的车子。
  
  第二天上语文课时,陈老师的第一句话不是“同学们好”,而是“张磊,李主任让你去政教处办公室”。
  
  黑蛋迷茫地看了我一眼,走了出去。
  
  整整一节课后,黑蛋回来了。他走到姚惜座位旁,说:“李主任让你也过去一下,没什么的,就是问一些问题。”
  
  黑蛋朝我走来,说:“李主任问了我一些你平常的表现,就是那种迟不迟到,旷不旷课之类的问题。他还特意问我你平时有没有暴力倾向,我忍不住就笑了,我说杜辉倒是没有,姚惜却有,她老是打我和杜辉的头。”
  
  听着黑蛋声情并茂的演说,我也笑了。
  
  黑蛋收敛住笑容,说:“不过李主任提到了《评估期间管理条例》,看样子有点杀一儆百的意思,这事儿怕是比想象的严重。”
  
  “呵呵,你忘了我们跟关老爷可是邻居,他老人家会保佑我的。”我笑着说。
  
  又过了一节课的时间,姚惜回来了。她的表情深不可测,似乎李主任不是向她咨询我的情况,而是告诉她高考提前了一个月。哎,这丫头总喜欢把事情往坏处想。
  
  
  
  七
  
  “这么说来,我不会被开除了?”我把球扔给李主任。
  
  李主任接球,一个漂亮的篮下转身勾手,球进。
  
  “好球!”黑蛋大喊。
  
  “是的,留校察看的潜台词就是你可以继续上学。”李主任点了点头。
  
  我说:“谢谢您,真的。”
  
  李主任说:“我顶着上头的压力把你保住,唉,本校历史上最优秀的三分射手在临近高考时被开除,太可惜了。你小子可要给我好好考试,还有你。”李主任指了指黑蛋,“你们俩多跟人家姚惜学学,这都四月份了,时间不多了。”
  
  进入四月份后,姚惜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一方面是由于高考将至,另一方面是来旺奶奶的身体。她的问题似乎不光是出在耳朵上,听姚惜说,来旺奶奶已经一个星期没去拾破烂了,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我们三个一起复习时,姚惜也很容易烦躁,尤其是当她把一道题讲了很多遍,但黑蛋仍然一头雾水时,她就会把书一丢,独自坐到一边去。
  
  昨天晚上,我看到姚惜一个人坐在大门的门槛上,她两只手奇怪地缠绕在一起,在空中慢慢挥动,于是她面前的地面上,就有一只鸟在飞翔。
  
  手影也是她的绝活之一。
  
  发现我过来后,她略显不好意思的把手放下。
  
  她看着我,说:“我上大学,会把家里的积蓄用光,奶奶只能靠那点贫困补助了。”
  
  我说:“没事的,有我的父母,还有黑蛋的父母,来旺奶奶会过得很好。”
  
  “嘿,想什么呢?”李主任喊着。
  
  我回过神来,只见黑蛋正试图突破李主任,李主任铜墙铁壁一般镇守篮下。
  
  我和黑蛋继续陪李主任打了会儿球。当李主任又一次在篮下使出梦幻舞步,将球稳稳放入篮筐时,黑蛋说:“我们该回去了,姚惜还在教室等着呢。”
  
  我敲了一下教室的玻璃。
  
  姚惜出来,把门锁上。
  
  已经放学半个多小时了。今天,姚惜破天荒的建议我们放学后不用急着回家,先去跟李主任打一会儿球,以感谢他对我的大恩大德,而她自己则可以在教室多学习一会儿。
  
  回家的路上,姚惜对黑蛋说:“你骑稳一点,我想睡一会儿。”
  
  然后她用手抱着黑蛋的腰,把脸贴在黑蛋宽厚的背上,表情安详,像个婴儿。
  
  
  
  八
  
  六月份,学校请来了县防疫站的大夫,对参加高考的学生进行体检。
  
  “有小孩了,你知不知道?”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人粗鲁地对姚惜喊。
  
  “你怀孕了,我问你之前知不知道?”他又一次扯着嗓子嚷,以至于所有排队等候体验的同学都盯着姚惜看。
  
  我感到震惊和不解。
  
  我看到黑蛋已经跑到了女生队伍前面。
  
  那个中年大夫冲黑蛋喊:“男生不许过来!”
  
  我也跑过去,指着那大夫说:“请你说话小声点。”
  
  中年大夫一拍桌子,说:“这算什么?学生怀孕,还不知羞耻,叫你们领导来!”
  
  早有那爱看热闹的同学跑着去叫李主任了。
  
  李主任了解了情况后,把姚惜叫去办公室。
  
  队伍中,我听到了小声的议论:
  
  “那孩子是谁的?”
  
  “谁知道呢!”
  
  一会儿,一个小个子男生气喘吁吁地跑进队伍里来,神秘地对大家说:“你们猜我去干嘛了?我去政教处门外偷听了!”
  
  大家连忙抢着问他听到了什么,他示意大家安静,清了清嗓子说:“我只听到李主任说:‘是黑蛋还是杜辉?’”
  
  大家一片心领神会的附和声:“猜也能猜得到,你看他们三个平时那样……”
  
  我的心情正在平静下来,看来一定是黑蛋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姚惜从政教处回来。她低着头走进男生的体检队伍中,拉着黑蛋,用蚊子一般的声音说:“李主任叫你。”
  
  队伍中顿时起哄声一片。
  
  晚上,我们三人像往常那样坐在大门下吃饭。
  
  谁都没有说话。
  
  我有必要打破沉默。我说:“同志们,办法总会有的。”
  
  
  
  九
  
  六月底,高考动员大会。
  
  李主任讲话。
  
  “热烈庆祝我校获得省级示范院校的荣誉称号!”
  
  台下热烈鼓掌。
  
  “同学们,十年磨一剑,今朝试锋芒,你们的时代就要到来了……我曾多次强调,今日你以校荣,明日校以你荣。祝愿在坐的每一位同学都能取得好的成绩,为自己的高中阶段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为自己的将来书写更为华丽的篇章……最后,请允许我宣读这份由校长办公室直接下达的文件:张磊、姚惜两位同学公然蔑视校规,违反《中学生守则》,……情节恶劣,应给予开除学籍、取消高考资格的处分,即日生效。望广大同学引以为鉴,切莫重蹈覆辙。校长办公室。1994年6月29日。”
  
  当天晚上,我快步穿过院子,院子里回荡着黑蛋凄厉的叫声,他的父亲正把他关在屋里,家法伺候。
  
  我看到姚惜一个人坐在大门的门槛上。她面前的地上似有轻微的刮痕,仔细一看,是几句话:
  
  离开的不只是风。情谊揉碎在每一朵泪花中。春天消散成虚无。是真,是假。郎何时归?
  
  “郎何时归?”哦,这是写给黑蛋的。即使她刚做完流产手术,身体极为虚弱,她的字仍然是这么漂亮。
  
  我坐到她身边,她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匆忙把手里的石子儿扔掉,用手在地上来回抹着,那些字不见了。
  
  慢慢的,她把头歪向我的肩膀,双手交叉,在空中挥舞,我们面前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只兔子,然后她变换了一下手型,是一只鸟。
  
  就这样不断变化着,地上一个又一个小动物来了,又走了。
  
  我看着这双在灯光下舞蹈的手,这么多年了,不知不觉中它们早已变得纤细、修长。
  
  姚惜停了下来,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对我说:“带我去关帝庙那边。”
  
  今天是关老爷的生日,所以关帝庙开着,人们可以进去烧纸,其实这只是庙竣工时的日期,关云长并不见得真在今天出生。
  
  我无意中碰到了姚惜的手,她的手冰凉,虽然天气很热。
  
  她走路时,身体重心几乎全压在我身上,而且深一脚浅一脚。
  
  姚惜“扑通”一声跪在关公塑像前,用很轻的声音说:“求关老爷保佑,奶奶的身体好起来。求关老爷保佑,杜辉能够考上大学。求关老爷保佑,张叔不要再打黑蛋了……”
  
  然后,姚惜身体向下压,她想要磕头,但她身子晃了一下,头重重地撞在地板上。
  
  我心里一惊,赶紧过去扶她,她把我的手推开,就那样趴在地上,痛哭。
  
  我感觉一股热浪冲上眼睛,但却哭不出来,心口像是堵着一块石头。
  
  我摇了摇姚惜的身体,说:“咱起来吧,关老爷已经听到了,他会保佑我们的。地上凉。”
  
  姚惜抓着我的手慢慢站起来。
  
  我用手帮她擦去额头上的土。
  
  然后,我们往回走。这条路我们走过无数次,这一次用的时间稍微长一些。
  
  院里安静了。我想去看看黑蛋怎么样了,但总觉得不合适。
  
  我扶着姚惜走进西房,来旺奶奶已经睡着了。
  
  姚惜坐在炕上,喘气,她的额头汗津津的。
  
  来旺奶奶嘴微微张着,一些口水从她嘴角流出后顺着下巴继续往下流。我发现枕巾上早已湿了一大片。姚惜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哦,这块手绢上本该鲜艳的红色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然变成了淡淡的粉色。小时候,姚惜曾多次把这手绢蒙在我眼睛上,说:“不许偷看,数到五十才可以找。”然后她和黑蛋便迅速藏了起来。我则一边数数,一边暗自算计,姚惜可能会躲在做饭的来旺奶奶身后,而黑蛋十之八九会在东房的某个箱子后面。如果他跑到院子以外就犯规了,我饶不了他……现在,姚惜用手绢轻轻地在来旺奶奶嘴角擦拭,而后把它垫在枕巾上湿了的地方。
  
  我看到先前端过来的红豆稀饭还在桌上放着,已经没有了热气。
  
  我正准备劝说姚惜好好吃饭,但她却用手指着墙上的日历,我走过去,把今天的那一页撕下来给她。
  
  姚惜说:“我想睡了,你回去吧。”
  
  我站着不动。
  
  姚惜说:“我会好起来的。”
  
  我这才出去。
  
  高考前的那些日子,我几乎没有见黑蛋。他一直呆在屋里不出来。一次我去上厕所,推开门后猛然发现黑蛋在里面蹲着。我抱怨道:“亲哥呀,你就不能咳嗽一声?”黑蛋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姚惜的气色一天天的好起来了。每天我会陪她在门口坐一会儿。她老说我应该多复习,不用管她。
  
  我每天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一天,在巷子里碰到了王二,我随口问了他一句:“你给我算算,我能考上大学吗?”
  
  王二看了我一眼,几乎没有思考就说:“能考上。”
  
  我的母亲每天去姚惜家帮忙做饭,做家务。
  
  一次,母亲回家后一直摇头,唉声叹气地说:“来旺大娘怕是挨不到秋天了,本来身子就不太受用了,孙女儿又出了这事儿,老人家心里明白着呢。”
  
  我一阵难过,快步走到院里。
  
  院里太安静了。
  
  
  
  十
  
  八月份,邮递员把一张录取通知书交到我手中。
  
  我无法说出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本来在我无数次的幻想中,会有三张录取通知书的。
  
  但是,只有一张。
  
  回到家,父母开心不已。母亲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忙着串门去了。她儿子考上了大学,这种喜事是必须在第一时间让邻里们知道的。父亲一边点烟,一边偷着笑,后来索性看着我笑。我很希望自己可以笑一下,配合家里的气氛,但我无论如何做不到。
  
  黑蛋敲了一下我家的窗户。
  
  我出去,黑蛋的胡子已经很长了,头发也纠结在一起。以前,他怎么会允许自己变成这样。
  
  “我们去大桥上喝酒。”黑蛋说。
  
  我们只去过一次大桥。高二时我们输了篮球比赛,当时在姚惜的监督下,我和黑蛋靠在桥的栏杆上,适当的喝了一点。我记得黑蛋看着桥下的河水,深沉了一回。他说:“输球就像这水一样,流走也就流走了,又会有新的河水流过来。”我和姚惜先是一愣,随后放声大笑。姚惜像个教书先生一般把头一晃,对黑蛋说:“你能这么想就对了,这个叫做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当时桥上行人稀少,风吹在身上,让人觉得轻松。
  
  我回过神来,对黑蛋说:“好吧,咱弟兄们再去喝一点。”黑蛋确实需要放松一下了。我注意到他脸上有淤青,很明显,是他父亲打的。
  
  黑蛋靠在栏杆上,下面水流湍急。
  
  他说:“谁都看不起我,我爸说我是强奸犯。”
  
  然后,他仰起头,把啤酒猛喝了几口,打了一个嗝,说:“姚惜应该上大学的。”
  
  接着,他用手扯着自己的头发,嚎哭起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会好起来的。”
  
  过了一会儿,黑蛋抬起头来,他眼神中闪烁起了犀利的光芒,猛然把我推向另一边的栏杆。
  
  黑蛋对我笑了一下,然后他身体微蹲。
  
  我绝望地冲他喊:“不要!”球场上,我从来没有成功拦截过黑蛋的突破。
  
  我发狂般地向黑蛋冲去。无论用什么方法,我必须带他离开这里。
  
  黑蛋形同鬼魅一般从我身边绕过。
  
  我看到我的兄弟黑蛋轻松地起跳,像是在完成一次简单的三步上篮。
  
  我看着他越过我身后的栏杆,向下坠去……许久,“砰”的一声闷响。
  
  我跌坐在桥上,脑子里像是刚发生过一次爆炸。我看到自己的两只手在空中无助地抓摸着。我想要站起来,可是尝试了几次都是刚到一半就再次跌坐下来。
  
  我的身体蜷缩成一团,黑蛋留下来的酒瓶被我紧紧抱在怀里。我要等他。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走到我身边,对我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的兄弟从来都不会让我等太久。
  
  后来,我听到了桥下嘈杂的声音,似乎有人在说话,是啊,一定是黑蛋在自豪地向人们演说他是如何突破了我的防守,又是如何一跳……过一会儿,他就会对人们说:“我的哥们儿还在桥上等我,我要去找他。”然后,他就会走到我身边,向我伸出黝黑的手,我们一起回家,我们找到姚惜,我们会在巷子里走一走,转一转……
  
  再后来,我感到一双大手把我从地上拎起来,“啪”的一声,我的脸颊变得滚烫。
  
  黑蛋的父亲声嘶力竭地对我吼:“谁让你带他来这儿的?你为什么要害他!”
  
  我清醒地意识到,我亲眼看着黑蛋从十米高的桥上坠落,我的兄弟再也回不来了,他再也不能突破分球给我了。
  
  我抱着黑蛋的酒瓶往家走去。我感觉自己的心被人拿掉了。我想要痛哭一场,但却没有力气。
  
  刚走进院里,姚惜向我跑来,她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辨,她说:“奶奶没了。你们都到哪儿去了?黑蛋呢?”
  
  我走到西房门口,来旺奶奶像平常一样安静地躺在炕上,只是,她身上盖着的那块白布格外扎眼。
  
  西房前有一块枣树形成的树荫,很不错,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或者更久一点。
  
  十一
  
  我必须走了,大学要开学。
  
  那天上午,我看到姚惜身体贴着墙,在巷子里走着,墙下面是绿绿的苔藓。
  
  我叫她,她好像没有听见。
  
  我跑过去,把她拉到路中间,说:“别走那儿,当心滑。”
  
  她眼神空洞,慢慢点了点头。
  
  我对她说:“你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儿的。”
  
  姚惜做了极大的努力,对我一笑,说:“我会的。你在火车上多留点神,去了那儿好好念书。”
  
  我陪她走进院子,下次放假回来,我家就不在这儿住了。前几天,黑蛋的母亲对我父母说南房要用来堆放过冬的干柴,让我们另找别的住处,我的父母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不管怎么说,是我把黑蛋带到桥上的……
  
  走进西房,姚惜从橱柜取出两个碗,慢慢的,她又把一个放回去,只留一个在桌上。她从糖罐舀了一勺白糖放在碗里,倒上水,用筷子搅匀,然后又用嘴吹了吹,糖水泛起了波浪,她便又吹了吹,随即用右手食指在碗边试了一下温度,最后才满意地露出了微笑。
  
  姚惜把这碗糖水端到我面前,说:“去了大学就喝不到了。在那儿多喝水,少喝汽水,汽水喝多了肚子胀。”
  
  我喝了一口。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鼻子一酸,姚惜刚才明明取出两个碗来的,我考虑再三后,说:“听说张叔明天要去坟地,你让张叔带碗糖水给黑蛋。”
  
  姚惜背过身去,我听到了抽鼻子的声音。
  
  中午,我和姚惜搬了小板凳在大门口吃饭。我故意吃得很慢,姚惜更夸张一些,她几乎是一粒一粒地吃着碗里的大米。
  
  后来,她把板凳往我身边一拉,紧贴着我坐下来,一口气把饭吃完。
  
  下午,姚惜帮我母亲把我的行李打包,然后她走回西房,没有再出来。
  
  我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西房门,以及门前那棵比前几年粗壮了不少的枣树。我收回视线,提着大包小包走出院子。
  
  十二
  
  我把衣领立起来,手插在衣兜里,迅速从篮球场外经过,中文系和财经系的比赛正在进行。
  
  还是有人看到了我。一个女生说:“杜辉,又去图书馆?”
  
  我说:“哦。”
  
  她眼里闪烁起了灼热的光芒,说:“来看会儿比赛吧,我们系跟财经系,现在落后着呢。”
  
  我说:“不看了,外面冷。”
  
  这女生略显失望的对旁边的一个同学说:“如果有一天杜辉不在图书馆了,你猜他会在哪儿?”
  
  旁边的同学说:“不知道,在哪儿?”
  
  这女生带着讥讽的腔调说:“他会在去往图书馆的路上!”
  
  同学们一阵哄笑。
  
  我低着头迅速走开。
  
  图书馆要暖和许多。我选择了最后一排角落里那个熟悉的位置,这里没有人会注意到我。
  
  我想起《巴黎圣母院》已经看完了,最新的《小说选刊》还没有出版,那么好吧,我没有什么可看的了。
  
  于是,我决定在这里坐一会儿。离图书馆关门还有三小时,我只要安静地坐三个小时就好了。
  
  坐了一会儿,我笑了。以前只有姚惜逼着我时,我才会勉强看一会儿书,上大学后,我最喜欢的地方却是图书馆。以前我把打篮球看得像吃饭一样重要,上大学后,我却一次篮球都没有摸过。
  
  从图书馆出来后,天已经黑了,听人说食堂今天有腊八粥可以喝,味道应该不错,我想。
  
  十三
  
  刚下火车,父亲把一件军绿色棉衣套在我身上,说:“寒冬腊月的,你看你穿的那是什么?”
  
  我说:“这夹克虽薄,但保暖。”
  
  父亲瞪了我一眼,说:“听起来像是你在给夹克做广告。”
  
  我们家搬到了县城火车站旁边的一栋旧楼上,父亲跟我说:“咱这儿晚上虽然吵了点,但坐火车方便,房租也便宜,20块钱一个月……”
  
  我说:“其他都好,只是这五楼爬起来太费事儿了。”
  
  父亲说:“年轻后生家的,费啥事儿?”
  
  走进家后,桌上早已有了热乎乎的饭菜,我看到了腊月里必不可少的肉丸子烩菜。
  
  母亲问我冷不冷,在大学学些什么,放多少天假,又说我瘦了。
  
  我说穿了父亲带的棉衣,身上直冒汗。在大学里学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学校放一个月假,可以在家过正月十五。最后我说我是因为长高了一点才显得瘦。
  
  吃过饭后,我准备去以前的院里看看姚惜。
  
  母亲迟疑了一下,说:“她不住那儿了。”
  
  我问姚惜搬到了哪里,我去找她。
  
  母亲说:“姚惜跟了算命的王二。”
  
  我愣住了。
  
  母亲把我拉回椅子上,耐心地对我说:“你走了半年,发生了不少事情咧。咱家从那院里搬出来后,南房里堆放上了过冬的干柴,一天晚上,或许是东家临睡前抱柴时带进去了火星。老张自从儿子没了后,烟瘾愈发大了。总之东家睡到半夜惊醒后,已经烧了个满堂红,老张家两口子赶紧吼喊邻居们救火。烧房烧柴都不打紧,主要是别烧着人,可是西房的火太大,人们光听着孩子在里面叫唤,谁都进不去,最后还是王二一咬牙,扑进去把姚惜背了出来。”
  
  我说:“好,好,人没事就好。就因为这,姚惜跟了王二?”
  
  父亲在一旁厉声说:“你在外头好好念你的书,不用管这些。”
  
  母亲偷偷抹了一下眼睛。
  
  晚上,母亲背过父亲,轻声对我说:“你明儿去王二家看看吧,看看你就知道了。”
  
  
  
  十四
  
  风从领口灌进来,我忍不住瑟瑟发抖。
  
  快到了,我看到了关帝庙,庙门上那层淡淡的红漆在灰白、荒凉的街道中足以称得上是亮丽的颜色。
  
  向右一拐,风声更响了,“呜呜”的声音在两面墙壁间回荡。
  
  走到那扇再熟悉不过的黑色大门时,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大门跟以前一模一样,几乎看不出这里曾经有过一场大火。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我走进去,一定会看到黑蛋和姚惜坐在西房前面的枣树下等我,他们一看到我,就会急着问:“你怎么才回来?”然后,姚惜会把一颗枣向我丢来。她穿着碎花衬衫。黑蛋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努力抽回视线,快步走向巷子更深处。
  
  从外面看去,王二家的院子要小很多。我想起自己在这里住了十几年,走进这个院子的次数却不多。这里呛人的檀香味儿总是让我望而怯步。
  
  我推开大门,看得出来,因为要过年,王二至少把院子略微整理了一番,地面上有明显的扫帚划过的痕迹,南墙根下堆放着的木板、瓦盆、煤炭一律被一张大油布遮挡起来,不得不提的是,西房前面小桌子上赫然摆放着三个牌位,一个香炉,以及两根燃得正旺的檀香。身为一个算命先生,王二有必要在家里营造一种云遮雾罩的气氛。
  
  此时,王二正在院里筛炉灰,看到我后先是一惊,马上便淡定下来,好像我的出现原本就在他预料之中。他不慌不忙地说:“有半年没见了吧,你啥时候回来?”
  
  我说:“昨天刚回来。”
  
  王二说:“哦,回来过年,好。”
  
  我说:“今年冬天很冷。”
  
  王二说:“冷是好事,要是冬天都不冷了,那就麻烦了。”
  
  我感到有点局促不安。我实在找不出还有什么附和的话了,于是我咬了咬牙说:“姚惜是不是在这里?”
  
  王二用手指了指屋子,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只顾筛着炉灰。
  
  我刚推开门,烟草味儿和光棍汉独有的臭味儿便扑鼻而来。
  
  透过屋里昏暗的光线,我看到炕上的确坐着一个人。
  
  顿时,我打了一个冷战。
  
  最让我心寒的不是这个人脸上凸凹不平的棕褐色皮肤,也不是这个人几乎没有头发的皱巴巴的脑门儿,更加不是这个人没有黑眼仁的白色眼球,而是这个人竟然是姚惜。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炕上,背靠墙,腿上盖着一件羊皮袄,那皮袄多年不洗,油渍渍的,发出些许光亮。
  
  我进去后,她根本没有察觉,我意识到她的眼睛是看不见的。我轻声叫了一声:“姚惜。”
  
  她听到我的声音后,尖叫起来,并且用手抓挠着自己的脸,然后用头撞墙。她脸上的皮肤因为不断张嘴尖叫而扭曲,皱纹便更加明显,如刀刻的一般,皮袄被她踢到了墙角……
  
  我感觉自己僵硬了,我只能站着,再也不能动了。
  
  我看到王二迅速冲到屋里来,他顺手从锅台上拿了一根绳子,跳上炕去,抓起姚惜的胳膊。我注意到姚惜两个手腕上已经有了红色的勒痕。
  
  王二把姚惜的的手捆住后,用自己的整个身体压在姚惜腿上,强迫她安稳下来,同时像哄小孩一样说:“噢,噢……娃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姚惜终于不再尖叫,她顺从地躺下去,王二把那件皮袄重新盖在她身上。
  
  然后,王二把我拉到院里。
  
  “都是那次大火害的,好好的闺女,脸烧坏了,眼睛烧瞎了,人也吓傻了。”王二仍然不急不躁地对我说。
  
  “哦。”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二又蹲下身子筛炉灰了,然后他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这孩子的爹妈也不知道在哪儿,来旺婶子走了,这事儿没人知道了,唉,没见过这么当爹妈的,孩子都成这样了……”
  
  我没有跟王二道别,自己走了出去。
  
  街上的风还是很大,我抬起头,太阳像被蒙上了一层灰,光线没有了力量。
  
  十五
  
  “你第一次看到他们是什么时候?”卫生所的李大夫问。
  
  “上星期二,在学校的图书馆。”我说。
  
  “具体说说吧。”李大夫对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们不是真的,姚惜从来没有穿过白色的裙子,黑蛋已经不在了,而且……而且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呢?但我就是能看到他们,我看到他们坐在我旁边,他们跟我说话,是的,我能听到他们跟我说话,姚惜皱着眉头说,我胡子太长了,再不刮就是野人了,黑蛋说院里的枣红了,却没有人去摘……”
  
  李大夫说:“你需要放松,平时别老闷在图书馆,多运动,多和同学交流,压力不要太大。听说你们系跟财经系有一个联谊舞会,尽情的去玩吧,年轻人。我开点有助于睡眠的药给你,你会发现,一觉醒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我慢慢点了点头。姚惜穿着白色的裙子,妩媚动人,黑蛋就站在她身边,他们在卫生所外小声交谈,似乎是黑蛋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我看到姚惜笑了。
  
  于是,我也笑了。
  
  十六
  
  “你给我算一卦。”我对王二说。
  
  王二捏着我的手看了一会儿,又用粉笔在地上比划了一阵,说:“你有桃花运。”我不屑地一笑,然后我掏出五张100元的钞票递给王二。
  
  王二急了,把我的手推开说:“算一卦,哪儿用的了这么多?”
  
  我说:“你拿着吧,这也是我父母的意思,你和姚惜吃好一点,穿暖和些。”
  
  王二仍然推辞:“不行,不行,你上大学费钱……”
  
  我说:“已经三年了,明年就毕业。”
  
  广场上除了王二这个算命的摊子外,还有烤红薯的,修鞋的,以及卖瓜子、花生等各类干果的,所有叫卖声混合在了一起,像海浪一样冲击着我的耳膜,而一条醒目的横幅则纵贯广场的东西两头:热烈庆祝香港回归祖国。
  
  人潮涌动。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身影正在走远,紧随其后的是穿着球衣的黑蛋。我欣慰地一笑。我发现自己喜欢这样的幻觉,因为他们是如此真实。
  
  幻觉是一种真切的感觉,没有什么比这更真实的了。
  
  十七
  
  “她好些了吗?”我问。
  
  “还是那个样子。”王二说,“比前些年强一点了,不用老拿绳子捆了。”王二又补上一句。
  
  “林肯是谁?”王二问我。
  
  “美国以前的一个总统,怎么了?”我感到好奇。
  
  “哦,姚惜最近不念叨那些叽里咕噜的外语了,她老念叨林肯,什么南北战争、解放黑人奴隶之类的……”王二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我叹了口气说:“她一直比我强,如果她好好儿的……”
  
  “进来坐一会儿吧。”王二把我往院里拉。
  
  我的心一阵刺痛,说:“不了,万一她像上次那样又哭又闹的……这是我妈包的粽子,枣放得特别多,姚惜爱吃,你给她加热后再让她吃,要不然不好消化。她吃之前你先把枣核捡出去,再把糯米和枣搅匀,也不要光吃粽子,粽子顶不了饭……”
  
  王二耐心地听我说完,他从我手上接过这袋粽子。“千万要先把枣核捡出去。”我又强调了一句。
  
  王二笑了一下,说:“知道了,看把你急的。进来好歹坐一会儿么,都到家门口了。”
  
  我摇了摇头,离开王二家的大门。姚惜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过了很久,我才分辨出这是当下流行的一首“相约98”,只不过严重跑调罢了。
  
  又走到了这扇黑色大门前,我坐在门口那块大石头上,尽量舒展着自己的身体,让阳光洒遍全身。
  
  十八
  
  “你别再给我钱了,我除了给人算命,还在这个牛场挤奶,赚的钱足够我们俩花了。”王二把钱硬塞回我手里。
  
  “她最近怎么样?”我问。
  
  “还是老样子呗,每天抱着月份牌子,日历纸撕下一地,呵呵。”王二说。
  
  牛圈里,母牛发出一声长叫,低沉而浑厚,像是在召唤着自己的孩子。
  
  “你分配回来了?”王二问我。
  
  “对,我在咱县里文联上班。”
  
  “来,我给你算一卦。”王二认真地说。
  
  “算了算了,别耽误你挤奶。”我摇了摇头。
  
  王二已经拉住了我的手,说:“不在乎这点时间。嗯……这根线是命运线,你调回来就对了,财源广进呵。”
  
  我笑了一下,说:“你这个算命的骗子,去年我说我要留在省城时,你不也说省城是我的福地么?”
  
  然后,我离开了牛场。大学毕业一年多了,我回到了县城,成为了文联的杜干事。
  
  县城的街道正在变得繁华起来,街边的旧房被拆掉了,马路因此而变得更为宽阔。高楼林立,汽笛声不断,似乎美好的生活正带着它势不可挡的强硬态度向人们走来。
  
  街边的音像店传来了“走进新时代”的嘹亮歌声,之后又换成一首较为舒缓的“七子之歌”。街道对面,姚惜穿着白色的裙子,黑蛋则一身黑色,他搂着姚惜的腰,他们先是向路人鞠躬,然后又互相凝望,像是正在进行一次婚礼。
  
  我笑了。太好了,他们一直都在,从未消失过。
  
  十九
  
  我拿着药正准备离开时,看到王二从急诊室走了出来。他头发上的雨水顺着鬓角往下流,衣服已然湿透了,鞋上沾满了污泥。他快步向我这边走来,在他身后洁净的地板上,留下两行脚印。几个年轻护士正一脸厌恶地盯着他。
  
  王二毫不停顿地从我身边经过,我意识到他并没有看到我,我从后面追上他,在他背上一拍,他像是受到了惊吓,剧烈地哆嗦了一下。
  
  王二长出一口气,说:“哦,是你。”
  
  我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哪儿不舒坦了?”
  
  王二用衣袖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说:“姚惜在院里摔了一跤,把头磕破了。”
  
  我一听就急了,连忙往急诊室跑去,王二也紧紧跟着我跑。通过门上的窗户,我可以看到姚惜背对着我坐在椅子上,她那件碎花衬衫同样被雨水打湿了,紧紧贴在她身上。医生正往她头上缠纱布,她则不断地扭动、挣扎,用脚跺地,同时发出凄厉的哭声。两个护士按着她的手,试图使她镇静下来。
  
  眼前的画面像一把刺刀直插进我心窝,这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医生不是在救她,而是在伤害她。我转过脸来,没有办法再看下去了。我摇着头对王二说:“你们怎么不拿把雨伞?衣服湿成这样,她会感冒的。”
  
  王二说:“雨是在路上才下开的,我刚才就是要去买雨伞,想不到却碰见了你。哦,对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说:“最近老是睡不着觉,记性也越来越差了,我来开了点药。”
  
  王二说:“你也20几岁了,娶了媳妇再生个娃才是正经事,你这病在心上。”
  
  我苦笑了一下。姚惜仍然像个孩子一样在急诊室哭喊着。
  
  一个轻盈的身影在走廊里穿梭、游走,她那白色的裙角在拐角处一闪,不见了。
  
  窗外,柳树疯狂地摇摆,天空一片灰色。这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二十
  
  王二环顾着四周,说:“小是小了点,但总算是有自己的一个窝了。这地皮是你的吗?”
  
  “这是单位分的宿舍。”我说。
  
  我拉着王二坐到小圆桌旁,说:“我有了自己的家,今天高兴,咱俩喝几杯。”
  
  王二颧骨比以前更加突出,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
  
  我们喝酒,吃菜,王二跟我说着他算命以及挤奶时的趣事,我们时不时地开怀大笑。
  
  我发现他脸上有一块淤青,就笑着问:“这是咋了,挤奶时被牛踢了?”
  
  王二收住了笑容,说:“跟那些年轻后生们干了一架。”
  
  我问:“怎么回事?”
  
  王二说:“前几天关老爷过生日,关帝庙门口唱戏。我正在牛场,一个小孩跑来跟我说:‘王二,你家疯婆娘在关帝庙出洋相咧。’我回去一看,姚惜在庙门口跟着锣鼓点儿又唱又跳,口水把胸脯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她眼睛看不见,一些小后生就伸出腿把她绊倒,她站起来后只是笑笑,他们就又把她绊倒。我马上就火了,跟他们打了起来。”
  
  王二猛灌了一大口酒,眼里滚下一滴泪来,说:“多么可怜的孩子呀,怎么忍心下得去手?”
  
  我拍了一下王二的肩膀,说:“十年了,你苦了十年了。”
  
  二十一
  
  我惟一可以肯定的是,梦里发生了一些很糟糕的事情,是的,比周末加班和路上堵车更让人不快。但具体细节是想不起来了。
  
  我冲了一杯浓咖啡,一边喝着一边揉着疲惫的双眼。我感觉睡醒之后却更累了,我怀疑自己晚上梦游去了西藏,又一口气登上了珠穆朗玛峰。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一下,同时,我的目光在四处搜寻。
  
  哦,他们果然还在。一身黑色的黑蛋像个学者一样在书架前踱步,而穿着白色裙子的姚惜正斜靠在沙发的扶手上,安静地睡着了。
  
  我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张聚会邀请函: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亲爱的九四届同学们,不知不觉中,你们毕业已经16年了。在这16年里,你们各奔东西,但母校一直牵挂着你们。
  
  在你繁忙工作之余,你可曾怀念过母校清凉怡人的林荫道?你可曾记起过母校激情澎湃的运动场?8月17日,请让我们再次相聚,回味那些定格的青葱岁月。我们期待你的到来!
  
  时间:2010年8月17日11:30
  
  地点:中星饭店、母校
  
  流程:第一项:教师代表讲话
  
             第二项:学生代表讲话
  
             第三项:聚餐
  
             第四项:参观母校新面貌
  
             第五项:建设母校大型募捐活动
  
                                                                      校长办公室:李庆春
  
                                                                                    2010.8.12.


  
  当年的李主任已经是李校长了。
  
  出门前,我照了一下镜子,头发更加稀疏了。
  
  走到十字路口时,我看到王二刚把算卦的摊子摆开,他面前铺着一张八卦图,旁边放着几枝粉笔,一个罐头瓶子里盛满了热气腾腾的茶水。
  
  “嘿,干什么去?”王二一抬头,看到了我。
  
  我说:“去中星饭店,今天高中同学聚会。”
  
  王二说:“哦,别忙,我先给你算一卦。你不能拒绝我,算卦这买卖尤其讲究开门儿红。”
  
  王二抓起我的左手,顺便说一句:“男左女右。”然后他的食指开始顺着我手掌的纹路游走,眼神也随即迷离起来。
  
  “你今天不宜出行。”王二抬起头来,确凿无疑的对我说。
  
  “呵呵,是吗?”我把手抽了回来。
  
  王二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已经习惯了我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他拿起罐头瓶,嘴唇在瓶边只是一抿,喉结跳动了一下,说:“这茶是越来越淡了。”
  
  有一小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我身后的大街上,汽笛声不断。
  
  我问:“她好些了吗?”
  
  王二说:“还是那样,还能怎么样呢?”
  
  我说:“她想吃什么,你就给她买点什么。你们都对付好身体。尤其是你,都奔60的人了……”
  
  王二打断我,笑了一下说:“没事的,我和她都没事。我说没事就没事,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
  
  我也笑了一下说:“你是个算命的骗子。”
  
  王二把罐头瓶放下,说:“你就听我一次吧,你要是去了,怕是要出事儿。”
  
  我朝他一摆手说:“行了行了,我先走了,等有时间再和你聊。”
  
  我向中星饭店走去。
  
  一路上,这么多年的事情又一次像电影画面一般在我脑子里回放。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像是一个筛子,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逐渐被滤掉了,于是这些画面成为一些碎片,在脑海中稍纵即逝。
  
  我看到了墙角的青苔……王老汉从石头上栽下去……我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坐着姚惜,黑蛋把车骑得飞快……姚惜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我走过去,她匆忙把手里的石子儿扔掉……黑蛋纵身一跃从桥上坠下……我走在巷子里,西北风从领口灌进……我推开王二家的大门,檀香焚烧的味道扑鼻而来……姚惜被火烧坏的脸上,皱纹如刀刻上去一般,她大声尖叫……
  
  一声又一声地尖叫。
  
  突然,我倒抽了一口凉气。我的心跳正在加快,同时我的思维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么多年了,我终于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我慢慢蹲在路边,积蓄了十几年的泪水在这一刻决堤,我不顾一切地痛哭,泪眼朦胧中,街上的行人匆匆走过,只留一片恍惚的影像,摇曳,跳动。
  
  二十二
  
  中星饭店。
  
  李校长作为教师代表讲话:“林俊鹏,你偷吃花生米被我看到了哦,呵呵,我知道大家都饿了,我不会耽误大家太多时间的。太快了,十六年过去了,世界杯都过去四届了……母校永远是你们的家!好了,现在我宣布,开吃!”
  
  我对面坐着一个女同学,像是重点班的,我记不太清了,她说:“李老师,还有学生代表讲话呢!”
  
  李校长一挥手:“免了,免了!吃饭是正事儿。好你个刘琳,是你想趁机说两句了吧。嗯,你表面上加我QQ,但却从不跟我聊天,其实你是为了偷菜,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同学们一阵大笑。我对面的刘琳撒娇地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彰显无疑,即使涂抹了很厚的化妆品也无济于事。
  
  旁边的桌子上,刘贝在给每个同学发烟。他的将军肚已然有了撑开腰带的趋势。
  
  李校长及诸位老师穿梭于席间,端着酒杯和同学们一一相碰。
  
  吃过饭,大家一窝蜂似的来到母校,大家借着酒意,都活泼好动起来,一个一个上蹿下跳的,仿佛时光倒流,我们仍然是高中生,在上过一节冗长乏味的历史课后,终于可以在校园里放松片刻。
  
  李校长示意大家四处转转,一会儿在主席台前集中,参加建设母校募捐活动。
  
  然后,我看到他走进了一楼拐角处的校长办公室。
  
  我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我去敲门。
  
  “请进。”李校长用官腔说。
  
  我进去后,他马上露出了笑容:“哦,杜辉呀,你小子不够意思,这么多年了也不来找我打球,再过几年,我这把老骨头就该散架了。文联的工作挺好的,朝九晚五,不是么?”
  
  我点了点头,拉了把椅子坐下来。
  
  李校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的笑容慢慢收敛。
  
  我说:“我们开门见山,记得吗?1994年3月份,我们班打赢了校际比赛。”
  
  “对,你们打垮了重点班,比赛很精彩,我……”李校长想把气氛活跃起来。
  
  没等他说完,我说:“请你不要打断我。我们打赢比赛后,我和刘贝发生了肢体冲突,然后你把我们俩叫到了政教处办公室。我不知道你是否早有预谋,总之,这次打架事件让你看到了一个契机,于是,你巧妙地利用了我、姚惜还有黑蛋非同寻常的关系。斗殴事件的第二天,你首先把黑蛋叫进办公室,当然,你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向他询问一些我平时的情况,由此来断定我是否应被开除。我不得不说,这个计划天衣无缝,最了解我的人莫过于黑蛋跟姚惜,所以,你问完黑蛋再问姚惜自然是在情理之中,所有人都会顺理成章的认为姚惜也一样,只是被问了一些问题。但实际情况却是,姚惜一进你的办公室,你就对她说:‘杜辉开除与否,完全由我说了算,只要你答应我,杜辉就会没事。’姚惜从小无父无母,视我和黑蛋如亲人,她曾经为了我们三个不分开,宁可放弃重点班,所以,她自然愿意为我付出任何东西。再加之她年纪小,很容易被你唬住,于是,在你的办公室,你亲手褪去了姚惜的衣服……你本以为事情就算过去了,你确实遵守了对姚惜的承诺,没有开除我。一切风平浪静。四、五月份,姚惜情绪的不稳定完全可以归结为高考将至以及来旺奶奶江河日下的身体,没有人会怀疑到你。但是,六月份体检,姚惜怀孕了,事情严重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从体检队伍中接走姚惜的人,是你。你在办公室对姚惜说:‘是黑蛋还是杜辉?’这句话被门外一个偷听的同学听到了,大家都以为你在质问姚惜这孩子是谁的,但其实你是让姚惜在我和黑蛋中选一个人当替罪羊。”
  
  我缓了口气,继续说:“当时,摆在姚惜面前的有三条路。第一,揭发你李庆春,将事情大白于天下,如果这么做,我就会知道她为了我而付出的代价,我会因此内疚一辈子,黑蛋也不会好受,于是,她放弃了这么做。第二,选我做替罪羊,我敢说姚惜几乎想都没想就排除了这个办法,如果选我,我会因此被开除,那么她之前的付出就白费了,这还不如揭发你呢。第三,选黑蛋,在权衡利弊后,她决定只能这么做,这样一来,我可以不被开除而参加高考,我的良心也会安宁。在姚惜的想象中,黑蛋虽然会蒙受一时之冤,但她日后会嫁给黑蛋,时间久了也就没事了。她很清楚,我心甘情愿喊黑蛋一声蛋哥,喊她一声蛋嫂,我们三个还会同以前一般生活下去。于是,姚惜返回体检队伍中,把黑蛋叫走。结果是众所周知的,黑蛋跟姚惜因严重违纪而被开除出校。”
  
  我停顿了一下,说:“说来说去,姚惜当年太天真,太幼稚,她原先就不应该屈服于你。她从小骄傲、自信,她总以为自己可以独立解决任何问题,但事情并非她想象的那般顺利,黑蛋承受不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和他父亲的毒打,他自杀了。黑蛋一死,事情又乱套了,原有的制约和平衡极有可能被打破,处于极度后悔中的姚惜很可能会不顾一切地把整件事情戳穿,你当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一直以为,大杂院的那场大火,只是个意外,但我其实忽略了一个常识:冬天刮西北风。首先着火的并不是人们所说的堆放干柴的南房,而是姚惜所住的西房,在西北风的作用下,火焰才又窜进了南房。是的,你成功了,直到今天,人们仍然相信那次灾难的原因是干柴意外失火,没有人会怀疑一个算命的骗子。嗯,自己去放火是愚蠢的,于是你用钱买通了游手好闲的王二。王二点了火后,为了不惹人怀疑,又积极投入到了救火的行动中,姚惜在西房一声又一声的哭喊,王二终于听不下去了,他冲进西房,把姚惜救了出来。这个原本懦弱的男人看到烧成重伤,且疯言疯语的姚惜后,彻底心软了,他一直照顾着姚惜,十几年如一日。姚惜死不死已经没有关系了,她……她再也不能揭发你了。”
  
  我用手捋着自己的胸口,尽可能平静下来,说:“或许你还有一个疑问,我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十六年前的一个夜晚,姚惜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用石子儿在地上刻下这么几句话:离开的不只是风。情谊揉碎在每一朵泪花中。春天消散成虚无。是真,是假。郎何时归?当时我以为这是写给黑蛋的情诗,但这其实是一首藏头诗,现在看来它颇为幼稚,但它足以透露一些重要信息。把每句话的第一个字连起来读便是:李庆春是狼。我记得火灾当年的腊月,我走进王二家,西房下放着三个牌位,点了两根檀香,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他为什么不把牌位摆在正房抑或是东房门前?他是在辟邪,他在西房门前供奉火神,因为那场火是他放的。几年前,王二在我家喝酒时亲口对我说:‘多么可怜的孩子呀,怎么忍心下得去手?’当时我以为他是指责那些欺侮姚惜的小后生,但他其实是说他自己,他后悔放了那场火。就在几个小时前,王二说我今天不宜出行。他当然不希望我出行。我一来聚会就会见到你,事情就有可能暴露。”
  
  李校长绅士般地点了点头,说:“我佩服你的想象力,是的,所有的这些都是你主观臆断的结果。让我吃惊的是,仅从一首拙劣的藏头诗里,你就可以幻想出这样一个荒诞、离奇的故事来,而你甚至不能证明那首诗真的存在过。至于你从算命先生的只言片语里得出的所谓的证据,就更加牵强附会了。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事实,事实就是你所说的姚惜和黑蛋,根本不存在。”
  
  我一阵惊愕,说:“什么?”
  
  李校长弯下腰,在档案柜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说:“哪一个是姚惜,哪一个是黑蛋,你指出来。”
  
  我看了一眼,这是94届毕业照。我说:“他们当然不在照片里,他们被开除了。”
  
  李校长微微一笑说:“对了,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本校的档案中并没有这两个人,你所说的这一切都不成立。”
  
  毫无征兆的,谈话终止了。沉默所带来的压迫氛围让我感到紧张和不安。
  
  我站起身来,我有必要出去透透气。
  
  黑蛋走了,姚惜面目全非且精神失常,他们的在校记录也早就被销毁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拉开校长办公室的门,外面清爽的风扑面而来。李校长在我身后用轻松的语气说:“你需要好好放松,千万别再胡思乱想了。现在想来,刚才吃饭时你妻子给你吃的那片药可不像是维生素B之类的呵。”
  
  我妻子?我何曾有过妻子?我的头突然一阵剧痛,我用力挤按着太阳穴,试图让疼痛减轻。
  
  然后,我几乎是步履蹒跚地走出校长办公室,经过寂静的校园,篮球场空无一人,破损的篮网呈长条状垂下来,在风中摆动。
  
  几小时前,我确定自己看到了真相,而现在,那种激动的心情像潮水般褪去,又重新变得平静而沉闷。
  
  不知不觉中,我走过了学校主席台,几个后勤处的干事正在悬挂募捐活动的横幅。台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一个白色的身影向我走来,不,她不是姚惜,但我确定自己认识她。她走到我面前,一脸焦急地说:“你跑到哪儿去了?”我瞪着眼睛看着她,想到了另一句话:“如果杜辉不在图书馆,他会在哪儿?他会在去往图书馆的路上!”
  
  乱了,全乱了。我对眼前这个着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女人说:“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我需要缓一缓,缓一缓……”
  
  我走出校门,我想去王二家看看姚惜,但我马上意识到她根本认不出我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断地在原地转圈。
  
  学校对面有个商店,不知道那里卖不卖月份牌儿,现在很少有人用那个了,但我可以试一试,我要买一个,不,是几个回去,让姚惜撕,她想怎么撕就怎么撕,一天撕几张都行。
  
  我跌跌撞撞地向马路对面的商店走去,聚餐时喝的酒差不多已经完全涌上了头顶。
  
  我听到身体右边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然后我感觉自己飞到了空中,经过短暂的、令人身心愉悦的自由飞翔后,我重重地摔在地上。
  
  司机从车上下来看了我一眼,他露出了惊恐的神色,随即返回车里。于是,我看到一辆拉煤的重型卡车从我身边驶过,震得地面“嗡嗡”作响。
  
  我试着站起来,但我动不了,我感觉脑袋下面黏糊糊的,用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一片模糊的红色正在蔓延。
  
  然后,一切都模糊了,我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他们围成一个圈,但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王二没有骗我,今天果然不宜出行。
  
  我的身体正在变凉,与此同时,我感到脑子里那根断掉的弦似乎又重新搭了起来。
  
  二十三
  
  一九九四年秋天,正值新生报到之际,大学校园里展示出了不可阻挡的热闹氛围,每个人看上去似乎都有充分的理由大声说话,快速行走。偌大校园,竟找不到一丝安宁。
  
  人海中,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生向我走来,她问:“中文系?”
  
  我说:“中文系。”
  
  她说:“李娟。”
  
  我说:“杜辉。”
  
  她把一个看似很重的行李包往地上一放,呼出一口气,说:“终于找到组织了,杜辉同学,你帮我提行李,我告诉你宿舍的方向,免得你走弯路。”
  
  同一年冬天,腊月初八。我把衣领立起来,手插在衣兜里,迅速从篮球场外经过,中文系和财经系的比赛正在进行。
  
  李娟看到了我,她说:“杜辉,又去图书馆?”
  
  我说:“哦。”
  
  她眼里闪烁着灼热的光芒说:“来看会儿比赛吧,我们系跟财经系,现在落后着呢。”
  
  我说:“不看了,外面冷。”
  
  李娟略显失望地对旁边的一个同学说:“如果有一天杜辉不在图书馆了,你猜他会在哪儿?”
  
  旁边的同学把视线从球场上收回来说:“不知道,在哪儿?”
  
  李娟带着讥讽的腔调说:“他会在去往图书馆的路上!”
  
  同学们一阵哄笑。
  
  我低着头,迅速走开。
  
  时间推移,一九九五年,大学卫生所。
  
  “具体说说吧。”李大夫对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们不是真的,姚惜从来没有穿过白色的裙子,黑蛋已经不在了,而且……而且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呢?但我就是能看到他们,我看到他们坐在我旁边,他们跟我说话,是的,我能听到他们跟我说话,姚惜皱着眉头说我胡子太长了,再不刮就是野人了,黑蛋说院里的枣红了,却没有人去摘……”
  
  李大夫说:“你需要放松,平时别老闷在图书馆,多运动,多和同学交流,压力不要太大。听说你们系跟财经系有一个联谊舞会,尽情的去玩吧,年轻人。我开点有助于睡眠的药给你,你会发现,一觉醒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我慢慢点了点头。卫生所外有个白色的身影,是李娟,她在和别的同学小声交谈,并时不时地发出笑声。
  
  我走出去后,同学们故意把李娟推到我身边,李娟红着脸对我说:“明天晚上的联谊舞会,你……你找到舞伴了吗?”
  
  第二天晚上,舞会结束,去宿舍需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街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月光穿过树荫后就碎了,零星地洒在路面上。
  
  “你刚才紧张了。”李娟说。
  
  “没有。”我说。
  
  “呵呵,还骗我,你手心里全是汗。”李娟欢快地一笑。
  
  我们经过篮球场,系队正在训练。一颗球朝李娟飞来,我迅速绕到她身前,单手将球稳稳接住。“呆子,快把球扔过来!”球场上有人喊。
  
  一瞬间,我感到一股电流窜过全身。我目测了一下距离,自己处于球场边线之外,距三分线有150公分左右。我调整呼吸,膝盖微屈,起跳,投篮,像我曾经无数次所做的那样。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我不禁想到了彩虹,然后,“唰——”,我不用看篮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球场上传来了一片惊叹声和鼓掌声。
  
  李娟瞪大眼睛看着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拍了一下她的头说:“别傻了,这是乱蒙的,黑天半夜的,我连篮筐在哪儿都看不清。”
  
  李娟说:“你会打球,而且是高手。”
  
  我说:“不会。”
  
  李娟说:“会。”
  
  前面就是宿舍了,“哎呀——”李娟大叫一声。
  
  我说:“又怎么了?”
  
  李娟说:“我把宿舍钥匙落在礼堂了,我们得回去……”
  
  没等她说完,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她,说:“要藏就藏好一点,你把它丢在礼堂门后,万一被楼管阿姨顺手拿去可就麻烦了。”
  
  即使是晚上,即使我没戴眼镜,我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李娟脸红了。
  
  时空变化:2000年,县城牛场。
  
  “来,我给你算一卦。”王二认真地说。
  
  “算了,算了,别耽误你挤奶。”我摇了摇头。
  
  王二已经拉住了我的手,说:“不在乎这点时间。嗯……这根线是命运线,你调回来就对了,财源广进呵。”
  
  我笑了一下说:“你这个算命的骗子,去年我说我要留在省城时,你不也说省城是我的福地么?”
  
  王二也一笑说:“哎,省城确实是你的福地,你去上了一回学,就带回来一个城里媳妇,洋气得很哪。”
  
  “呵呵,安心挤你的奶。”我说。
  
  我拿了牛奶离开牛场,李娟在马路对面等我。她捂着鼻子,示意我赶快离开这里。她显然无法适应牛场周围呛人的空气。
  
  “这奶不会也是这种味儿吧?”李娟惊魂未定般地对我说。
  
  街边的音像店传来了“走进新时代”的嘹亮歌声,之后又换成一首较为舒缓的“七子之歌”。
  
  李娟一离开牛场,马上恢复了活泼的本性,她兴奋地跟我说着婚礼的流程,以及婚后的生活。
  
  我搂着她的肩膀说:“咱先跟爸妈挤一挤,过几年单位会分到宿舍的。”
  
  2002年,县医院走廊。
  
  王二说:“雨是在路上才下开的,我刚才就是要去买雨伞,想不到却碰见了你。哦,对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说:“最近老是睡不着觉,记性也越来越差了,我来开了点药。”
  
  王二说:“你也20几岁了,娶了媳妇再生个娃才是正经事,你这病在心上。刚才我还寻思,你来医院难不成是媳妇有喜了?这事儿急不得,贵人都来得晚……”
  
  我苦笑了一下,说:“你在胡说些什么?”
  
  王二皱着眉头小声对我说:“那年来旺婶子真是糊涂,陈二毛那个二把手医生把姚惜的身子毁了,她再也生不了娃了。”
  
  姚惜仍然像个孩子一样在急诊室哭喊着。
  
  李娟在走廊拐角处等我,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正抱怨着天气。
  
  窗外,柳树疯狂地摇摆,天空一片灰色。这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2004年,单位分给我一间宿舍,我和李娟从火车站的那栋旧楼里搬了出来。
  
  王二看着四周,说:“小是小了点,但总算有个自己的窝了。”
  
  我朝厨房喊:“娟儿,来客人了,弄点下酒菜。”
  
  2006年还是2007年,我记不清了。
  
  一天,我睡得迷迷糊糊,我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眼前一片浑浊,我听到母亲和李娟在说话。
  
  “这药一直吃吗?”母亲问。
  
  李娟抽泣了一下说:“医生说了,不能停。”
  
  “唉,”母亲叹了口气说,“可苦了你了。”
  
  李娟说:“只要杜辉能好起来,我只要他好起来……”李娟开始哭泣。
  
  母亲试探性地问:“他犯病时没有打过你吧?”
  
  李娟声音一颤一颤地说:“没有,他犯病时完全看不到我,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即使他看到我,他也不认识我,这么……这么多年夫妻了,他不认我……他对着空气胡言乱语,他对我说话时却叫着姚惜的名字……”
  
  时间飞逝,2010年8月17日早晨。
  
  我把聚会邀请函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李娟坐在沙发上,穿着白色的裙子,我走过去,对她笑了一下。
  
  李娟也笑一下,说:“我是谁?”
  
  我说:“你是李娟,我的妻子。”
  
  李娟满意地说:“好,我们走吧。”她眼神中充满了关切。
  
  一路上,李娟紧紧攥着我的手,好像她一松开我就会趁机跑掉似的。
  
  十字路口,我们遇到了王二。
  
  王二把李娟拉到一旁,小声说:“他那病还犯吗?”
  
  李娟说:“时好时坏的,今天好一点,他知道我是他老婆。”李娟勉强一笑。
  
  王二一脸担忧,说:“他这个样子,能出门吗?”
  
  李娟抹了一下眼睛说:“他非要去,我也没办法,我要是不让他去,又怕把他气着……医生也说了,多和人接触对他有好处……没关系,我带了药的……”
  
  王二沉思一会儿,说:“我试试,看能不能把他吓回去。”
  
  然后,王二对我说:“别忙,我先给你算一卦。你不能拒绝我,算卦这买卖尤其讲究开门儿红。”
  
  王二抓起我的左手,顺便说一句:“男左女右。”然后他的食指开始顺着我手掌的纹路游走,眼神也随即迷离起来。
  
  “你今天不宜出行。”王二抬起头来,确凿无疑地对我说。
  
  去往中星饭店的路上,我停下脚步,慢慢蹲在路边,积累了十几年的泪水在此刻决堤,我旁若无人地痛哭。
  
  李娟在我旁边,她一边抚摸着我的背,一边哭着说:“怎么了?你跟我说呀,你哪不舒服,你说出来呀……咱……咱不去了,咱回家,咱现在就回家……”
  
  我机械地站起来,快步向中星饭店走去,李娟从后面追上我。
  
  中午,李校长作为教师代表讲话。
  
  “太快了,十六年过去了……”
  
  李娟向饭店服务员要了一杯开水,又从衣兜里取出一瓶药,把两粒白色的胶囊放在我手里。
  
  聚餐完毕,同学们一窝蜂似的涌进母校,李校长说:“大家四处转一转,一会儿在主席台前集中,参加建设母校募捐活动。”
  
  人流中,我终于摆脱了李娟紧紧拉着我的那只手,她一定很紧张,我能感觉到她手心里全是汗。
  
  我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我跟李娟说我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街道对面有一个商店,里面或许会卖月份牌儿。
  
  我走到马路中间时,听到李娟在我身后惊恐地喊:“小心!有车!”
  
  然后,我感到了一种剧烈的撞击,就好像打篮球时被一个剽悍的中锋轰出了底线。
  
  “杜辉,杜辉……”李娟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应她了。
  
  我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凉,同时也变得轻盈起来,我眼前有一片模糊的白色在晃动,李娟捶打、摇晃着我的身体,她跪在我身边,向围观的人喊:“救救他,救救他……”
  
  我躺在马路上,第一次如初完整地看着天空,云层正在聚拢,光线暗淡了下来,阳光又要离我而去了。
  
  二十四
  
  一九八六年,小巷子里,人们同样围成一个圈,王二一路小跑过来,挤开人群,他爹王老汉以匍匐前进的姿势趴在地上。
  
  紧接着,陈二毛背着药箱晃荡晃荡的跑来了,边跑边喊:“不要动,千万不敢动!这种病动不得!”
  
  陈二毛看着王老汉,问王二:“怎么回事?”
  
  王二说:“听说是晒太阳时自己摔了下去。”
  
  陈二毛蹲下身去,把王老汉翻转过来,用手掰开老人的眼皮,人们慌了,七嘴八舌地说:“送大医院吧……”“二毛你行不行,别治聋治了哑。”“你不是说不能动么……”
  
  陈二毛站起来,对王二说:“迟了,人一老,脑子里的血管就像冬天的水管一样,水管冻裂了换一根就行,血管裂了就没办法了。”
  
  一九九一年八月的一个午后,姚惜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本高中物理书。
  
  我和黑蛋正在帮着来旺奶奶整理拾来的各种废品,塑料归一类,酒瓶又归一类,等到积累得多了,再一并卖给废品站。
  
  黑蛋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看了一眼姚惜说:“才女归来。”
  
  姚惜说:“累死啦,陈二毛家可真不好找。”
  
  我问:“你去他家干什么?你病了?”
  
  姚惜挥了挥手里的物理书说:“他儿子比咱高两级,我去把高中的书借来提前预习一下。说真的,你们也该看看书了。”
  
  我和黑蛋马上全神贯注于那一堆废品。
  
  姚惜笑了,她说:“唉,一说看书就头疼,是吧?好,休息时间到!二位进屋喝糖水。”
  
  一九九四年六月,大门口昏暗的灯光下。
  
  “说说吧,有多糟糕?”姚惜倔强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咽了一口唾沫说:“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是要开除你和黑蛋,还没有正式发通知,估计在高考动员大会上会公布。”
  
  姚惜有力地点了点头,说:“预料之中。”我注意到她不断用手摩挲着微微隆起的腹部。
  
  我压低声音说:“来旺奶奶知道了吗?”
  
  姚惜点了点头说:“已经说好了,过几天就去陈二毛家,我跟自己的孩子待不了多久了。”她把眼睛瞪得老大,仍然倔强地盯着我看。我怀疑她稍微眨一下眼睛,马上就会有泪水掉下来。
  
  此前,我曾多次注视过姚惜的眼睛,而这一次,她的眼神中既没有俏皮,也没有娇嗔,有的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温柔,这温柔被昏暗的灯光无限放大,于是,毫无准备的,我被一种气场包裹,我分明可以感受到,此时的姚惜已然是一位母亲。
  
  一九九四年八月,来旺奶奶入土的第二天,邻里们帮着整理老人的遗物,按照风俗,人过世后生前用过的物品需要烧掉。“阳间没有了牵绊,魂儿才能安心去投胎。”老人们是这样说的。
  
  院里已经放了一大堆东西,破旧的竹椅,木制的针线盒,一只镜片上有裂痕的老花镜,以及只纳了一半花纹的鞋垫,都在这里了。人们正把来旺奶奶的棉被、衣服逐渐加上去。
  
  王二正襟危坐于院中,这种迷信场合是必然需要一位可以通灵的人士来主持的,王二刚好可以胜任此角。
  
  姚惜哭喊着抢夺那个有两个补丁的荞麦壳枕头,不让人拿:“这是奶奶和我一起的……我们一起枕……”
  
  人们好说歹说,姚惜一句都不听,她踢打着那个要拿走枕头的街坊,嘴一张一合,却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有“不能烧”“拿来”几个字可以勉强分辨出来。
  
  王二清了清嗓子,拖长声音对人们说:“罢了!留着吧,给娃留个念想。”
  
  姚惜一把夺过枕头,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个婴儿。
  
  我走过去,把她拉进西房,她的胸脯仍然在剧烈起伏,嘴唇干裂而发白。
  
  屋里空了很多,东西少了,人也少了。
  
  我倒一杯水给她,说:“咱不看了,让他们烧去。”
  
  姚惜逐渐平静了下来,说:“我是奶奶捡来的,她临终前说了,她拾废品时拾到一个放着婴儿的盒子,可能比那个大一点。”姚惜指了指炕上那个存放了十几年日历的鞋盒子。
  
  然后,姚惜居然笑了,她说:“我爸妈不想要我,可我想要我的孩子,但他没了,我从陈二毛家出来后,身子就轻了,我的孩子没了。”
  
  窗外,浓烟骤起,火光跳动,王二双目微闭,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仪式已然开始。
  
  火越烧越旺,然而我却觉得冷。
  
  我感觉眼前黑了一下,然后又慢慢恢复了光明。
  
  哦,我不在西房,我眼前也没有姚惜,我躺在冰冷的马路上。
  
  周围站了一圈人,我无法看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身影,如城墙一般,而我被禁锢其中。
  
  一个女人趴在我胸口,她头发凌乱,不断轻声说着:“醒过来,你给我醒过来……”
  
  她是我的妻子,她叫李娟,我一定要记住,一定……要……
  
  我把眼皮沉沉地合上,结束了。
  
  一声闷雷从远处接近山脉的地方响起,或许雨就要来了吧。
  
  初稿:2010.11.15.
  
  次稿:2011.1.8.




[ 本帖最后由 亦真 于 2011-2-25 17:41 编辑 ]
2#
发表于 2011-2-23 17:23 | 只看该作者
篇幅很长,粗粗读了,功力不错。
3#
发表于 2011-2-23 21:07 | 只看该作者
文笔不错,细节丰厚。草草读了一遍,再细品。问好作者!
4#
发表于 2011-2-24 00:04 | 只看该作者
老道的文笔。
5#
发表于 2011-2-24 08:44 | 只看该作者
文笔不错,问候新朋友。
6#
发表于 2011-2-24 08:54 | 只看该作者
提起,回头拜读。
7#
 楼主| 发表于 2011-2-24 20:19 | 只看该作者
承蒙各位关注,晚辈受宠若惊。
8#
 楼主| 发表于 2011-2-25 17:05 | 只看该作者
期待得到大家的指正。再次谢谢各位。由于课业繁重,上网时间有限,不能一一回复老师和朋友们。

[ 本帖最后由 亦真 于 2011-2-25 17:15 编辑 ]
9#
发表于 2011-2-26 11:37 | 只看该作者
时光的光晕里,缓缓而来的三个少年,诗意的味道,恍惚的味道。问好。
10#
发表于 2011-2-26 17:38 | 只看该作者
人物塑造,心灵展示,叙事手段,题旨揭示,均见功力。
11#
 楼主| 发表于 2011-2-26 20:37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9# 秋风向晚 的帖子

多谢老师的理解和点评。握手问好。
12#
发表于 2011-2-26 21:48 | 只看该作者
亲情、同伴情、同学情,情情相扣。不同命运、不同生存状态尽情展现。
作品紧紧围绕几个人不同的命运展开情节,细节真实逼真,生动传神,语言流畅简洁,富有节奏美。
如果情节再集中一些,效果很好。
精华支持
13#
 楼主| 发表于 2011-2-26 22:54 | 只看该作者
嗯,老师所言极是。
14#
发表于 2011-2-27 09:52 | 只看该作者
欣赏成熟的文字,韵味十足的小说!支持精华!
15#
发表于 2011-3-8 17:08 |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一篇极有分量的作品。我想,对其阅读,深入耐心细致的阅读,不容易。但是一旦读进去,所获便很微妙,那种开心,简直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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