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死亡

庄丁余

　　　　　　　　　　　　　死亡

                　　　　文/庄丁余

　　我死在传说有鬼的301寝室。

　　我并不是为了给301增加其有鬼的神秘感，而来到这间破屋子悬梁自尽。只是因为这里对于自杀者来说，有一种温暖而妖冶的气息。当我的脖子套进白丝围巾中时，我眼前出现一群红发蓝眼的鬼怪，他们赤裸着欣赏彼此的身体，眼泪居然滑过胸膛。

　　我死后，七窍的外面有血污甚至一层薄薄的血块，但我的身体很完整。我选择剩下完整尸体的方法，是为了让别人见到我的尸体时，不至于惊骇得呕吐不止。但我没料到，直到第10天，才有人发现我挂在301的空中，不停的有蛆虫从我身上掉落。发现我的人先是惊叫了一声，然后昏死过去。接着，不停有人过来观望僵硬的我，有的呕吐有的晕倒。一个平时显得十分胆小的女生也过来观看，结果故意两眼一白，翻倒在一直暗恋着的高大男生怀里。我对这种女人很反感。

　　这一天夜里，三个面戴口罩的男人将我取下，默无声息地把我送到火葬场。没有整容，一把火就把我烧了。燃烧时，我竟然感到灼烧的疼痛。

　　很快，没有多少人记得我了，只有301更加出名。人们说，301肯定有鬼，半个月前，一个男生就吊死在301，我亲眼见过。这个男生好象是学新闻的，听说有点神经质，常往301跑，结果被里面的鬼迷住，上了吊。301邪乎的很，决不能靠近，更不能进去。

　　301成了鬼地，302，303，304相继人去楼空。


　　我空荡荡的身体在风中踽踽独行。我没有离开这个学校，我在20世纪50年代的建筑里游荡。厕所溢出的臭味充斥每一栋白墙绿瓦的房子，我在拥有质的肉体的时候，常常会因此恶心，但自己也身为气体时，一种亲切感让我呼吸顺畅。

　　我不去301，我不愿意自己的身体被那群鬼指点。虽然我的身体显然不是纯洁的。

　　我回到自己原先住的寝室。我死了之后，没有人补充进来，而且我的床已经被劈了。

　　三张床的屋子显得很空旷。但我知道，事实上，三张床睡了四个人：老大的女朋友也住进来了，她大多数时候睡在老大的身体下面。老大对爱情的忠贞向来孱弱，只对交合一往情深，并深深迷恋。他在女朋友的身体里反复挖掘，发出雄性的粗喘，直到最浑厚的一声从心底里爆出，喘息才和木板的晃荡一起戛然而止。

　　我们一直是听众，偶而，明朗的月光射进来，可以看到老大起伏的身体。

　　现在还是这样。

　　老二老四佯装熟睡，白纱帐里的老大压在女友身上。女人的呻吟声比以前加大了许多，也许大嫂的称谓令她十分放得开。

　　我莫名感到肮脏和厌恶。

　　我从老大床沿飞过，激起一阵风，将帐子的一角掀起。

　　媾和中的男女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我又想到告状。把辅导员引过来，赤裸男女基本上就完了。

　　这是很可耻很卑劣的一种想法。何况，我与老大并没有深仇大恨。

　　但，他伤过我。

　　我很早开始热爱哲学，从叔本华尼采 一直读到了弗洛伊德。深陷哲学的人不免有些孤傲和怪异，然而，思索的大脑值得尊敬和欣赏，不容亵渎。

　　老大不是这样想的，他讥讽我是疯子，神经病。更放言，研究哲学的大抵有三种结局，一是皈依宗教，二是疯掉，三是自杀，而我不会有入青灯的觉悟，后两种结局是我的末路。

　　不管情况是否果真如此，这番言论终究扎人心。后来我真的选择了自杀，这些言论就显得不啻是夺命符了。

　　这是睚眦必报！我最后一次告诫自己。但不管用。

　　我把老大的喘息声传给楼下的辅导员，辅导员立刻撞开寝室的门，拉亮电灯。

　　可怜的老大从女友身上爬下来，惊恐地盯着辅导员，不置可否。

　　然而，如果我还是人，我会昏厥——老大的女友居然换成了我的小枚！

　　小枚把毯子揪在胸口，眼睛里只有一点点害臊。

　　你们，太脏了！辅导员怒不可遏，还只是孩子，为什么作贱自己！

　　是的，太脏了，小枚，你是很纯很纯的女孩啊！我痛心疾首。

　　老大穿上内裤，滚下床，跪在了辅导员的面前！辅导员，给我一个机会，这次是我错了。老大抱着辅导员的腿痛哭流涕。

　　他怎么表现，我不太在意。我只关心我的小枚。

　　小枚鄙夷地盯着眼前的老大，满脸不屑。

　　你们会被开除。辅导员并不太吃老大杨白劳式的这一套。

　　如果这样，我会自杀的。老大拿出杀手锏。

　　那你自杀。辅导员从来没有这样坚定。

　　老大只好瘫软在地上，像丧家犬。他不可能有我这样刚烈的性格。

　　辅导员凶狠地瞪了小枚一眼，不开口。小枚依然高昂着头颅。但我猜想，她还是有一些羞愧的。

　　辅导员最后的动作是摔门而去。

　　老二老四仍夸张地佯睡着。

　　第二天，老大在抽泣中办了退学手续。临行前，他求老二老四送送他。但老二说他还要复习英语，没空，；老四说他还要应付计算机等级考试，也没空。老大忿忿地说了句，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一个人出了校门。从背后看，他孤单的身影很容易让我心软。

　　小枚突然出现在老大跟前。老大躲避不及。你昨天真丢人！小枚脸色阴沉。你为什么下跪？你让我看不起！

　　老大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他用沉默对待愤怒的小枚。

　　本来，我是想跟你走的。但现在，我们分手吧。小枚说这话的时候，回到了以前的样子——娇柔而专情。

　　分手？当然要分手！你以为我爱你？我不爱你，你只是一件破衣服，用来擦我的东西的！老大的现实让世界逼仄。

　　小枚甩给他一个耳光。这是一般性女性的必然反应。

　　离别的凄楚荡然无存。

　　我其实应该找到快意，为他们的不欢而散幸灾乐祸。但我没有。我的善良突兀出来，眼睛失去了抚触光的能力。


　　夜里，我的灵魂湿润而沉重。我发现我的手在月光底下闪耀着浅蓝色的光芒，尸腐味莫名地散发出来。天际划过一道流星，我终于重新有了身体，但身体晶莹透亮，虚幻般的浅蓝色微微流动着。

　　我有了声音，我听见了自己喊小枚的声音。

　　我要去找小枚。


　　在死过人的湖边找到了小枚。

　　我曾经在这里第一次拥抱了她，第一次亲吻她的额头。

　　月光下的风显得很动人，抚摩着小枚的长发，送出淡淡的清香。

　　我走到小枚身边，用浅蓝色的手去触碰她纤长的手指。她抬头看我，眼里写满惊诧和疑惑。

　　我不是人，我只是暂时有了身体的灵魂。我对她说。

　　你为什么要死？是不是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很累，而且很孤独？小枚在疑惑后，冷静得像在冰点的水。

　　我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我的思想没有人会理解。人们知道用快乐和平庸来填充时间，我却只在痛苦中沉溺。我以为自己可以是最孤傲的狮王，但发现别人对我是排斥，而不是敬畏时，我只能选择离开。

　　对，死是最完美的一种结局。小枚走到更靠近湖水的地方，惆怅地凝望远方，像沙漠里一只孤独的骆驼。

　　我盯着她。

　　她在我眼里向来是楚楚动人的。

　　你为什么要和老大同居呢？你是很矜持的女孩，为什么要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我残忍地将对她的爱怜切换成质问。

　　因为我爱他。小枚幽幽地回答。

　　她爱他？这是我感情上巨大的失败！我的自尊心备受伤害。我吼着，爱他？你不是爱的我吗？即使我死了，你爱上他了，你也不至于立刻对他投怀送抱，干那当子肮脏的事情！

　　你别吼我，小枚的声音不重但很有力量，像刺刀直入我的胸膛，你以为我爱你？我不爱你！你是个病人，精神病人。你在我身边像一块黑布，压抑，沉闷。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想的是迅速摆脱你，不是谈情说爱。不然，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就是一个面对情人时，毫不保留身体的女人！

　　小枚继续说下去，你以为自己是哲学家？你他妈的什么都不是。你只是疯子，自闭的疯子，生活得毫无情趣，有他妈的令人窒息的占有欲，丝毫不懂得用浪漫打动我！

　　羞耻袭向我，我毫无还手能力，怔在风中，动弹不得。

　　小枚将话语抖尽就走了，我的身体一阵发颤，浅蓝色慢慢升腾，弥散在空中。夜变得忧伤不已。

　　我的身体又消失了。


　　第二天，我再次回到原先住的寝室。老二老四把老大的床也搬出去了，宿舍显得更空旷。

　　我闻不到一点太阳的气息。老二老四将窗关得紧紧的，还挂上了黑色的窗帘。

　　我迅速离开这里，我对这里已经完全陌生。

　　301。我看到301的牌子。

　　301门敞着，外面人头攒动。又有人死了。直觉告诉我。

　　我从人群上空飞进去，看到了小枚！小枚的头套在白色丝巾里，七窍外面有一层淡淡的血污。

　　令我惊奇的是我没有悲伤，心里反而很轻松，是解脱的感觉。

　　我柔柔地摸着她的脸，小枚的灵魂突然在我的凝眸里闪动。

　　她微笑着，说，我把辅导员杀了，然后自杀。

　　何必呢？我一点点错愕还有一些不安。

　　小枚的脸上很干净，淡然地说，我去向他告别，他骂我是贱人。我正色道我不是贱人，下贱的是他。他恼怒了，咆哮着叫我滚。我不滚，我上去搂住他的腰。他的身体软了，抓住我的手粗暴地揉搓，嘴巴里却依然叫嚣着我是色诱，下贱。我说我是很贱很贱很贱。我去解他的皮带，他假惺惺地喊我不要脸，但没有拒绝。他以为我会陪他上床，把我按到地上。我挣脱后说我要好好清洗一下。他令人作呕地叉开双腿，说，贱人，这个东西你见过几个了？我不理他，走进卫生间。我发现卫生间很清洁，没有任何的异味。一个畜生是不配用这种东西的。我抓起地面上的一根木棒，对着镜子作出凶恶状，仿佛自己就是凶神恶刹。我冲出去，看到他坐在床上，背对着我。我狠狠地一棍子砸下，他的脑壳渗出发黑的血液。然后，他倒下了。


　　我害死了两条人命！这是我对冷漠的世人的惩罚？

　　我突然想抱抱小枚。小枚答应了。当我双臂环绕的时候，她终于大声地抽泣。

　　301那群赤裸的鬼怪围在一起，也在抽泣。


　　如果我还能活，我是不会自杀的。小枚最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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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丁余

也不是在宣传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