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巷里的那点破事儿【小说】
海 伦
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吴州城有条名字不雅的石板街叫烟花巷,紧挨着护城河。错落有致的民居临河而筑,河里过往小船“吱呀吱呀”的桨橹声,水栈头洗衣妇“噼噼啪啪”的捶打声,忽隐忽现忽紧忽慢从窗口飘进民居。
农历三月初,春寒已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退去。更深夜静的巷子里,除了几条看门的狗狗在黑夜里睁着警惕的眼睛,看不到一个人影。
巷口那扇贴着报纸的小木窗里,传出一阵紧似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叫声从傍晚到深夜,持续了七、八个小时,已经精疲力竭,最后被一声微弱的啼哭所替代。一个女人欣喜的声音:“生了,生了。凤舅舅,你看,还是个男小囡。”
被叫作凤舅舅的女人对那个忙碌的女人说,“谢谢你啊!黄师母,你对我们家的恩德我这辈子也报不完。”
黄师母手脚麻利的包好襁褓,笑着递给凤舅舅:“远亲不如近邻,别说啥报不报恩的。你看这小囡,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长大了一定有出息。”又对床上躺着的一个年轻姑娘说:“雪芬,好好休息,多喝汤,奶水足了小囡才能长得胖嘟嘟。”
凤舅舅看了看怀里那个像小猫般瘦弱的小男婴,苦笑了一下:“你这个小冤家,为啥要投胎到我家来?”
“这也是缘分吧,既然来了就好好把他养大。”黄师母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天快亮了,我回家还能打个盹,不能耽误明天上班。”
送走黄师母回屋关好门,疲惫不堪的雪芬已昏昏沉沉睡去。
凤舅舅呆呆地坐在床边,胸口像塞了一团麻,乱糟糟的:老天爷啊,我陈凤英前世欠了多少风流债?自己这辈子还了不够,还得让女儿接着还!
凤舅舅叫陈凤英,祖籍苏北。十六岁那年,被一个挑着货郎担卖脂粉的小白脸拐卖到了吴州城里一家妓院。解放后,陈凤英结束妓女生涯,进厂当了工人。
没有嫁人的她过继了大姐家的老闺女做女儿。
那丫头刚来时才四岁,头发乱糟糟身上臭烘烘,穿一身补丁叠补丁的土布衫裤,肮脏的脚趾头在开了口的布鞋里探头探脑。大姐一个劲对女儿说,丫头你命好,到这享福来了。以后姨就是你亲娘,快叫娘啊!
丫头抬起脏兮兮的脸,睁着两只怯生生的大眼,低低叫了声:“娘!”陈凤英欢喜得一把搂过来,连连应着:“哎,哎,乖囡囡!”疼得像心肝尖尖一般。看着院子里满树雪白的槐花,陈凤英为女儿起名叫雪芬。
雪芬长到十八岁,出落得像水灵灵白嫩嫩的槐花,人见人爱。
月亮爬上山头的时候,情窦初开的雪芬偷偷来到雨山脚下的小树林,和对门大杂院里的阿强约会。还有一星期,情郎哥哥就要戴着大红花,被敲锣打鼓的欢送去苏北——那个满目荒凉的广阔天地。
身边的秋虫在窃窃私语,月光透过枝叶照在身上,像在偷听两人的悄悄话。
阿强的身体慢慢靠近雪芬,一股少女的气息立即沁入他的每一个毛孔。他顿时颤抖起来,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着他的手臂,猛地抱住了雪芬,像怀抱着一只温顺的绵羊。此时的雪芬像喝了烈性酒,整个人晕晕乎乎,仿佛在腾云驾雾。不多时,树林里传出“呼呼”的喘息声……
这一走,竟成了诀别。年底知青回家探亲,乘坐的大木船在长江里突遇风浪,被绳子连着头尾的船队,在宽阔的江面上被一丈多高的浪头上抛下坠,其中一条船眼看就要颠覆,那将会连累整个船队。危急中,有人用斧子砍断了连着那条船的绳索。可怜那一船的知青,连同少女的初恋,全部葬身冰冷的江水中,有的连尸首也没能打捞到。
阿强娘呼天抢地的哭声让老天爷也为之动容,大雪纷飞了足足三天,才好不容易见到一缕阳光。当街坊们渐渐淡忘了这事,陈凤英家却出了个爆炸性新闻:雪芬怀了个私囡!
那时候的女孩,对生理卫生知识的了解几乎是零,直到发现肚皮渐渐鼓起来了,才惊慌失措的用布条紧紧缠绕,外加宽大的棉袄,竟瞒过了没生养过孩子的陈凤英。直到纸包不住火了,雪芬才战战兢兢吐露实情。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雪芬怀私囡的事一夜之间传遍了整条烟花巷。好事的长舌妇们归根结蒂得出一条结论:秧好稻好,娘好囡好,妓女的女儿天生就是个贱货。
雪芬没脸再去学校,就退学在家,从花边发放站拿点绣花活做。雪芬灵巧的双手,绣出的鸟会飞,绣出的花会开,绣出的云会飘……
婴儿的嗷嗷啼哭,打断了陈凤英的思绪。她看着女儿侧过身子,动作笨拙的撩起上衣,露出雪白滚圆的乳房,把乳头塞进婴儿的小嘴,初为人母的喜悦写在脸上。心里不住的埋怨:雪芬啊雪芬,你年轻轻的,将来还要嫁人,带着个拖油瓶总是个累赘,况且还是个没爹的私囡,这一辈子就别想抬头做人。
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趁着天黑把这个婴儿偷偷送走。
说也奇怪,那婴儿仿佛有灵性,立刻放下乳头“哇哇”大哭起来,小脚在单薄的襁褓里拼命乱蹬,试图以他微弱的力量去抗争。
陈凤英犹豫了,她担心女儿接受不了这个安排。但转念一想,长痛不如短痛,趁早送走,时间越长感情越深,到时候自己也下不了这个狠心。不是姆妈铁石心肠,姆妈是为你好,这小东西就会害了你一世。
等雪芬再次入睡,陈凤英便蹑手蹑脚抱着孩子出了家门。
东方开始露出鱼肚白,陈凤英捷步如飞来到人民公园,在大门口放下孩子。她知道天一亮,晨练的老人会陆续到来,他们会叽叽喳喳猜测着小孩的来历。她要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亲眼看着热心人把孩子抱到不远处的福利院。这个结局无论对孩子还是对雪芬,都是最圆满的。
然而,一切并未如陈凤英预料的那样:小孩没有被抱到福利院,而是被一对黑衣黑裤的外地夫妇抱走了。那时候经常有河南人来吴州领养小孩,男孩尤其受欢迎。这对夫妇凭空捡了个大胖小子,自然乐得合不拢嘴,欢天喜地抱着孩子回老家了。
雪芬醒来不见了孩子,闹得翻天覆地寻死觅活,最后竟变得疯疯癫癫,不吃不喝也不肯睡,整天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要不就是大哭一阵傻笑一阵。
这下吓坏了陈凤英。六神无主的她连忙去找黄师母。
因为当过妓女,街坊们骨子里看不起陈凤英。只有从医院退休的居民小组长黄师母,才是烟花巷里唯一让陈凤英信赖的人。
黄师母看到那架势,连声说不好不好,雪芬怕是发“花痴”了。陈凤英一听,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抽打着自己的脸:“我的乖囡啊!都是姆妈害的你,姆妈该死,姆妈该死啊!”
“事情都到这份上了,哭也没用。有个办法能治这病。”黄师母的话让陈凤英立马踩了刹车:“啥办法?”
“赶快托人给雪芬做媒,这病一结婚就会好的。”黄师母胸有成竹的说。
陈凤英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立刻动用所有的人脉关系,终于给雪芬找了个插队在黑龙江的上海知青。对方一直想找机会离开东北,双方各得其所,一拍即合。见过面后半年,二十岁的雪芬在陈凤英连哄带骗下,登记结婚了。
真如黄师母所说,雪芬的病一天天好了起来,花边站有活的时候,她还能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没活就搬把椅子坐在门口,一边嗑着母亲炒的西瓜籽,一边看穿梭来往的行人,有时也去隔壁帮老裁缝钉钉扣子撬撬裤管。
一年后,上海知青如愿把户口迁到了吴州,并进了一家街道小厂。接着,女儿秋萍出世了。秋萍上幼儿园那年,正值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上海知青抓住机遇,考上了同济大学建筑系。
周末,雪芬男人从上海回来,从旅行袋里拿出几包拉链纽扣针头线脑,兴奋的对雪芬说:“隔壁不是有个裁缝店吗?你在门口摆个摊,卖卖这些针头线脑的小百货。我家有个亲戚在老城隍庙摆摊,一月能挣五六十块呢!”
雪芬惊讶得长大了嘴巴:“啊!这么多,一年下来不就是几千块了吗?我绣花一年到头也不过千把块。”她朝正在厨房忙碌的陈凤英努了努嘴:“这事你和我妈说说,她是当家的,我做不了主。”
陈凤英听了这事,立刻眼睛发亮:对呀!巷口那条街是通往菜市场的必经路,人流量充足,隔壁又是裁缝店,摆个摊做做小生意,既方便了街坊邻居,又能贴补家用。
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陈凤英就找了两张长凳,上面搁块木板,铺上旧床单,把东西分门别类一一放好。小摊算是正式营业了。
[ 本帖最后由 海伦姐姐 于 2011-3-5 22:53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