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月牙形镰刀

行走

　　我看到那把月牙形镰刀一声不响地卧在他手里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得一就坐在一张千疮百孔的破椅上，脸朝着那棵老杨树，沟沟坎坎的脸和紧闭的双眼显得安详。醒目的是那缺了大拇指的左手，断茬处骨骼突起得一点也不美观，让人看到的只有丑陋和狰狞的存在。
   
　　月牙形镰刀静卧在丑陋的狰狞的状态里。

　　月牙形镰刀原来和那截断指一同阵列在博物馆那个长形的玻璃柜里，新崭崭的红布衬起，让游人一遍一遍地读。后来，得一老人要回了镰刀，他扭曲着脸，站在博物馆门前，说还我镰刀。

　　大多数人都是以一种白开水的方式活着，只有死了才有故事。而得一不。得一的名字已经抽象成一截断指和一把镰刀。讲解员是个娇小可人的女孩，她用动人的言语把几十年前的往事拉回到你跟前，让你激动和流泪。她一口一个英雄地讲得一，讲得一用一把钝了的月牙形镰刀削掉两个日本人的脑袋，讲得一与日本人搏斗时被迎面而来的军刀削去个大拇指……

　　多年以来我一直想象着那截断指，我的手指不是日本人砍去的，他说。他坐在那张破椅上呆望着那棵老杨树，流着浑浊而无光泽的眼泪。月牙形镰刀一声不响地卧在丑陋而狰狞的状态里。不是的，他说，我是断了手指以后才去杀人的，我感谢那截断指。

　　关于得一的手指我能说些什么呢？岁月进入今天再谈及有关得一失去手指的细节无疑是对历史的一个无情回顾。但是，一位伟人曾教导我们不要忘记过去，他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好在有关得一失去手指的历史情节不仅是悲哀，正是有了有关手指的细节才得以使得一的大名和事迹载入史册。

　　若干年来大凡谈及1943年发生在那个夏天的故事总不忘提到一个女性，那就是得一女人。这很有必要，得一女人姓王，叫什么已无人知道，土规矩就喊得一女人或得一家里的。

　　据曾目睹过得一家里的人回忆说那是个绝伦无比的女人，至于怎样一个绝伦无比，他们曾经打过一个比喻，说见那女人一面，三顿饭不吃也不饿。遗憾的是我不曾也不能目睹过得一女人的容颜，但这在很大程度上我已经领悟到了她的美丽。

　　1943年5月15日，太阳倾斜度很大。这对当时的耿楼人来说无疑是个提心吊胆的日子，对得一来说更是个刻骨铭心的一天。两个穿黄衣服的日本兵在太阳顶头的当儿由北至南晃进了村子，阳光下寒气四射的刺刀的光亮刺痛了好多人的眼睛。

　　事过多年总不免有人叹息，说小日本走进得一家如果得一没有个绝伦无比的女人如果那女人不漂亮甚至丑陋如果知道日本人进村早早躲起来……事实上，在那个时候已容不得任何假想一切便发生了。

　　小日本径自晃进了得一家。

　　而那个时候得一正顶着毒辣辣的太阳由南向北走。他刚收麦子回来，他的镰刀不快了肚子也饿了，他要回家磨镰吃饭。日本鬼子进入得一家里的时候得一女人正在给得一擀面条，当得一女人听到一阵叽哩呱啦说话声从灶房走出来两个日本人已经像两块黄布已贴在了她面前。得一女人只感到两手一哆嗦擀面杖就当地一下掉在自己的脚上。

　　留有仁丹胡的那个清瘦的日本人叫田宗，他被眼前这位妙若天仙的女人惊呆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乡村野地里会有这等模样的女人，半天后他才醒过来，醒来后就对另一个兵说了些什么，那兵便悻悻地走开了，走向那棵阴凉的杨树，用帽子扇风。

　　田宗瞅着那个女人说，你的过来，然后径自进了堂屋。现在说当时得一女人是恐惧呢还是吓傻了呢在听了日本鬼子田宗的话后竟机械地跟了过去。那个日本人装模作样环视了一下堂屋后说声约西就背着手又迈进里屋，女人再次跟了过去。田宗看了一眼屋里这个不久前刚成了得一和他女人的新房，猛地转过身直眼盯着得一女人，他扭曲着脸说，你的漂亮，你的中国女人大大漂亮的有，说完他用一只手掀起得一女人的衫子使劲攥住她那丰满硕大的乳房。随后得一女人单薄的衣服被他野蛮地剥落下来，洁白如雪的躯体在公元一九四三年那个夏天的中午一丝不挂地裸露在一个邪恶的日本法西斯面前。

　　这时我们可以想象一丝不挂的得一女人在那个日本人面前该是怎样的痛苦和内心羞耻，她一定想哭甚至已经哭了，那个日本鬼子用罪恶的手把她揽在怀里，开始象蹂躏一头软弱的羔羊一样蹂躏着她……

　　故事的根源到了这里已基本酿成。当得一手持那把用钝了的镰刀空着肚子走进村里的时候他或许在想象着为他做饭的女人动人的情景。然而，就在他跨进院子的瞬间他的脑袋就大了起来。他听见从屋里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女人痛楚无奈的呻唤，他还瞧见一个穿黄衣服的下流人正趴在窗外向里窥视……

　　请让我们猜测得一此刻的心里。他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他不敢惹事，不敢杀一只鸡，甚至见到别人杀鸡他就头晕——那么，我们的得一是否就像县志上说的那样勇猛地冲了进去，杀了那个强暴他女人的日本人和趴在窗户上窥视的低级下流的日本人呢？

　　没有。这是得一也是我们遗憾的地方，他的腿开始发软他成了个软蛋。这是和县志以及博物馆那个娇小可人的女孩讲解的故事惟一有出入的地方，也是得一后来一再给我强调“我的手指不是日本人砍去的”真正的起因。
　　
　　他转身跑了。

　　这个孬种。

　　在那个夏季的响午得一像只断了线的风筝或一只疯狗迎着热烈的气流奔跑在乡村的土路上，他的头很重很疼地打着飘，那时候他的大脑只有空白他已失去理智。

　　得一。象是有人喊。

　　得一。声音裹着浑浊的气流。

　　得一——。

　　停了下来。瘫子老五正在树下歇凉。

　　我女人遭日本人干呢？他吐着粗气。

　　人哩？

　　在我家。

　　几个？

　　两个。

　　咋不整死他们？

　　他们有枪。

　　有枪你就怕？

　　我怕，杀鸡我就怕。

　　怕就跑？

　　我喊人。

　　得一你个孬种。你是个孬种得一。瘫子老五眼珠子充血。他爬到得一跟前。得一你要是男人就赶紧回去，我去喊人。

　　我不敢。他说，他们有枪哩，枪上有刀哩。

　　孬种你个，瘫子老五说，日本人遭踏你女人你去死吧你个孬种。

　　我怕。

　　你手里是啥？

　　镰刀。

　　给我。

　　弄啥？

　　给我。

　　得一把镰刀递过去。伸出手来，他说，左手。得一就伸出左手。瘫子老五手起刀落削去了得一左手的大拇指。得一啊了一声，脑袋清醒许多。

　　拿这把镰刀去削掉他们的脑袋，瘫子说。

　　五叔！得一说。

　　去吧！瘫子说。瘫子是得一的五叔，一年前因护着自己家的马不让日本人牵去而被日本人砍去了双腿。

　　故事到了这里英雄的一切因素都已具备。接下来就是得一手持镰刀疯也似的冲进院落，这些县志上已经写得非常清楚详实，他先削去了窗户上那个没有丝毫防备的日本人的脑袋，然后又冲进屋里，那个正趴在他女人身上的白晃晃的身子可能已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但那个白晃晃的身子已经来不及作任何反抗了，随着一个优美的弧形出现那颗支楞在躯体上的田宗的头颅就滚落在地上。

　　故事到了这里已算结束，但我不得不沉痛地告诉大家，得一女人因为不堪受辱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悬挂在院里的那棵杨树上自尽了。这也是后来得一老人经常坐在一张千疮百孔的破椅上流着浑浊而无光泽的泪呆望着那棵老杨树的主要原因。

　　我还要告诉大家，那把月牙形镰刀静卧在得一老人手里的时候那把镰刀锋利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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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语

看完了，感觉还行。

行走

谢谢心语。

江南

这个镰刀的意象用得好！

山里娃

喜欢这样的语言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