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洲怀古
《山海经》过于渺茫荒杂,所以郦道元要为《水经》作注,好让水流在时间的深度里和历史的真实里。江水流到我这里时比《水经注》里的不知奔涌过多少春波秋澜,荡去多少婚丧嫁娶?沙洲知道。明知自己写不出哪怕是史海里沙洲过往的万分之一,却羁不住溯源寻踪的心猿意马,兀自结撰,追怀沙洲的冷清和热闹。
遥想湮远年代先民们漂江过湖的艰辛,行水泊岸的不定,总让人添上几分迟到的担心,好在时间积淀,湖水积淀,通江的东西两湖间生出这片沙洲来。不知是哪个黄昏,沿江南来的漂泊者,移舟登岸,将沙洲的冷寂扔进船后的湖腹,让沙洲上升起了第一缕炊烟,沙洲惊沙洲喜。
起风的日子风浪为鸥鹭点点的音符们和弦,苇莺、黄苇鳽领略了蒹葭苍苍又领略芦花飘荡,水雉在芡实滩头觅食育雏,骨顶鸡在菰草丛里生息繁衍,大半时间里,风静波平,湖水安静的像支催眠曲,沙洲便是那眠着的婴儿。荷花荡里、荇菜滩头,花儿红红黄黄地开,花的热闹连翠鸟都打扰不了,钓鱼翁候鱼候久了终究耐不住寂寞,拍拍翅膀低低地飞入荷花深处。
沙洲上有了人就不一样了。先是沙洲西南的咀子有了名,叫芮家咀,想必当初至少有户姓芮的人家在咀子上盖起了茅檐,插起了篱笆,捕鱼人又置上了犁铧,除了踏浪张网还要翻土耕种,养鸡养犬,植树种蔬,学会了织苇席,教小孩插秧种麦。后来芮家咀成了一个村,再后来成了两个村,大芮,小洛。大芮在乡民嘴里被唤作芮家,小洛是芮姓人多得在芮家住不下了,离开村子往池塘众多的田地里去住,很快成了个新村子。赵村的人也多起来,也拨出一拨人马往小洛去驻扎,活像池塘里植下一支藕,不出三年满满一池塘尽是挨挨挤挤的莲。
南边,沙洲和陆上仅隔着一条大河,大概最早居住着唐姓的人家,那河叫唐沟。城因水而生,少不了炊烟袅袅升起在砖瓦小城,青石板路穿过木楼槽门的街面,临河的楼建成吊脚楼的式样,小镇叫唐沟镇。镇子后面的邢村是沙洲上最大的村子,全村没有一户客姓,都姓邢。久远的事无从查考,明穆宗为旌表邢氏“一门三进士、父子同为官”而赐建的“济美坊”至今立在邢村的大巷里,激励着后人“世济其美,不陨其名”。
沙洲东边的岸沿也有了名,自南而北,依次是南陂里、中陂里和北陂里,想是徐姓弟兄三家由东湖登岸,圈起三块地盘,在水边筑屋,往内地里垦田。家家既要靠水渔猎牧鹅牧鸭又要靠陆兴桑麻,怎能东西一字排开而居,边南北而居着,搭起三个埠头,兴起三片桑田,低洼地作水田,高地作旱地。渐渐地,南陂里、中陂里、北陂里自然成了三个村名。现在那三个村子的官方名是南徐、中徐、北徐,嚼嚼那味道,比原先的差远了。
沙洲的角角落落有了名,是为了让人叫的。不知何时起,沙洲上已婚女子的名字被娘家村子的名替代了,想来为着某种相处的关系而叫开的吧,连从外乡嫁进来的女子也不例外。听听下面的对话,见识见识沙洲的民风民情。
“北陂佬,多包上几块菱米粑粑,我带小伢力到赵家港沿上薅芝麻去。”
“伢力他爹,都给你们带上,回来看一看青龙口的豆子长得怎样,下昼我跟苍溪佬到东湖摘菱去。”
“北陂佬,小心变天,船别往湖心里去,早点回。那张网补好没?明朝打几网鱼去卖。”
对话里那个女子曾是北陂里的妹头,嫁到此村为人妻为人母,也许在娘家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水玉,或者荷英?此时叫北陂佬了。烧烧洗洗、连连补补,栽秧、摘菱,还要织网绩麻、织布纺花,相夫教子,哪样不精?却跟出生在北陂里性情各异的女子们要共一个名。连那个娘家在苍溪的远方女子嫁到沙洲,也被人唤作苍溪佬。不知别处有没有这种现象?
冬季东湖水枯,水变浅的西湖里大量的鱼虾、螺蚌、蠕虫是野鸭大雁过冬的食源。黎明,栖宿东湖的野鸭飞往西湖觅食,呼天喊地,热闹非凡,傍晚野鸭们再背着晚霞飞往东湖,再唱一出惊天动地得胜戏,沙洲上冬的名是这样热闹地叫出来的。春水一发,荇菜出水展开因矜持而羞红的叶,菱芽出脐惬意地仰浪卧波,野藕发苫,一如既往地出淤泥而不染,菰草一个劲地往高里蹿。水长高水草们也跟着长高,芦苇最能往高里拔,俨然是水生植物里的将军。水草丰茂也罢,鱼虾肥美也罢,候鸟来栖也罢,没有人的沙洲是寂寞沙洲冷,路过的帆影和湖光云影成了主角。
沙洲上有了人,便有了路,有了人关注的埂。梅雨来了,东湖西湖水满为患,沙洲被浪拥着愈发小。沙浪爬到北陂里北面二三里地的那条东西走向的岸沿,人一多,岸沿的名字就复杂起来,有叫沙浪埂的,有叫上浪埂的,甚至有人叫它商量埂。水才不跟落脚沙洲的半耕半渔的人们商量呢,水大的年份整个沙洲可能被水攻陷,成了水下世界,要商量也是人商量着怎么抗洪防汛。或许沙洲史上出过一件大事,当初的挽澜人在此埂商量决策?这样的由来也不是纯属天方夜谭。
沙洲人冬天要挑埂,年年冬天都挑,一双圩篮,一条扁担,披着朝霞出门,戴着晚霞回家。空闲时还要罱泥,这些才叫沙洲之冬。沙洲之夏应该兼顾水大水小来命名。水小的年份,白天沙洲人在田里薅稻,在湖里捕鱼,夜晚在埂上乘凉,总有胡琴笛子山歌比满天的星斗还灿烂。水大的年份,沙洲人得捍卫这鱼米之乡,有见识的老者带着得力之人巡堤,一有险情好及时补漏。洪峰来临时男女老少齐上阵,搬起一只只装土的蒲包,让埂的人垒高堤埂,必要时还要伐了门前屋后的树用于打桩。将防汛的招数使尽了,为的是不让洪水漫过东湖埂,淹了沙洲一十八村,不让浪涛爬上上浪埂,盖过村村落落和砖瓦小城。直到洪水势大要陷落沙洲,沙洲人才荡起鸭船寻个山岗落脚,水一退,再登船回到沙洲。筑屋,栽种,撒网,仿佛初来这沙洲岛上。
尽管每年夏天浪头立志爬过上浪埂,有南来的陈姓两兄弟,决意扎根沙洲。上浪埂以南让村村落落挤满了,连每个池塘不是姓了陶就是姓了赵,陈姓两兄弟将目光瞄向了沙浪埂北边的沙咀子。围箔,扳罾,向湖要鱼虾,采菰米,摘野菱,开垛田向湖要粮,居然在沙洲站稳了脚,成家立业,衍生出四房百十户人家来。这还不算,那四房后人演出了精卫填海的神话,将沙浪埂背面沙咀的浅滩围垦出个长长的圩,人称长宝圩。可长宝圩的人只叫它陈村,村头村尾村中间,很长的村子,因此也叫三陈。
沙洲单乡独圩,叫湖阳,西边的湖叫丹阳湖,东边湖的叫石臼湖,确切的说沙洲在石臼湖西偏北的位置,两湖由江南大泽古丹阳湖分化而来。二三百万年前,古丹阳湖面积约4000平方公里,到春秋时期逐步解体,分化出固城湖和石臼湖,人们习惯上将古丹阳湖遗留下来的湿地仍叫丹阳湖,如今已围垦殆尽,不复存在。从流传下来的湖歌能找到沙洲叫白沙洲,唐诗中称其湖阳,是否源于山之北谓之阴,水之北谓之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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