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回望故乡(2)》
1 清明节就要到了,我又一次想起父亲。我对父亲的直接印象其实很少,好多事都是母亲和乡邻对我说的。我的记忆里,父亲去世前,头发已经花白,脸瘦色黄,背也有些弯曲,才40多岁的人,就有了老年症状。其实从照片上看,父亲年轻时个子挺高,很英俊,是无情的战争和病痛把他提前摧残成这样。
父亲出身很苦。我的祖父、母都是规规矩矩的庄稼人。父亲小时,天灾人祸不断。有一年,家乡闹大灾,祖父、祖母带着大伯、二伯、父亲,还有四叔去山西逃荒,去了不长时间,祖母病死在那里。穷家难舍,没法子,祖父又带着四个孩子(领着两个大的、背着小的,抱着更小的)往回返。回到家还是没办法,就把我四叔给了人,不知什么原因,四叔不久后也死掉了。当时大伯6岁,二伯4岁,我父亲只有2岁。祖父由于劳累急躁,双目失明。
过了好多年,大伯、二伯都能走南闯北了。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混口碗饭吃,祖父让同族的一位大爷爷带着我父亲去东北寻找活路,那年父亲刚满十六岁。那时,日本关东军已占领东北全境。父亲到东北后,为了生计,干过许多零活,给日本人的工厂装过火柴,也拉过洋车。
有一次,他拉一个日本军官上桥,坡太陡,父亲年纪轻,拉到半坡就没了力气,日本军官就抽出军刀,用刀背猛磕父亲的背,父亲使出全身力气才把车拉上去。此后,父亲坚决不给日本人干活,不管大爷爷怎样吓唬和劝说,他还是抽机会逃到外地,参加了东北民主联军,先打日本人,后与国民党军作战。父亲打仗很勇敢,不久升为排长,第二年入了党。在东北作战,爬冰卧雪是家常饭,有时需要潜伏,在雪地上一趴就是好长时间,由于怕暴露,再冷也不能动一下。我亲眼看过父亲的脚,两个指甲是卷着的,母亲说那是爬冰卧雪时冻伤的。
由于工作需要,父亲还当过便衣侦察员,那工作很危险,有时与人接头,桌面上吃着饭、谈着话,桌子底下说不定就打了冷枪。有一次,父亲被几个苏联人抓住,以为是日本间谍,幸亏有人能听懂汉语,才化险为夷。有一次执行任务,父亲几个人在树林中和敌人周旋了三天三夜,帽子打掉了、腰带打断了,没吃没喝,最后总算找到了部队,从此父亲也落下了病根。
四平攻坚战时,父亲已是机枪连的副连长,面对一层一层蜂拥而至的敌人,他勇敢作战,为了部队突围,他和战士们开着汽车、架着机枪,冲锋陷阵,为部队开路。最后,全连官兵,除父亲受伤外,其余全部牺牲。父亲负伤后,在辽宁瓦房店战地医院养伤,伤愈归队后,继续参加战斗。在又一次战斗中,一块炮弹皮绷进胸部,被迫又住进医院。
我看过父亲在部队时的照片(有七八张),其中一张便是父亲在瓦房店养伤时拍照的,那是他和十来个战友及六七个护士的合影。还有一张,父亲扎着武装带,斜挎手枪,胸前挂着几个军功章,与一个战士站在一个大门口,显得潇洒英武。后来,父亲随部队参加解放大西南的战役,一直打到四川的万县(现在地名可能已改)。1955年,父亲响应国家号召退伍回家,二等功和三等残废军人称号都让给了战友——在他看来,多年来出生入死,好多战友牺牲了,活着已属幸运,记功不记功的其实无所谓。
2 父亲回乡后,当了村里的调解委员,负责调解村民的矛盾纠纷,因为父亲政策水平高,思想境界也高,口表达能力比较强,所以无论谁家闹了矛盾,只要找到他,基本上都能妥善解决。后来父亲当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因为正直廉洁,一心一意为村里办实事,很受村民拥护。
大跃进时,浮夸风流行,父亲脾气正直,有些事看不下去,难免“抗上”(现在"抗上"只是难以处世,那时"抗上"则要冒一定风险)。那时,上边要求大报丰收,定的指标很高,很多村子把瓦缸里放上棉絮,上面铺一层粮食,抬到大街上说粮食已亩产达到成千上万斤。父亲不想过于违心,对毫无根据让他过份瞒报产量的人直言面对:“共产党员要光明磊落,毛主席没教我说假话,没谱的事不能乱说。你们让大报丰收,也太离谱了,根本就达不到你们要求的产量。”那时的人都不敢说实话,怕被插白旗,打成右派,谁敢说产量低,就把他放到人堆里推来搡去,让你丢人现眼。也许因为父亲身份有些特殊吧,这样的事最终也没落在父亲身上。母亲却一直为他捏着一把汗,幸好有惊无险。
有些领导不懂农活还总爱瞎指挥,太过分时,父亲也会和他理论几句。比如,有个领导来村,非让一亩地撒下一二百斤麦种,说是一个麦粒长出两个穗子,还能多打多少多少斤麦子——自己不按客观规律办事,还强词夺理、武断命令,只有合理密植才可能增收啊。父亲见他太过分,就和他讲道理,那领导很生气,自知说不过父亲,就开始谩骂起来:“某某某,你算什么玩意儿,一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你看你那个狗头,留着长头发,像什么玩意儿!”父亲那时还不到三十来岁吧,还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见他不讲道理还骂人,也立时生了气:“我留长头发怎么啦?这是我的自由!毛主席也留长头发,你敢骂毛主席吗?你骂我头发长就是骂毛主席!”那人听了,不再说什么,却记恨在心,到上面告了父亲的状,父亲的支部书记(那时是军事化管理,村支部书记称作指导员)自然当不成了,但也不觉遗憾。三年自然灾害来了,村里饿死不少人,证明毫无根据地乱指挥是瞎胡闹——事实证明,三年经济困难,是天灾,也是人祸。
那时,为了糊口,我父母带着我刚满六岁的哥哥,挤闷罐火车去鲁中山区逃荒,说得通俗点就是讨饭。因为吃不饱、睡不好,加上劳累,我的哥哥死在山上,用几块石头葬在那里。母亲曾不止一次给我说起这一段,每次说都是一番感慨。
也是1960年前后,有一次母亲和同族的一个姐姐,拿了一些旧衣服到外地换发霉的地瓜干。回来时,在闷罐车上拥挤着站一路。下车后,每人背着四十来斤地瓜干步行回家,从车站到家70多华里,两个女的,晚上怕地瓜干被饥饿的人们抢去,只好一路疾走,两顿没吃饭,那么远的路,母亲和堂姐一路上竟只歇了几次,到家时天还没亮——求生本能下焕发的潜能多么不可思议啊。
后来,中央通过调查研究,承认政策有失误之处,并及时做了调整。那些艰难的日子终于过去。有人来村里给父亲平反,充分肯定了父亲的做法。
3 我上小学时,父亲是村里的贫协主席,他常到我们学校,在我印象里,那时老师的地位不高,但父亲一直尊敬老师,和我们王老师关系很好。
父亲因为是苦出身,所以从来不小看人,记得他生前有很多朋友,有教师、有医生、更多的是村干部,他们常来我家。父亲对我祖父很孝顺,对我大伯、二伯也像对待父亲一样很尊重。父亲退伍时,给了一笔安家费,到家后全部交给二伯。父亲去世后,村干部和村民很敬重我母亲,不少人自发地帮我们,除了母亲的坚强和自重值得村里人尊敬外,和父亲的人格力量也不无关系吧?
4
我年幼时,父亲很疼爱我,一半是出自天性,一半可能因为在我前面他已失去了两个儿子。记得有一次,我大概两三岁吧,父亲去济南看眼病,回来时我已睡,母亲叫醒我,把父亲从济南买来饼干和糖果递给我和二弟,我们趴在被窝里吃了很久。——那时父亲每月只有6元的抚恤金,社会上物资普遍短缺,能吃上饼干和糖果很不容易,所以吃得特别香,印象也特别深。
有一次,大概我四五岁时,父亲去赶集,我也想去,又怕他不准,就偷偷在远处跟着他,父亲回头时我趴下,他回过头去我就起来,继续偷偷地跟着他走,一直跟到集市上。父亲一回头看到了我,并没在意我偷偷跟着他,也没有我预想的那样批评我、斥责我,不但买了好吃的,还给我买了件绿色新上衣。
我对父亲生前的最后记忆,是他生病躺在炕上的情景。那是1976年腊月。三弟住院后,母亲到十几里外的医院去照料他,家中只剩了父亲、我和二弟。现在想想,父亲那时已有病在身了吧?只是孩子仍在医院,他不好意思给母亲说。那天,父亲盖着被子躺在炕上,屋内没有生炉子(主要是没条件)。父亲大概是口渴了,或许是冷了,让我给他用柴禾烧点水。我那时还小,正是贪玩的年龄,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在我的记忆中,那一壶水最终也没有烧成。三弟刚出院,父亲就被送进医院,十几天后他就恋恋不舍地离开我们,听母亲说,父亲去世前,还念叨着让我去看他,只是抽不出人回来叫我,也没想到他走得那么快!
现在想想,我那时真是太不应该了:父亲那么疼爱我,他生了病,我连口水都没烧给他喝,去世前他盼望见我,也没能满足他的心愿,我的行为该多么让父亲失望啊!
5 我与父亲实际相处的日子不长,对他的记忆有限,他去世太早,对我基本上没尽到抚育义务,但在心里我依然感谢和敬佩我的父亲——谢谢您给了我生命,谢谢您用行动教会我怎样做人,您曾经那么疼爱我、呵护我,您不是不想亲手抚育我长大成人,而是老天不给您机会,您在离世时,一定带走了不少遗憾与挂牵,您那友乡邻、爱亲友、战邪恶、秉正义的堂正行为,是我永远的财富!
父亲去世的日子是腊月14日,正是最冷的季节。出殡那天,公社(现在称乡镇)派人到村里给父亲举行追悼会,肯定了父亲对部队、对家乡、对社会所做的贡献,肯定了他正直向上的品格。可敬可亲的父亲啊,如果您地下有知,一定感到很欣慰吧?
(发表过,供交流)
[ 本帖最后由 雪夜听琴 于 2011-3-29 14:17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