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两个同事去爬娘娘山,路上一再小心,可还是被我表叔逮了个正着,心里很不爽!不是我有意要躲避表叔,是他这人过于好客,礼数太多,撞见他肯定走不掉,纠缠起来太麻烦。
河对岸的娘娘山脚下,有一个叫山口子的小镇。泥墙黑瓦,房檐低矮,临街一个狭窄幽深的甬道,表叔家就住在甬道尽头的一个破败的院子里。表叔在街边的房檐下摆个水果摊,竹筛里是一些无人问津的蔫不拉叽的苹果,和他的老脸一样布满沧桑。没事的时候,表叔搬个小凳圪就在水果摊旁,袖着双手目送路人,在心里默念着镇上每个人的婚姻状况——他和表婶是远近闻名的媒婆。表叔的水果摊摆在进出娘娘山必经的路口。去的时候表叔远远看见我,眼前一亮,立刻兴奋起来,笑着大声叫我的乳名“花狗”,弄得我很尴尬。我见躲不过,索性大大方方走上前,亲热地拉了他的手。我说我带两个同事去爬娘娘山,回来的时候再来看他。他把这话记住了,就那么眼巴巴地一直守在路口专门逮我。
娘娘山不是很高,不到四个小时我们就回来了。我们很小心地走着,远远地注意着表叔那面的动静,坏了,他正在朝我这精精神神地张望着呢。我本想躲在两个女伴身后等班车一来跳上去就走,可还是被表叔那双锐利的小眼睛给发现了。表叔大步走过来扯我,像抓一个惹了祸的孩子:“花狗,我一直等你呢。走,上屋里坐一会,你很多年都没来过了。”是啊,我有十多年没来过了。想到这一点,我很愧疚,脚步就不再迟疑,跟着表叔往前走。这时候表婶也过来了,她笑着瞅我旁边的两个美眉,我怕她误会就赶忙解释说:“这是我们单位的两个女同事,她们要爬娘娘山,没来过,让我给她们带路。”
经过路边的一家小店,我好不容易挣脱了表叔的拉扯,冲进去买了一件“特仑苏”,转身交到表婶手中。我对她说:“我们今天还有事,急着要赶回去,改天到您家里坐吧。”表叔一听这话可不依了,他的大嗓门让我觉得我不去他家仿佛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你有啥事,你有啥事?就坐一会,不耽误你的,我保证你能坐上车。”说着就把我拽进甬道,直往他低矮黑暗的小屋里推搡。
表叔今年七十九岁了,可眼不花耳不聋,还很有一把蛮力气。别看他又瘦又小,干得像山核桃一样,可竟然把我推得根基不稳,招架不住。没办法,我和两个女同事乖乖地进到他的矮屋里。矮屋还是多年前的旧模样,我小时候曾经在那里睡过觉,如今只是一座空巢。大表哥在县里当卫生协会的领导,二表哥在新疆的油田工作,表姐在县地税局当领导。儿女个个有出息,都让老人和他们住,可表叔表婶还是觉得镇上的小日子安闲自在。每年除夕,儿女们都回来,矮屋里可热闹了。
表叔怪我没给他打招呼,他们刚刚吃过饭,碗还没洗。说了不到三句话,表叔就要到外面的饭馆里给我们安排饭。我急忙出去拦他,可哪里拦得住。表叔小小的身体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劲,我把他抱住,他就像个泥鳅一样在我怀里乱摆,差点把我晃个趔趄。我喘着粗气说:“表叔啊,真的不麻烦了,我们真的还有事,等会回市里吃饭去。”表叔生气了,他拿睁圆了的小眼睛瞪着我,语气很冲地对我说:“好你个花狗,看不起你这个表叔是吗,嫌我们山里的饭脏是吧?”两个女同事听他又叫我的乳名,捂住嘴又一顿狂笑,我真是服了他了。我能说什么呢?只好放手。
这就是我的表叔,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躲他了吧。
表叔的母亲和我外婆是亲亲的两姊妹,我母亲的娘家就在娘娘山脚下。小时候过年我都要陪母亲给三外婆拜年,暑假还经常到山口子来玩,山下的好多人家都是我妈的亲戚,他们中的老辈人到现在还认识我。有一年,三外婆家住不下,我还在表叔家住过一夜,那间又黑又小的屋子现在做了他家的厨房。我清楚地记得表叔的母亲,那个我叫大姑婆的小脚老太太,她对我特别好。看着表叔家的矮屋,我想起了关于表叔的好多往事。表叔当过兵,退伍后当过大队长,在山口子也算是个风云人物了。表叔表婶人缘好,消息灵通,交际广泛,这几年当起了半职业的红娘,成全了多少青年男女的好姻缘,我那贤惠的兄弟媳妇就是他们给觅下的。
我们在小屋里坐着歇息,表婶热情地招呼我们喝茶,给我们拿来水果、瓜子,还打开电视让我们看。电视搁在高高的柜子上,须仰头才能看见。不一会,表叔回来了,人还没进屋,大嗓门先溜了进来:“这镇上的食堂不日毛,我找了一家最大的。饭已经定好了,一人一碗饺子,半小时后就好。”表叔给表婶使了个眼色,表婶听话的出去了,她要照看外面的生意。我和两个同事直夸表叔身体好,能活一百岁。表叔笑着摆手:“咦,现在不行了,我有高血压,那一次犯病了,差点把命搞没了。”我一一询问了几个表哥表姐的近况,一说起自己的儿女,老人格外地来了精神,眉飞色舞的,和我妈一样。
说着老话,时间过得特别快,两个女同事也乐于听我表叔给她们讲我小时候的故事,说什么我是双脑袋,特别聪明等,她们尤其盼望我表叔再来几句“花狗”,可惜他一直没说。半小时后,表婶用个大托盘端回了三大碗热气蒸腾的饺子。我那时也真饿了,就不客气地吃起来。饺子太多了,两个女同事没吃完,不过直夸味道好。刚放下碗,她们就要走。
表叔不再留我们,送我们到街道上去等班车。等车的间隙,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背上,嘱咐他和表婶千万要注意身体,有时间上市里的时候别忘了来我家玩。表叔笑着答应了,他来过我的家,记性很好,不像别的老人那样容易迷路。我犹豫了一会,结果还是鼓起勇气对表叔说:“表叔,你看在哪家买的饺子,我去把钱付了。”如我预料的那样,表叔暴跳如雷,他再一次睁大了小眼睛瞪着我。他骂我:“你娃日的,你把表叔看成啥人了?”表婶跟着帮腔:“那家食堂远得很,要走半小时的路。”
我向前望着,我在想像半小时的路有多远,一望就望见了一辆回市里的班车。我急忙说了声“表叔多保重”,就一头钻了进去。身后表叔的大嗓门追上了我:“叫你妈你爸爸来耍。”我在拥挤不堪的车箱内答应着“哎”,表叔没听到。车走了好远,表叔还在路口张望着。
回家的路上,两个女同事都说我表叔这人好,还窃笑着叫我的乳名。我正告她们:“不许乱叫,尤其是回单位以后!”
很多天后,我回老家跟母亲说起这事,母亲说:“你表叔这人好。六一、二年生活那么困难,我们家都揭不开锅了,你表叔给我们送来一小口袋麸子,救了我们一家的命啊!后来我们家修房,到山里买木料,没少麻烦他,还借了人家六十块钱。你表叔这人命苦啊,小小的死了爸爸,给地主家放牛,到山里背柴,啥苦都吃过。后来参加解放军,到朝鲜去打过仗,受过伤。六六年搞‘社教’,你表叔没少挨整。最难熬的时候,你表婶把你大表哥送到我们家,在我们家待了三个月,才躲过那场劫。所以你表叔一直记我们的好,每年你爸过生日他都要来,对你们这些晚辈也不错……”
的确如此,每年我爸过生日,不管天晴下雨,也不管在哪里给他办,我表叔总是必然要来的一位远客。表叔一来,生日的气氛一下子就起来了。他说话钢响钢响的,一贯高喉咙大嗓子,走到哪里都是焦点人物。有一次,他说起为增加复转费的事大闹县民政局的经过:“狗日的,不给我办,说是不符合政策。去他妈的,我脱了裤子让那碎婆娘看我大腿上的伤,把她吓得尖叫,我问她符合不符合,她直摆脑壳。后来我抱起铺盖卷往局长办公室睡,他们很快就给我解决了。”
这就是我的表叔,一个热情似炭火一样炽热,朴厚如树兜一样实在,嚣张像无赖一样没有王法的古稀老人,我衷心祝愿他长命百岁,幸福安康,遇难总能呈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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