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茶清香

零也

　　　　　　　　　　　　　　　　    　　　　　　　　　　　　　　　　　　   ◎彭高峰

　　我似乎颇有些得意地急切要向外宣称：我离婚了。

　　那一天，正从工地上干活，刚刚打起一灰板水泥往墙上抹，突然毫没来由冒出一句话，把大家的兴致都扰乱了。我说：“老天爷跌下来砸碎了我的梦，于是我离婚了。”他们停下手中的活，大眼瞪小眼，一起看着我。

　　“我把婚姻丢了。”我又重复一遍。酝酿在肚子里很豪壮的声音，一出口就变得有些哽涩，同时又带着一种开闸放水的快意感觉。

　　他们却还是无动于衷，定定的看着我，仿佛做出很吃惊的样子。我终于愤怒了，朝他们咆哮：“婚姻抛弃了我。”然后，不管周围动静，愤愤然离开了干活的工地。

　　到心情逐渐平静，才开始后悔起来。

　　原本很皎洁的月光，与城市的夜灯搅和在一起，就被这些灯光冲淡，完全感觉不出月光的影子。若非猛然抬头，瞧见夜空中挂着那面像被蒙了一重灰的镜子，真以为城市本来没有月亮。急行的车辆吱吱唔唔叫着，与行人抢道。好多人看见车辆停都站着等待，交头结耳咬一些闲话。我并不急着赶路，却失去了平日的耐心，不知危险地大摇大摆穿过马路，反而把疾行的车辆怔住停了下来，便更加趾高气扬，会心的笑着往前面走。

　　耀眼的霓虹灯光闪烁着。从门店里飘出的音响落得满地都是，一家比一家吵得厉害。抬起的步子，全部被这种城市的激情所占有，按部就班的行人，一个个比自己理直气壮。这种嘈杂声越浓，自己越觉着窝囊，越感觉与城市生分。鬼使神差，竟然拿这种卑怯当勇气，跑进一家酒吧。我朝过来招呼的服务生要了一杯咖啡，看着小小“茶杯”放到自己眼前，端起来仰头而尽。服务生一边惊疑地看着我，一边追问：“先生，还要点什么？”我却被猛然灌进胃里的苦涩蚀得直皱眉头，想起自己在乡下喝惯的那种廉价的苦茶，情不自禁脱口而道：“这么难喝……”顿觉失言，随即掩饰说：“算帐。”“算帐？”服务生似乎没听懂，重复说了一变，又说了一个我当时没听懂后来从朋友口中学得的词：“埋单。”便对我说：“总共二十。”“就只喝了一杯，还总共。”我强忍着没敢笑出声，从内衣口袋里摸索出仅有的二十块钱，赶忙窝着腰遛之大吉，脊背里渗出一层厚汗。到得外面，恍然有种被人捉弄的感觉，走过了还回头看了几眼。

　　被外面冷风一吹，人顿时清醒过来。摸摸干瘪的口袋，肚子也饿了。“可是，上哪儿去吃饭呢？”从胃里还冒出仿佛东西烧焦的苦味，我嫌恶的咽了一口唾沫，看了看四周，一种似曾相识，又非常陌生的感觉。拖沓的步子却把我带回了工地。内心瞬间被那种熟识的温暖融化。

　　在工地门口，看门的老霍把我叫了进去。他二话没说，先塞给我两个馒头，然后把他刚煮开的罐罐茶给我递过一杯。老霍温和的目光让我想起远在乡下的父亲。父亲总是在我做错事母亲惩罚我的时候，看我站了很久就把我拉进屋里，一边抚摸着我的头，一边塞给我一块软馍。母亲还在装腔做势喊我放下，她自己却过去给我倒了一杯开水。想起两位老人，就很为自己的无能憋屈，恨自己太不长进。

　　老霍一直用他的慈眉善目爱抚着我。一边对我说：“很饿了，快吃吧。”一边又劝我：“慢慢嚼细了咽，别噎着。”

　　沏茶的杯子里面汁着很厚一层茶垢，焦黄地像老霍充满慈善、已经变得浑浊的白眼仁。用来煮茶的瓷缸子，仿佛刚用沥青浸过，跟老霍粗糙的指节一样，有些肿胀变形。老霍把他原先喝茶的杯子递给我，又从纸箱里翻出一只差不多古旧的茶杯，用他拙壮的拇指擦了擦，倒了半杯苦茶一抿而尽。

　　我也学他的样子，把差不多晾凉的茶水一股脑儿倒进嘴里。苦涩的汁液顺着喉管流入，往胸腔四处扩散开来，周身的神经，都仿佛一下子泡进茶缸。我被这骤然袭卷的苦涩冲击得有点迷醉，却不似刚才喝咖啡时那么猛烈，然而这苦涩有所不同，便也可以接受。浓浓的苦味虽然够戗，却让人感觉很实在，很亲切。

　　突然想起，很长时间没喝过这种苦茶了。父亲往常就喝这种廉价苦茶，我嫌味道太重，喝过一回就不再喝，往后只喝白开水。每回看着父亲喝茶，我却总会凑到跟前闻一闻这茶的味道，很纯朴，不带一点杂质。
老霍给我又续上半杯，他自己也倒上半杯。

　　几个馒头下肚，胃里顿觉瓷实许多，本来疲软的肢体恢复了体力。我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又坐下喝老霍的苦茶。不知道为什么，原先总是喝不惯的味道，今天突然能够接受，而且一杯接一杯，越喝越上口。
刚开始的苦味渐渐淡了，杯缘飘起的水气更多出一些亲近。已经不只局限于父亲亲近的那种味道，老霍真诚善良的笑容同样融进茶沫。

　　每煮开一杯，老霍都是一分为二。他咂得很干爽，咬紧杯缘一气而尽。看我刚开始喝得有点勉强，不时还要皱眉，他不仅不慢给我添茶，并不劝我，看我慢慢喝出一点意思，他才问我：“怎么样，还不错吧？茶虽苦，但真实，慢慢喝过几杯就有味道了。”

　　确然，喝过几杯，细细感觉舌底就有一丝淡淡清香。

　　我正喝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老霍突然说：“喝够了吧？喝太多不好。”一边说着，一边就开始收拾杯盘。仿佛看出我有些疑惑，随即又补充一句：“茶喝太多也会喝醉。”

　　“茶也醉人?”我琢磨着老霍的话，起声告辞。

　　声后飘起了老霍粗逛的野调子。老霍在工地转悠的时候，总会吼两句，把自己编的酸段子融入秧歌或秦腔曲调，不过蛮好听的，工友们都喜欢听，时常还起哄要老霍来一段，老霍也从不推拖，信口就唱开了。现在响起的，正是这种腔调，沉郁延绵的声音立时涨满空洞的夜幕。我只听得一句，就明白了老霍的心意——“万事不可勉强，强求也不来。把心放平了，走一步算一步。我把心迷了谁又知晓，还不是独自儿空惆怅——”

　　工友们闲散在外纳凉，或打牌，或聚在一起谝传，或有那比较好一口的，提一捆脾酒划泉吆喝。借助星星点灯，把一天的疲倦对外释放。老霍突然唱两嗓子，他们也没闲着，一边继续自娱自乐，一边听老霍喊唱，兴起处，他们也夹杂两三句酸话壮势。

　　平日里，我也是同他们一起，吃过饭就搬一块碎砖坐着闲谝，等候老霍出场。今日便回了工棚，倒头装睡，脑海里一只回忆老霍的话，直至不知不觉间把自己想着睡着了。

　　第二天，上工的时候，工友们一边干活，一边询问我，劝解我，希望我静心好好想一想，能和解最好和解，毕竟是一世的姻缘，能走到一起多么不容易。我怀揣着苦笑，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干活上，应付着工友们关怀的提问，心里同样被他们的热情所感化。尽管我心里认定不是这么回事，事实上已经完全没有斡旋的余地。光我希望能顶什么用？正如老霍说的，把心放平了，走一步算一步。事情是往前走的，不是按照我的意愿能够折回。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只能凭借良心去做，孰好孰坏，还得看客观的环境。人这一辈子不光是为自己而活，况且在很多时候，人是为别人而生。所谓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换而言之：生是自己的，活是自己的，生活不是自己一个人的。

　　在漫长的炎日下，干了一天活却感觉不到一丁点累。挨到下午歇工的时候，吃完饭，我就又去找老霍煮茶。还是一人一杯，不仅不慢地喝。差不多煮完两电壶开水的时候，老霍就收拾茶具，他依旧说：“茶喝醉比酒喝醉更难受，把握一个度，适可而止。”

　　往后的日子，我就天天跑去跟老霍煮茶。有时候老霍不在，我自己搬出他的茶炉煮着，一会老霍来了，他坐下来陪我喝，并不责备我的喧宾夺主。

　　老霍时常跟我说那句莫名其妙、又似乎渗透着禅理的话：“茶虽苦，但够味。慢慢喝过几杯，味道就出来了。”

　　我总是聆听他的教诲，慢慢寻找舌底渗出的一丝淡淡的清香。咀嚼着这一丝清香，再喝之时，苦而不涩，苦尽甘来，浓郁的茶香更加真实。

　　忽一日，老霍突然翻出一瓶老酒，用酒来煮茶。喝过几杯，老霍就跟我说起他的过去，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唠唠叨叨，显示出老人惯有的通病。原来老霍也并未彻底顿悟。不过这更加显示出老霍的真实，就像煮在瓷缸子中的苦茶，品出隐匿其中的味道，才喝得真实。

　　老霍也是一样，他人生的真谛，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熟知整个过程，才感觉存在的真实。

　　老霍这一辈子很苦。年轻的时候，计划经济，为填不饱肚子而担惊受怕。赶上日子好过了，物欲横流，为给五个儿子娶媳妇，老汉拼死拼活，差点要砸锅卖碗。想当然，如老霍这般年龄，是该闲享清福、颐养天年的时候了，可是老霍呢？一天还在工地上起早摸麻。

　　“总算给五个儿子都娶上了媳妇。拉扯到一起，他们各自的生活，就由他们自己去操持吧。”老霍一边往瓷缸子里添酒，一边说着。“老伴走得早，在那一头子享清福去了。我一个人和他们过不到一搭，还不如出来躲一阵清闲。看他们，有一了顿没了掮棍也好，吃了上顿没下顿也好，只要他们能挣来，看他们咋挥霍。”

　　“他们终究还是惦记你的，你是他们的老爹。”

　　“有了媳妇忘了娘，老爹算啥？出气筒？”老霍刚说一句气话，迅即又恢复了平静，“哎，儿子终究是儿子，可是家口大了由事不由人啊。”

　　我帮老霍煮这酒茶，自己也陪他喝，偶尔插一句话，怕把老霍撂在那儿。老霍一个劲地讲着。

　　“碎的时候不得大，拉扯大了指望靠哪一个，沉甸甸的五个儿，吃上大豌豆还能靠来屁啊。”

　　“我现在一天不愁吃不愁穿的，啥事不得过去，非得要靠他们哪一个。只是希望他们一个个过得好就成了。”

　　“想当初，我娶媳妇的时候就两间茅草屋。是我自己，一点一点积攒，盖起了土坯房。而后又给他们五个一人盖了一院砖房。谁不知道，光阴日子是靠积攒往前推的。碎狗吃的，不好好听话，钱挥霍起来是好，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现在想起老子了，我就不回去。我放着自然日子不过，跑回去跟他们受气？”老霍可能有些醉了，说着说着，忍不住就指手划脚咒骂起来。

　　我把老霍拉到床上，扶他躺下。他躺在那儿还继续唠叨，“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图个啥啊？儿子孙子都健健康康，就心满意足了。”

　　“是啊，做父亲的，都希望子女平平安安就心满意足了。”我咀嚼着老霍的话，想起自己的父亲，为了我的幸福，他给自己增添了太多的愁苦。可是我呢？我还不珍惜父亲用他辛勤的汗水为我换来的幸福，糟蹋父亲为我经营起来幸福生活。

　　我只图自己一时的痛快，回想过父亲的感受没有？他本来就不多说话，现在变得更加沉默，斑白头发的年龄，与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一起，还在建筑工地起早贪黑。若非是我不争气，他早都该歇下来，享受天伦之乐。我把自己的幸福生活，建立在父亲的劳累之上，我难道就是这样来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吗？

　　现在倒好，自己把父亲为我苦苦建造的幸福家园给毁了。我没有想着去如何替父亲分忧，却让父亲又要为我操心。差点还就自暴自弃。我又如何心安理得地接受父亲源源不断给我送来的恩惠？怪不得老霍说独自儿心闲，可是老霍真能够心闲片刻吗？他那一颗心，还不是时常牵挂在子女身上。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老霍的几个儿子来找老霍，要老霍跟他们回家。几个儿媳妇嫌庄里人说他们不孝顺，硬逼他们来接老父亲回去。老霍虽然口头上说不回去，可想到儿子在儿媳妇跟前要不好过，还是答应跟他们一块离开。临走之前，老霍把他煮茶的一套家当留给了我，他再一次告诫我，“苦茶不苦，慢慢喝着就能喝出个中滋味来了。”

　　我细心体味老霍这句话，守候在电炉旁边，看着茶缸里的水慢慢煮沸，苦黄的茶色愈煮愈浓，把滚热的茶水从瓷缸子中倒入茶杯，乘热凑到嘴边一抿而尽。起初有点焦涩的苦，慢慢这苦味就淡了，最后从舌底升出一股甘甜的清香。

　　　　　　　　　　　　　　　　　　　　2011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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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1-3-28 11:32 编辑 ]

叶柄

坐了沙发。

粗略读了，不错的文笔。

只是版还没有排好哦

刘满园

粗读一遍，作品感觉很不错，构思，语言，叙述风格，都值得咀嚼，大家先读。

雪里红

欣赏小说的语言，读来很有味道。

艾熠文

不错的文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