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伢子

曾经沧海

　　　
　　丁香满七岁那天，吵着要吃鱼，当村长的爹就冒了火。“神经病吗，这年月哪来的鱼肉，莫说三岁娃崽做生日，就是七老八十岁的人过生日寿诞，还能喝香吃辣？”村长越说越气，就一巴掌朝丁香扇去，丁香杀猪一般吼起来。
　　
　　满伢子去找丁香玩时丁香正哭得起劲。
　　
　　满伢子说，要吃鱼还不容易，跟我去山溪里捕，保准你能吃上鱼。
　　
　　丁香就抹着眼泪，抽噎着，同满伢子一起走了。
　　
　　满伢子是个瞎子，九岁那年读三年级时发高烧瞎的。舅娘没有生育能力，满伢子三岁就过继给了舅舅。舅舅说，过继一个儿子也没命消受，该我绝后吧！是死是活把满伢子养着，绝不会退回去。
　　
　　满伢子眼睛瞎了，但心里亮着。世间的色彩在他脑中烙下深深的记忆。儿时走过的路，翻过的山坳，抑或在一起捉迷藏办小家家的伙伴都清晰地记得面容。
　　
　　满伢子脑子聪慧，储着好多山歌、谜语、故事，照丁香的说法，他的脑子是个储存器。丁香缠着他，“满伢哥，讲个故事给我听好么？”满伢子翻着白眼，沉吟一会开了声，“从前有个放牛娃……”丁香就嚷开了。“你又讲牛郎织女，都听过好几百遍了，耳朵听生老茧了，讲个新故事吧！”满伢子叹口气，“可惜我无法读书，书上有说不完的故事。”
　　
　　丁香就哑了。
　　
　　满伢子和丁香肩头各扛着一个渔具往溪边走，丁香走在前头，满伢子紧跟身后，丁香把一只左手反过身后，牵着满伢子的手，满伢子就磨磨蹭蹭，一路上跌跌绊绊跟着感觉走。
　　
　　“到了溪边了吧？”满伢子问。“你怎么知道到了？”丁香很惊讶。“我听到山溪水了。”满伢子说。“你不是喜欢山菊花吗，我记得山溪下游的两岸，每到秋天山菊花就开得好热闹，你去摘吧。”丁香打个怔，说，“好哇，你小心一点，我摘山菊花去了。”深信丁香走了，满伢子开始窸窸窣窣地剥衣服。其实丁香哪儿也不去，他知道满伢子难堪，脱衣服想避开自己。
　　
　　丁香就站在满伢子不远处，只是把脸偏向一边。她只能斜视到满伢子的侧影，那侧影像娃娃鱼，又像裸体青蛙，胯下那小鸡鸡充满活力和雄性，竟一翘一翘，显得活泼而生动。丁香有点脸红心跳。
　　
　　满伢子在溪潭的上游和下游各安放了一个渔具，然后将溪潭里的石块全部搬上溪岸。溪潭里的岩孔、石缝都用茅草严严地堵住，这样鱼虾无处藏身，只得绕着溪潭边缘漫游。鱼儿已感觉到了有危险莅临，但又不知危险来自哪里，泅在溪潭里不时埋头潜泳，不时翘首弹跳，显得烦躁不安。
　　
　　满伢子爬上溪岸，吊着嗓子鬼喊鬼叫，抱起石头接连不断地往溪潭里猛掷。溪潭里不断地绽开着一朵朵巨大的水花，发出嗵嗵地巨响。鱼儿受到惊吓，皆四下逃散，有的窜蹦到了岸上，有的箭儿般嗞嗞射向空中，大多数鱼选择了往上游下游逃窜。渔具里挤满了鱼，满伢子把渔具提离水面，即传来了一阵噼噼啪啪的挣扎声。
　　
　　丁香的生日吃到香喷喷的山溪鱼。村长叹口气，说，“满伢子如果眼睛不瞎，是个能人！可惜我们这里地皮薄了出不了能人……”村长不再往下说，心里充满遗憾。
　　
　　丁香读三年级，课本里有好多优美生动的古诗，丁香在同满伢子玩时，腻了就读古诗，时间久了，满伢子满脑子也就储着好多古诗，而且背得很流利。丁香很惊讶，说满伢子哥你的脑子这么管用，能不能借给我用用。满伢子不说话，兀自叹口气，默默地走了。丁香知道这句话伤了满伢子的心，很后悔。残疾人是最敏感的，正常人往往一句不经意的话就会刺伤一颗心。
　　
　　丁香后来到乡里读中学去了，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天晴日朗，星期天丁香总要回家。回到家里，第一个还是去找满伢子玩。
　　
　　又到了星期天，那天老远就听到家里有嘹亮的竹鸡叫。
　　
　　“爹，你捕捉的？”丁香很惊讶。她看到中堂门前挂了一个精致的鸟笼，鸟笼里囚着一只竹鸡。村长笑着说，“不，是你满伢哥捕捉的，他说你读书吃力，学校的伙食又差，竹鸡肉补身子。”那时农村刚实行责任制，大多数家庭都寡穷，十天半月难见到一点荤菜。一个瞎子也能逮竹鸡？神了！丁香摇摇头，她实在难以相信。
　　
　　悠长的记忆是一条清晰的路。满伢子摸索着爬上老羊界，身子像截枞木筒子，笔挺地仰卧在灌木丛中。再用树枝树叶茅草把身子遮掩得严严实实，身子纹丝不动成一具僵尸。蚊叮虫咬很利害，可不能弄出任何声响。脚趾上缠绑着棕丝做的鸟网，网孔脚趾大，刚好竹鸡脑袋能伸进去。光有脚上鸟网还不行，脑中也必须有一张鸟网，那就是时刻注意着竹鸡的动静。
　　
　　一枚锃亮的竹鸡哨子噙在嘴中，吸足一口气鼓腮一吹，就发出雄性竹鸡嘹亮的叫声：“拜拜——拜拜——”这种声音对于竹鸡来说极具挑战性和诱惑力——雄竹鸡亮着翅膀，飞过溪涧山坳，循声斗架；雏竹鸡则是携一颗求偶的心，情切切循声幽会。当鸟网发出挣扎抖动之声，竹鸡就完成了它的人生之旅。满伢子双手撑地，腰一挺即站起来，把鸟网连同鸟网里的竹鸡一同揽在怀里。
　　
　　满伢子经常给村长家送竹鸡。他让舅舅编织了一个鸟笼，竹鸡笼里囚着一只雄性竹鸡，满伢子说这竹鸡叫声好给丁香解闷。
　　
　　清晨日暮，那竹鸡“拜拜——拜拜——”叫得欢腾，热闹着村长一家的四季。
　　
　　时间久了，村长觉得有点蹊跷，满伢子靠什么能耐捕鱼、捕到鸟为什么又送给丁香。村长突然想起，丁香已经有16岁，满伢子已经18岁了，早已过了捉迷藏、听故事、办家家两小无猜的年龄。他满伢子是不是另有所图？村长这样想就打了个冷噤。
　　
　　以后满伢子再给村长送山溪鱼送竹鸡，村长就婉言谢绝。说他有胃病，吃不得这些东西。满伢子知道村长有胃病，但从来不听说胃病吃不得山溪鱼和竹鸡肉。
　　
　　满伢子就蔫蔫地打回转。其时挂在村长家中堂门口的鸟笼里的竹鸡亮喉亮嗓地叫起来：拜拜——拜拜——。往日听起来心里好欢愉，可此刻听起来心中莫名其妙地凄楚起来。
　　
　　村长骂一句，吼丧吗？再吼一刀杀了你！滚吧！村长莫名其妙朝那竹鸡一顿炮火，竟把鸟笼门打开，让竹鸡噗地一翅飞出鸟笼，影子一般钻进了屋后的山林中。
　　
　　满伢子仍是去村长家，村长装聋作哑闭门不见，倒是村长屋后山林中的竹鸡见到满伢子出现就拜拜——拜拜——叫嚷起来。村长那天把竹鸡放出鸟笼以后，傍晚时分，竹鸡又飞回村长家里，寻找曾经囚禁它的鸟笼。村长骂一句，再回来，莫怪我刀下无情。此后竹鸡不敢进屋，只隐在村长屋后的山林中只露声不现形，阴一声阳一声地鸣叫。
　　
　　那天下着雨，傍晚时分有人敲门，村长打开门，一怔，竟是满伢子站在门口。满伢子浑身透湿，手里拎着一包药。“你来做么子？”村长冷冷地问。“我给你送药来了。”满伢子一脸疲惫地说。原来，他听舅舅说白龙村有一家药店卖一种胃药，好多人都吃好了，他特意跑到白龙村给村长买药。
　　
　　村长吃一惊，又有点感动。“你搭谁的车去的？”村长知道，老寨村距白龙村有30多里，只有一条简易的公路相通。满伢子说，“我不搭车，就沿着公路一路走一路问，就找到了那家药店。”村长说，“今晚就在我这里吃晚饭吧，以后不要去白龙村买药了，你买了我也不吃。”满伢子不吭声，他没有进村长的家门，掉头默默地往家里走。
　　
　　丁香回到家里，村长同女儿说起满伢子买药的事，丁香就很感动。村长动了气，“我知道，你和满伢子是儿时的小伙伴，但现在你们都长大成人了，满伢子心里想么咯，他这样做又是为了么咯你心里比我清楚，以后不允许你再和满伢子来往！你这是害他！”
　　
　　丁香火了。“爹，你想歪了吧？你以为我要嫁给他，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他有这种心思也不坏呀！我去找满伢子，你太伤他的心了。”丁香说完走出家门。“你回来！”村长发了威。丁香没有回头。
　　
　　后来，丁香考取了卫校，上学那天，满伢子没去送她。
　　
　　丁香走了，满伢子躲在村长家屋后的山林里哭……
　　
　　以后村里人知道满伢子能够去白龙村买药，就这个托他帮忙买药，那个请他称盐打酒。舅舅说，“你反正在家长吁短叹的，还不如做做好事去外面散散心，说不定感动了阎王老子，下辈子给你一双清亮的眼睛。”满伢子就默默地上路了。
　　
　　丁香很少回家，说是学习太紧张。就是偶尔回家一趟，住上一个晚上翌天又清早的走了。照理丁香会来找满伢子唠唠，但丁香没有找满伢子。也不知是丁香懒得走动还是村长不让丁香出门，这些满伢子只能是自问自答了。
　　
　　有一天，满伢子对舅舅说他想给丁香写一封信。舅舅又好恼又好笑。“发神经！给丁香写信？害相思病了吧？你有几皮箩话就自己动手写吧！说让你撤泡尿照照自己是么咯模样是挖苦你，丁香是么咯人？你自己又是么咯人你不是冇晓得。”
　　
　　“我自己能写信还会求你吗？我说你写。”满伢子翻了翻白眼珠，仍坚持要给丁香写信。呆了一会，他叹了口气又说，“好吧，不麻烦你了，从今天起我不给任何人去白龙村买药，也不吃饭，死了倒省心干净。”
　　
　　“莫说毒话，我代你写还不行吗？”舅舅拿出纸笔，说，“你说吧，你说么咯我写么咯，千言万语我代你写！”
　　
　　半月一趟的邮差，邮递员把发黄的报刊信件一股脑儿丢到村部就打了回转。满伢子经常上村长家问，有没有他的信件。村长总是说，有你的信我会马上给你的，我还能吃了？放心，信不会在我这里沉的，可惜就是没你的信。
　　
　　满伢子时不时的往白龙村走，不光是买药，还有人托他买豆腐、米酒，香烟。当然村民不会让他白跑，有时留他吃顿饭，给他几元钱，抑或给他买双鞋。他手拄拐棍探路，垂着眼帘边赶路边想心事。那脚就不大听话，常是把他引向路边的苦楝树、沟坎，他常常是摔碰得鼻青脸肿。有时天落黑了还不见他回家，舅舅就持了手电沿着公路去寻找。舅舅就思谋，毕竟是一个瞎子，以后还是不要让他走动，如果哪天撞倒了摔倒终究是我这当舅舅的悔恨。
　　
　　满伢子仍是找村长要信，村长仍是说没有。满伢子哑着嘴站着半晌不吭气。村长就重复刚才的话，“满伢子我不骗你，真的没有你的信。”
　　
　　有一天，村长老远就把满伢子喊住。“满伢子，这里有你的信件！”满伢子竟忘了自己是瞎子，抬脚跑起来，他踢着路中的石头摔倒了，额头磕裂了血口子，血潜潜地流。村长把他扶了起来，撩起衣摆拭去额头的血迹，说，“你急什么嘛，不是信，是丁香给你寄来了请柬，她五一要结婚，男方是一位医学博士。她把婚期告诉你，你能去喝喜酒她高兴，不能去也不怪你。”
　　
　　满伢子把猩红的请柬贴在胸口，好久不说话。
　　
　　一大早，满伢子在村口大声说，今天他要去白龙村一趟，托他买药、打酒、买烟都可以。舅舅说你别走动了，途中出了差错怎么办？现在舅舅很怕满伢子出门，正常人都有闪失的时候，何况是个瞎子。满伢子说，“就一回还不行吗？”由不得舅舅点头，满伢子就上路了。
　　
　　天完全黑了，满伢子还不回家，舅舅就急了，嘴中一阵嘟哝，持个手电出了门。
　　
　　满伢子摔死了，他跌倒在一座石桥下面摔死的。舅舅找到他时，他还没断气。他抽了烟，喝了很多酒，右手紧紧地把那张猩红的请柬压在胸口上。满伢子断断续续地说，“舅舅……我好……好高兴呀……我喝……喝到了……丁香的结……结婚酒，我在那边等……等她……”
　　
　　后来丁香回到村里，问父亲她写了那么多封信，为么咯满伢子一封也没收到。村长从枕下拿出一叠信，唏嘘一声。“我不敢把信给满伢子呀，明明是不可能的事，还给他写信，这不害他吗？”原来丁香写给满伢子所有的信都被父亲扣下了。丁香跑去问满伢子舅舅，问为什么满伢子不给她写信。满伢子舅舅从箱底下拿出一沓信，说，“满伢子写了好几封信，但我不敢寄给你，他没有资格给你写信呀！明明是在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梦，不是自己在调笑自己吗？”
　　
　　“你们太狠心了！难道我写给满伢子的信就一定是恋爱信吗？是你们害死了他！”丁香怨父亲和满伢子的舅舅。她抱着一大摞信，凄楚的大哭起来。
　　
　　丁香伫立在满伢子的坟头，用心同满伢子交谈。“满伢子哥，我知道，我们今生今世不可能成为夫妻，但我知道你多么爱我疼我。我一生的心愿就是要把你的眼睛治好，我每次给你写信都鼓励你要坚强，一定要等到我回来的那一天，我的丈夫是一位眼科博士，他说白内障是有可能治好的。可惜你写给我的信，我写给你的信都被双方的大人扣下了，你终于等不到今天就离开了我。”
　　
　　丁香知道满伢子的眼睛看不见，但她还是把信件点燃寄给满伢子了。
　　
信件燃烧起来了，先是微微的火，那火光一闪一闪，燃烧得很艰难。后来火势越来越大，终于化作一捧灰烬，如一群灰色的蝴蝶，在暮色的晚风中翩翩起舞。

    山林里有竹鸡凄苦地叫着：拜拜——拜拜——，谁听了都会潸然泪下……

（字数：48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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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飘过

满伢子的形象很丰满。一个悲剧的产生，总有其社会原因。人与人之间，缺少的，现在的文明社会，更缺了。

雪里红

扼杀的不仅有纯洁的爱情，更有善良和纯真的人性，小说不错。

天下为公

生存之艰难，命运之坎坷。
怆然泪下

精华支持。

叶柄

扼杀的不仅有纯洁的爱情，更有善良和纯真的人性。

人与人之间纯真你的感情被世俗的想法扼杀，读来令人唏嘘不已。

语言地方特色浓郁，行文流畅，对话简洁。

不愧为精华作品！！！

刘满园

原帖由 叶柄 于 2011-3-31 09:29 发表
扼杀的不仅有纯洁的爱情，更有善良和纯真的人性。

人与人之间纯真你的感情被世俗的想法扼杀，读来令人唏嘘不已。

语言地方特色浓郁，行文流畅，对话简洁。

不愧为精华作品！！！

是啊，支持精华!

邵火焰

很喜欢作品中充满乡土气息的语言！！

曾经沧海

原帖由 烟雨飘过 于 2011-3-31 08:26 发表
满伢子的形象很丰满。一个悲剧的产生，总有其社会原因。人与人之间，缺少的，现在的文明社会，更缺了。

谢谢阅读。问好。

立青

原帖由 烟雨飘过 于 2011-3-31 08:26 发表
满伢子的形象很丰满。一个悲剧的产生，总有其社会原因。人与人之间，缺少的，现在的文明社会，更缺了。

小说人物形象突出，情节紧凑，欣赏问好！

山野农夫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1-3-31 08:59 发表
生存之艰难，命运之坎坷。
怆然泪下

精华支持。

支持精华！

暴雨迎风

很悲情的故事。满伢子，一个有情的残疾人，可因为世俗，以悲剧结束。其实纯真的有情是很美好的，可为何连那点友情都要被扼杀呢？沧海老师描写精彩，人物命运让人掬泪。支持沧海老师！

荦春

这是对人性的扼杀！

磊落飒爽

小说不错，学习！

曾经沧海

谢谢关注支持。

曾经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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