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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一不小心钻进糜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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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9 08:4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不小心钻进糜子地
     ◎彭高峰

  天上落下豆大的雨点,雨里裹着指头蛋大的冰雹,地上兀自颤抖的庄稼,在雨中呻吟。那疼痛,就像德顺老汉深邃的目光,看不见底,却能感觉丝丝冒出的悲凉。从庄里通过的车路上,一朵朵低垂下来的黑云,把看者的目光压成一条长长的阴影。

  德顺老汉站在屋檐底下躲雨,抽着一根小儿胳膊粗的烟锅。烟丝已不冒火,德顺老汉还吧滋吧滋吸得带劲。他邈远的目光瞄着前方,却看不出是在瞅什么,或者还是在思考。老婆竹叶,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根捣火棍,可能正往灶堂里添火,听见雨声跑出来看,嘴巴张得像村口疯子拖着的两只烂鞋。

  过了良久,德顺老汉突然转过眼去,发现竹叶愣在厨房门口。不耐烦就骂起来:“眼瞪得像发春的鸡公。有啥看头?”

  “麦子正扬着花。一撂庄农就完了。”竹叶看了德顺一眼,嘴巴嚅动两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转身进厨房去了。德顺老汉继续抽着旱烟。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他装一锅烟叶,只是把烟锅装在嘴上啵滋啵滋吸着。

  眼前交织的雨幕充满了德顺老汉整个思想,他眼睛紧紧盯着一个点,感觉就盯住了一滴雨,这滴雨在半空中定住了,倏忽间,好像又在运动,整个雨幕都在急切地画着圈圈,画得他有点头晕。到底还是盯住了,他眼睛里的这滴雨,在他眨眼的时候仿佛掉下去了,可就在他半眨半睁间,眼前仍然只盯着一滴雨。

  到了最后,这世界就只剩这一滴雨了。

  德顺老汉把烟锅捏在手里,嘴半张着,忘了继续装进去。有好一阵子,他似乎忘了他在干什么,或者他需要干什么。他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儿,从一滴雨里看到一晶莹剔透的世界。一切都是有条不紊,平静而有序。包括他自己,背一捆鲜嫩的草,赶着牛儿,躲到西山背后的太阳,给含羞的天空画出一个玩皮的笑脸,麦子激动地咬着笑容,焕发生机地摇晃粘满金光的结穗。他自己心情并不比撒欢的麦子差,浑身溢流年轻的力量。这是一个惬意的傍晚。

  似乎,他刚刚就是从那里走过来的,那一路金光流丽的麦子,还在撒欢中摇曳。怎么突然间,天就下起了冰雹呢?他搞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天就下起了冰雹,而且正是在不想下雨的季节。他奇妙而又固执地想着,这一场冰雹只是偶然产生的一个幻象,幻觉过去,倒下去的麦子、被冰雹无情砸断的麦秸,全都正常直立着,四邻八里的麦子往一起挤,形成一望无际的绿浪。

  雨还在接连不断地下着。并没有因为德顺的虔诚而有所收敛,反而愈发气势汹汹。冰雹夹杂在雨中,落下后随着雨水流淌,很快就被融化。只有院墙和屋瓦等积不住水的地方,薄薄铺了一重仿佛白霜。

  过了许久没有一点歇止的意思,在德顺老汉感觉仿佛是从昨天已经开始下起,院子整个儿一团雨水浸泡的混沌。于是他就想,看来老天爷这回是铆上劲了,一时半会不会晴的。于是,他不再站在房檐底,踅身进了厅房。

  老婆竹叶已经做好饭,摆上炕桌。但他并没有要吃饭的意思,他突然想起女儿杏花。因为一场骤然降临的雨,使他联想到,女儿在外面孤单无依,她跟这雨中呻吟的麦子一样,在生活的狂风暴雨里挣扎。她还正是需要呵护的年龄,已经在外面打了三年工,这三年来,把她从活泼开朗变得沉默寡言。儿子杏核上大学去那一天,杏花一个人在屋子里呆了一整天,直到送杏核的人回来,她也没出来。然后她就一个人悄悄到厨房去做饭,吃饭时也没跟谁搭言,除了端饭叫过一声爸妈,剩下就只是埋头吃饭。第二天一大早,她便搭上去城里的班车……

  滴滴嗒嗒的雨声,敲打得德顺老汉心痛。仿佛这雨不是落在地上,而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戳进他的心窝。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厌烦,想逃避不要听见,可这雨声偏偏往他耳朵里钻。越是烦悸,这雨声越是觉着吵闹。其实雨就是平常下着,雨声也跟平常一样节奏。只是这雨来得比平时迅急,大了一点而已。

  “杏花是个很乖的孩子,每月准定给家里寄钱,她就跟院子里那棵杏树一样,开着灿烂的花朵,把甜美的杏子给大家吃。树叶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它没给自己留下一个杏子。第二年,它继续开花、结果。杏花就是院子里那一棵杏树,她为了这个家,背负了过多她不应该背负的重担。”德顺老汉想着,脸上终于绽出一朵笑容。一想到女儿的听话、乖巧,其他一切烦恼就都不见了。他为有这么个好女儿感到骄傲。
满庄里,也就数他的杏花最好了。

  庄里谁个不说杏花乖巧、礼貌啊。

  对啊,每次饭做熟了,杏花端上来的第一碗总是接给他:“爸,快吃吧,饭凉了。”他闭起眼睛,享受着女儿甜美的声音顺着耳根流淌。

  果真,他就听见有一颗声音落进耳朵:“饭凉了。快吃。”可是,这声音却像一颗豆子,塞得他耳朵有点海绵吸水后的胀痛。

  “女儿很乖巧,可是我对不起女儿啊。”德顺老汉一边想着,一边睁开眼睛,看着竹叶摆上饭碗,下饭的咸菜,她自己的饭碗也摊在眼前,没动过一筷子,她在等他一起来吃,他却怎么也没一点味口。

  在他瞥过去的同时,竹叶又一次催促他:“饭凉了,快吃。”这一回,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女儿如兰的气息吹得他耳朵痒痒的,懂事、乖巧、礼貌、谦让、温和……所有这些他能想到的语调糅合在一起,这声音就仿佛喝进去的蜜糖水,从胃里缓缓升起一股甜甜的丝线。他正忘我地享受,突然被竹叶打岔,女儿一刹那就从眼前消失了。没好气地瞪了老婆一眼,看着摆上桌子的饭菜,更觉没有味口。

  刚刚女儿向他照过来一缕阳光,现在窗外的雨声又开始搅和他的思路。他把这一切归咎给老婆竹叶,直到吃完饭,都没正眼看她一眼。竹叶还正在收拾残羹,他就溜下炕,顺手从门背后拿起草帽扣到头上,冒雨向大门外走去。

  竹叶眼睛瞪得大大地瞅着。平常这个时候,他应该是抽旱烟,烟锅儿和烟荷包此刻却躺在炕沿边上,用同样不解地目光向她诉说内心的疑惑。可是竹叶连她自己内心的疑惑也还没有办法解释。她定定地瞅着,门外的大雨一串接连一串,落到地面时,大地始终用厌烦却无可奈何的神态,细数着这单调的节奏,从嘴里轻轻吐出轻蔑的微笑。她耳朵里持续回响着这段录制的嗡鸣,得意于自己突然对大地和雨水的感悟,以至于忘记这一场雨的存在,忘记她一直担心着的麦子。她张着嘴站在门边,透过一场雨,却看到一张阳光灿烂、正对着她微笑的脸。

  德顺老汉并不知道,他出门时把烟锅落在炕上,直到行走中偶然摸到衣裳口袋,才突然记起。但他并不打算折回去取,雨水无休止地顺着草帽往衣领口子里灌,他也没有想要抽烟的欲望,只是习惯了把烟锅带在身上,没有带着反而有些异样。雨粒夹杂着冰雹,落下时砸得他的草帽刷啦啦响,衣裳很快就被雨水浇了个通透,他索性背抄起手,拖着伛偻的身子,强迫自己快快行走。

  除了有几个人躲在自家屋子里,手搭着门帘在看雨,路上碰不到一个行人。若不是疯子,谁也不会在下雨的时候从屋里往外面跑,然而,即便是疯子路上也不见不到。所以,当看雨的人看到德顺老汉在雨中行色匆匆,却不是往回赶,都露出诧异的神色。惊异归惊异,他们还是热情地叫他:“德顺老爹,干啥那么心急,在屋里躲会再去。”

  他回过头去,看到一颗圆圆的仿佛米粒的冰雹,落在石头上弹进水中,倾刻就被淹没,随即又是一颗落下来,砸在刚才同一个位置。他提高噪门,好像要跟雨声比大小,“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一撂庄农啊……”一边回答,一边折身继续往雨中行走。

  “雨是下得不是时候……”被雨声一搅和,这声音落下来的时候,德顺老汉就只听清了前面半句,后面听到一连串噼呖啪啦的雨声。

  一路上他还碰到几个人,但都站在自家屋里,或在屋檐底下。和他一般年纪的四福老汉,在院墙跟看着雨发愣,甚至看到他忘了招呼。他叫了一声四福,老汉只是说这雨。他也说:“这雨……”

  出村子拐上坡地的时候,他发现路上泥水横流,根本上不去,尝试了几次,差点摔了一跤,弄了一身泥水,反而把路面蹬得愈发滑不溜秋。他无可奈何地望着远处雾水濛濛的麦田,却无法走到跟前探个究竟。像在河边看到失足落水的孩子,看着挣扎想去救援却够不手。

  他最后又尝试了一次,还是没能上去。他和猫一样,手撑在地上,膝盖蹭进水里,一点一点往上爬,快到一半的时候,左腿忽然闪了一下,就前功尽弃,身子斜躺着滑了下来。他看着身子磨过的一道光溜溜的污泥痕迹,落上去的冰雹颗粒一颗颗滚落下来,渗进泥里,雨水冲刷着这一道身子划过的路面,很快就看不出印痕。

  德顺老汉像刚从泥里挖出来,那些看雨的人,看着德顺的模样,愈发惊异,看着他往回走,止不住从屋里出来站到廊倚上,还往前走了几步,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他们还站着观望。

  德顺回去的时候,老婆竹叶正倚着门框看雨。看着他进院,浑身跟泥猪一样,她同样露出难以理解的诧异神色,疑惑地看着他,直至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她还止不住瞪上两眼。他闷声闷气地坐着抽烟,她搭在炕沿一边,等待着他说怎么弄成这般模样。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抽完两锅旱烟,倒头睡觉之前,突然回过身说一句“这雨”,然后就靠着墙跟睡了。

  很奇怪的,他晚上做了一个梦。

  或者是日有所思,才会做这个梦。但这梦太逼真了,让他止不住一次又一次回想梦中的细节,左思右想解释不通,为什么一切就像看着发生过一样,挥之不去。按理说,只是一个梦,但女儿杏花一次又一次告诉他,她的脸被人撕破了,她没脸没回来,这到底在向他预示什么呢?

  更因为他从来没有梦到过女儿,做了这么个梦就更觉得必有因由。翻来覆去,怎么也想不明白。夜色笼罩得黑漆漆的房子四周,女儿仿佛就在近前,向他诉说她的近况。他终于忍不住,推了推老婆竹叶:“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梦有啥大惊小怪的。”竹叶似乎颇有些不耐烦,迷迷糊糊转了下身子翻过又去睡了。

  “可我梦见女儿了。”

  看竹叶并没注意听他说话,依旧在睡。他一把拽过竹叶的胳膊,把她强拉着坐起,然后凑着她的耳朵说:“女儿刚告诉我她在受苦。”

  “什么?”一听见女儿受苦,竹叶的睡意一点也没有了。

  “我刚刚梦见女儿,她说她过得不好。”

  “她不是前几天还汇钱来着,打电话说她过得很好的吗?”

  “梦里很真切。她一再说,脸被人撕破了,没脸回来。”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老两口揣摸了半天,也没有弄明白,这梦到底在暗示什么?直到鸡叫天亮,黑糊糊的屋子什么时候透进光线来,他们还在掐算。女儿的命运,随着他们的推敲跌宕起伏,他们自己的心情,也随之起跃徘徊。

  他们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从东方探出半个脑袋,雨止住了,天空像刚刚淘洗过,湛蓝湛蓝的。被明媚的阳光一照,女儿跌宕的命运,也充盈阳光和朝气。没有什么理由不相信生活永远灿烂,包括在预知的灰暗中,瞄见曙光也是宁可信其有。女儿的命运,在他们感觉中也是如此,应该阳光灿烂。不就一个梦吗,准定会是好事。这样想着,德顺老汉在洗漱的时候就心花怒放,煮完罐罐茶出去的时候,情不自津唱了起来。

  别看山旮旯里山连山
  蓝蓝天儿绣青川
  水潭潭挖开冒出一窝金泉泉
  青青麦苗喝了直撒欢……

  雨一住,路上虽然还是泥泞,但路面水流过去,踩上不再滑不溜秋。德顺老汉兴致勃勃地唱着,昨天尝试几次没爬上去的坡道,不知不觉就走过去了。

  路两边地里的麦子,一个姿势倒在泥坑里,要么是被冰雹敲断的秸秆直立着,每路过一片麦子,都像从里面刚刚溜过骡子。德顺老汉不再唱山歌,激情的脸突然耷拉下来,阴沉着往前走,心里一个劲对自己说:
“我家的麦子,没准还好着哩。”然而包括他自己,也很清楚地知道这是欺骗自己的谎言。

  从一块麦田路过下一块麦田,他的沉重心情就无限加重。在没有到自家麦田之前,他始终还是抱着那点根本不可能的希望,祈求上苍给予他特别的优厚。然而,上天对待世人一向公平。

  德顺老汉愣愣地站在自家麦地畔前。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觉着委屈、伤心。老天爷一点都不优厚他,自家的麦子,似乎比别人家受损更严重。他思量着,这一片倒了的麦子,现在能干什么?打断的结穗与躺倒的秸秆纠接在一起,戳进泥窝,部分只剩下半截的嫩苗还直立着,跟德顺老汉一样,瞪大不解的眼睛。

  不可理解,更确切的说是不能接受。西垂的太阳,映红了半边天空,这些个露着孩子脸的调皮的麦苗儿,在明快的夕光下尽情舞蹈。怎么才一转眼,就完全变了模样,污泥斑驳,遍地狼籍。在一转眼,他们又会重新直立起来,对吗?

  德顺老汉圆睁着那双因悲痛显得有些愤怒的眼睛。忘记了,这时候他应该装上一锅烟,但他始终没有去掏烟锅。已经跑到头顶的太阳,故意用和煦的目光去调戏德顺老汉的愤怒。这一片麦子,同样凝神看着德顺老汉,肯定也在窃窃私语。这些个调皮的孩子,他们又懂得什么叫作疼痛,只要有阳光抚摸、雨露滋润,哪怕刚刚经历过残酷折磨,也绝不肯放过一息欢快的机会。

  这个时候,德顺老汉自然而然又想起了女儿杏花。才给女儿命运照进一束阳光,又被云彩遮住。他叹息着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更觉得对不住女儿,女儿这是在向他质问——他对她的不公。这一路上,他躲避碰见人。有人突然问他,他会觉着女儿就在背后,连站住说话的心情都没有,佝偻着身子赶紧往回走。或者从路边窜出一只猫、一只狗,他也会把心往嗓子眼那么提起一下。

  一整天女儿都在眼前晃来晃去。

  这孩子很懂事,从小就善解人意。村里有些娃娃放学后就在村子玩耍,饭熟了还要大人去叫,杏花从不贪玩。放下书包就帮忙干点家务。她妈妈切菜,她生火烧水,饭做熟了,她搬上炕桌,摆上调饭的醋、盐、辣椒、下饭的咸菜,端来第一碗饭,总是亲切地接到他手里,或者他还拿着铁锨在院门前后晃悠,她必定叫他:“爸爸,饭熟了,快歇下吃饭。”等他坐到炕上,她才端来第一碗饭。有时候他感觉有点困,没洗手就樊上炕,她会打半盆温水端到炕上,看着他洗完手才接过饭。

  礼拜天她也跟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张罗着做早饭,很快吃完就扛着镢头,或着背着背篓,跟着爸妈在地里干农活。似乎总有这么多的活等着她做,她却从不推辞。干活归干活,成绩从没落下过,一直排在班级前面。这不仅是父母的骄傲,她自己也经常以此为荣,很乐意父母或村里其他人偶尔的夸奖。

  因为家里生活并不宽裕,父母偶尔会偏心,偷偷塞给弟弟一块买的面饼、一些野果什么的,但她看见后从不计较,仍然是那么乖巧,一如继往做着她认为该做的事,好像这一切根本没发生过。父母有时候心里很过意不去,因为她的理解忍让,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日子久了就连这一息内疚也不再有。

  但是,在弟弟杏核刚上初中那会,因为他们两人学费的加重,日子过得明显吃力,粜粮逐渐频繁,她却偷偷注意到了这个变化,终于在家里有一次粜完粮后,态度坚决地说:“我不上学了,我要去外面挣钱,供给弟弟上学。弟弟将来还得担这个家哩。”

  那一年,她正好高三,再努力半年就能考个大学,将来挣一份闲钱。

  德顺老汉坐在门槛上,一边往烟锅里装烟,一边回想往事,时至今日仍然觉得羞愧,晒黑了的老脸虽然看不见颜色变化,却能感觉到耳脖子根都在发烧。他懊恼自己的无能,努力克制着,一口接一口抽烟,吞吐喷出的云雾,在周身形成一圈烟影,坐着的身子仿佛捏塑的泥人,一动不动。

  “我要是能挣个匠人的工资,就不至于留下遗憾。杏花和杏核就都能够安心去念书了。”

  吐出的烟沫在天空中划着道道,弯弯曲曲绕过他的头顶,向远方渐渐飘散。那一缕烟雾的尽头,女儿似乎站在那儿,开心地对着他笑。他也张大干巴巴的嘴,谄媚地对着女儿笑。只要女儿不怪怨他,真正过好日子,他可以把心掏出来让女儿当皮球耍。

  其实女儿是并不怪他的。在杏花的意识里,父母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她都能够理解,而且绝对认同。她是一个真正懂事、孝顺的孩子。在她从小养成的意识和习惯中,父母是她无可替代的真神,干什么事情,她决不会违背神的意愿。

  这一点,德顺老汉自己也一直坚信。只是在作晚做了那个怪梦之后,老就认为,老天爷像他暗示,杏花在怪怨他。事实上,从杏花不念书以来,她从未表现过一丝有过怪怨他的意思。她确实也感叹过,但只是觉得命运不公,并没想到父母不好,所以她早就默默地认命了。

  四福的女人春香进院来找竹叶,他正好坐在门槛上。昨天积雨的院子,晒了大半天,踏上去已不再粘鞋底。春香站在院子中央问他:“竹叶呢?”

  德顺老汉思想专注在女儿身上,竟然没注意到有人进院,也没听见春香问他。

  竹叶听见声音从屋内迎了出来。跨过门槛时,从他肩上掀了一下。他愣神中转过头,张口正要骂竹叶,才瞧见春香站在院子当中。他从门槛上拾起,让她们进去。

  春香疑惑地问他:“怎么没去看麦子。四福早上看了一趟回来,下午又去,掮着铁锨,说是把麦地边的水渠挑开。”

  “麦子都打光了,还挑水渠又啥用呢?我早上碰见四福,他直瞪着眼睛发愣,一看见人,尽嚷‘麦子,麦子’。我回来时拉他,还站在地埂边,连说‘麦子,麦子’,末了还说一句:‘天份满了,老天爷这是惩罚世人遭罪。’我走了一阵回过头看,他还站在那儿。”

  “回来也一句话不说,跟你刚才坐在门槛上一样。麦子完了,想办法再种点其他,总不能把一撂庄农空下。”

  “可是……,哎。这青黄不接的时月,又能种啥?”

  两个女人盯着德顺,又相互看着对方,半晌从口里吹出一股凉气。春香来找竹叶,就是想听竹叶说说,看有没啥补救办法。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女人,遇到一点屁大的事,自己解决不了,就指望看别人咋做,自己好跟着去做。春香来找竹叶之前,竹叶也琢磨着去听听别人的意见,是看到德顺在门槛上坐着,就一直在屋子里思忖。正好春香过来找她,两个女人在屋内就有倾诉不完的话。其实过来过去离不开这一场雨。

  德顺老汉看她们进屋去,就起身出了院子。走过有十来步,跑城里的班车回来从身边经过,使他突然又想起女儿。刚才春香的打岔让他暂时忘记,这会再想起就更加强烈。他便又折回去,害怕春香还在跟竹叶说话,避免尴尬就蹲在院门口的大榆树下抽旱烟。可是路上经过同村的人却不让他安心,经过时老是问候他。平时觉着被人问侯是深厚抬举,这会却有些力不从心、疲于应付。

  还是这一场雨。

  这场雨真不合时宜。

  满庄的人,为了一场雨在行动。看麦子的人,在绝望中幻想着出现奇迹,同时又很现实地去接受这场灾难,天一放晴就围绕麦地劳作。如果不是因为这场雨想到女儿杏花,而恰恰又做了那么一个梦,德顺老汉也不会苦恼地光顾抽烟。

  他这会的心思全在女儿身上,还顾不到麦子。他始终觉着,女儿在怪怨他,良心上过不去,感到深深内疚。落到他心里的一场雨,比现实中的一场雨更令他烦闷。

  女儿真的不怪她吗?他看到,杏花诡谲地笑着,一脸得意地瞧他。见他深深自责的样子,愈发露出得意辞色。

  狠不得院里有个地洞钻进去。可是,无论他如何逃避,女儿的目光好像都紧盯着他不放。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从正面直逼着他,却总是隔那段距离再不靠近,像猫捉老鼠。她是在故意折磨他哩。

  他想着,就愈发自惭。

  他对女儿忏悔,多么希望女儿在他脸上煽两耳光,可是杏花始终都是那么笑蜜蜜地看着他,看得他无地自容。

  房子好像在动,突然间全变样了,低矮的土墙迅速长高,院前的树木成为汽车,阴沉的院子,叫一些玻璃门窗照装饰得锃亮。他被架在一排高竖的水泥建筑之上,艰难地斜挂着,城市下面,流淌的人群里,他清楚地看到,女儿在瞧他出洋相……

  杏花看着他受罪,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不是刚才在下雨吗?地上怎么如此干净,还亮着这么多灯?哦,雨是昨天下的,可是地上的泥巴又哪里去了?

  我熟悉的小院呢,怎么全不见了?

  德顺老汉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吃力地回想,他怎么突然跑到这个陌生的、好像是城市的地方。他原来住的小院和村庄都哪里去了?还有他那些遭受暴雨袭击的麦子,他的苦命的孩子,又会怎样?是不是在一眨眼间,等他回去的时候,就又重新直挺挺的、精神旺盛的长着?

  女儿似乎故意要撇开他。情急之下,他赶忙追去,不知不觉越过人们头顶,在这些楼宇之间飞起来,建筑物也挡他不住,直接就穿了过去。可是女儿也跑得忒快。他这样的追赶,也始终保持着跟原来一样的距离。

  女儿跑几步,转过头瞧他一眼,见他从后面追上来,又继续往前跑。她本来是跟他目光对峙的,现在又换了另外一种方式折磨他,他更觉着女儿对他的恨意。于是,更加充满自责的追赶,希望女儿打他几下,甚至给女儿跪下……

  突然,他找不见她了。他把女儿跟丢了。

  他一个人落寞地飘飞,不知怎么就转进一个花天酒地的大房子,喷鼻的酒气冲出来,使他失神的目光厌恶地直皱眉头。无意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女儿杏花。内心涌上来的一阵激动还没升起,就卡在喉口。他看见女儿跟一个老男人抱在一起。

  德顺老汉噤哪儿,不知道是该退出去还是继续往前走。他看到那个老男人也在嘲笑他,屋子里还有一些搂搂抱抱的男男女女,也在嘲笑他。他往前转了一下,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更惊得差点失声惊叫——那男人长得很像他德顺。

  房间很昏暗,在德顺老汉看来却比大白天还亮,哄闹的声音与他本身的烦闷叠加在一起,使他心里愈发胀闷。他看着那男人掏出一张钱,她接过来,还故意朝他炫耀。

  他一下跌坐地上,跌得浑身酸痛,“哎哟”叫出声来,睁眼却看到一片漆黑。原来他一直睡在炕上,老毛病发作,腰胯阵阵抽搐,把他疼醒过来。他翻坐起来,装一锅旱烟抽着,机械地想着梦里的事,虽然夜还很长,但他却是再没一点睡意。

  早上出门时,仍然感到无精打采,迷里迷糊走着,本来打算到东山梁去看麦子,结果走岔,上了西山坪的路。翻过西山坪这座山,他一阵窃喜——这里根本不曾像下过雨的样子。他还以为是在东山梁,加快步子走着,把这一山撒欢的的糜子,看成了麦子。到自家那快糜子地前,看着迎风招展的绿浪,他激动地差点翻倒。老天爷终于可怜见,在一觉睡醒的时候,把一切灾难变成了回忆,麦子照样茂盛地长着。

  他激动地往回奔,佝偻着腰,把烟锅捏在手里,随胳膊来回摔着,一路小跑。他要把这个天大的喜讯赶快告诉庄里的人去。

  直到翻过西山,再次踏进雨水冲刷的痕迹时,他才恍然,自己起错路了。沛雨一山下、一山晴,东山梁的麦田被雨水打了这是事实,西山的糜子没遭暴雨也是事实。一上午,他就在这种窃喜与失落之间徘徊。一会儿,又被昨晚那个梦搅和得心烦意乱。

  吃中午饭的时候,他突然打定一个主意,去趟城里,看看女儿,心里也踏实点。他坐着班车穿过西山坪,看着那一路随风漂荡的欢笑,在糜子健壮地秸秆尖端荡漾。他止不住又泛起一阵按奈不住的激动。

  找到杏花租住的宿舍,女儿不在那里。他听房客讲,她搬出去快半个月了。根据房客提供的线索,他转了五个巷道,打问了七个人,终于找到了那个叫“华港街”的地方。在一套并不宽敞的两室一厅的楼房里面,杏花大白天在睡大觉,合租房的另外三个女孩也在睡大觉。给他过来开门的女孩只穿着裤头,从他面前大摇大摆走着,听他是来找杏花的,放他进去,然后又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全没一点害臊的样子。他憎恶地瞪了她一眼。

  德顺老汉把女儿叫醒,然后就在床边坐下,瞧着周围的东西,看到墙上裸体的贴画,桌上画着男女半裸像的纸包装盒,打开的烟盒,桌上和地下丢满烟头,一阵反感顿时涌上心头。

  杏花看到他后,有点迟疑,甚至有点惊讶。她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慌张地收拾桌上那些纸盒、纸烟,一边偷偷用怪模怪样余光瞧他。

  他全看在眼里,一阵绝望冲击着他。起先他抱着侥幸的心里,希望眼前看到的只是一种假像,可是当看到女儿慌里慌张的样子,不用说她也明白了。就像被雨打了麦子,固然他再三安慰自己,可是事实终究没法改变地摆在眼前。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揪着女儿一同走出那个城市,坐上回家的班车。直到出了城市很久,他仍然感觉背后有无数的目光在嘲笑他。

  女儿一声不吭,始终盯着窗外。偶尔回过头来瞧他一眼,然后迅速又转过去。他看到,女儿眼里还是熟悉的乖巧神情,擒着一颗无辜的泪花。

  可是,既然懊悔,又何必当初呢?

  德顺老汉从女儿的神情解读她的心思。她此刻应该处在矛盾的纠结中。想她这么一个听话的孩子,从没做过一点出格的事,可是她需要钱啊!看着父亲佝偻的腰背,看着弟弟稚气的笑容,她常常任劳任怨地干活,擦洗一个月的碗筷,却只挣到不多一点钱,交过自己的房租,还清借来买脸盆毛巾的钱,她想给自己买一条袖衫也没舍得,余下不到一百块钱,她全寄给家里。第二月,她照样没给自己留一分钱。

  弟弟的学费,听电话里头父亲说得又是那么急促。要是做个好梦,绊倒拾一点钱……。她天真的想。

  她没有做啥梦,也没拾到钱。可是有一天,当那个饭店老板强暴了她,她哭喊着要去报警,他塞给她一把钱的时候,她开心地笑了。她辛苦多少天才能赚到这些钱啊!她像捧着佛爷,捧着那一大把钱,虔诚地祈祷着,连续好几个夜晚都做着一个心花怒放的美梦。

  她后来就和几个同是农村的姐妹一起,在花天酒地的场合里寻找自己灿烂的梦。相同的命运,把她们牵连在一起,使她们同舟共济。她们天真的笑容里,过早地盛开了生活的花朵,过早地又枯萎凋谢。

  往往在她们数着票子的兴奋里,又充满更大的恐惧。她们慌乱地编织自己的未来,天真的想着,直要再赚些钱,家里生活宽裕了,她们就跳出去。可是贫穷那个无底洞,好像一直都填不满。春天去了,又来了,那个贫穷的洞穴还是深不见底,她们跳出去的理由落空,就继续在幻想中憧憬未来。

  她们踏错了这一步,就像德顺老汉钻进糜子地,瞬间绽放的喜悦往往冲淡隐藏的不幸,她们并未意识到这是走错了路。等意识到时,又不甘贫穷,始终感到无法自拔。尽管曲尽人散后的悲凉,让她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到空虚、落寞,可她们还是没有勇气跳出那个火坑。这就像一个捧着烫山芋的饥民,明知道烫手,还是翻来覆去地捧着,舍不得丢弃。

  直到车子拐上山路,转进西山坪山坳,杏花始终都没说一句话。德顺老汉也是沮丧地忍受着颠簸,不吭一声。偶然抬头瞧见车窗外在阳光下舞蹈地糜子,德顺老汉迷糊中错又看成麦子,他才舒展心情。看着那一路撒欢的绿浪,天真烂漫地笑着,德顺老汉忘记了那一场令人悲伤的雨。

  车子欢笑着越过西山坪。夕阳映红的村子亲切地接纳归来的人,并没有因为一场雨引起地动山摇。德顺老汉还是每天早出晚归,平静地在村子里走动。杏花也还是跟以前一样乖巧,积极做着家务。竹叶还是笨重地操持着家业,仔细聆听德顺老汉鼻子底下的风吹草动。

  东山的麦子,西山的糜子。一场风雨一撂庄农,没有哪一茬就能死死揪住一个农人的心。

                          201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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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零也 于 2011-5-9 14:24 编辑 ]
2#
发表于 2011-5-9 09:17 | 只看该作者
故事很震撼人心。可惜有些长了。如果精简一下,让情节更紧凑些,当是一篇好字。个见,商榷!
“却能感觉丝丝冒出的悲凉”“丝丝”是用来限制“悲凉”的
3#
发表于 2011-5-9 12:49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很好!但不是首发: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6f2abb0100uh2n.html
欢迎赐原创首发。
4#
 楼主| 发表于 2011-5-9 14:09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烟雨飘过 于 2011-5-9 09:17 发表
故事很震撼人心。可惜有些长了。如果精简一下,让情节更紧凑些,当是一篇好字。个见,商榷!
“却能感觉丝丝冒出的悲凉”“丝丝”是用来限制“悲凉”的


你在傍晚仔细看过秋收后农村田野吗?采收后一种空洞的悲凉,是一丝一丝从地面往上冒出的。那感觉,与这里德顺的心境有点相吻合。

另外,你嫌本文太长,估计是嫌我前面展开写一场雨的篇幅太过冗长吧。这场雨是我刻意安排的,在后面他找到女儿,心里悬挂了很久的一场落下的时候,我特意安排借他的思想去展开他女儿的思想活动,在前面的一场雨中的心理活动,同时涵盖了德顺在这时的心里活动,因为这里是特意略去的。

同时,因为我所写的德顺这个人物,本身是爱思考、而比较沉默寡言的人。他看着一场雨,会专注去思考,是为通篇小说发展服务的。因为小说整体,就是通过他这个人的心理往前推进的。而好几处,都提到,他想着一场雨什么的。如果他不这么专心致至去看一场雨, 后面有些地方无法延续。

[ 本帖最后由 零也 于 2011-5-9 14:30 编辑 ]
5#
发表于 2011-5-9 14:49 | 只看该作者
不错的文笔。问好
6#
发表于 2011-5-10 16:49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1-5-9 12:49 发表
小说很好!但不是首发:<A href="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6f2abb0100uh2n.html" target="_blank">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6f2abb0100uh2n.html:handshake
欢迎赐原创首发。


希望看到精彩的原创首发作品:handshake
7#
发表于 2011-5-11 08:27 | 只看该作者
文笔不错,心理刻画细腻生动,欢迎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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