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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四次购车梦（散文）
■ 文/于文华
父亲是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农民，但心气高，从未对生活服过输，总是紧跟时代潮流与节拍，达观平和地生活，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但再低贱卑微的人，也有燃烧梦想，也有生活追求。活了70多岁的父亲，这辈子前前后后有过四次购车梦。
七十年代乡村农家谁家都流行架子车。生产队劳动，有架子车的人家，比别人能多记2分工，且平时能拉东西，节省人力，像拉粮食推磨，拉添炕烧灶的柴火，拉土垫圈，厕所牲口圈猪圈出粪……尽管一辆架子车当时仅有区区数十元，但捉襟见肘的家底，养育五个孩子已属不易，哪有多余的钱来添置车。
父亲想方设法为购车筹集。秋天，还在睡梦里，我们听见厨房里风匣响一阵，案板响一阵，不一时母亲便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拌汤。父亲连吹带喝，“呼噜呼噜”的声响，惹得我很想爬起来吃几口。一想，这是母亲特意为辛苦巴挣光阴的父亲做的，只好闭着眼，再次入睡。父亲怀揣一个锅盔，肩背一条粗麻绳，一个人独自去深沙漠拔沙冰草。
黄昏抑或深夜，父亲深一脚浅一脚，背来一大捆沙冰草，长长的沙冰草，洒些水，捂一捂，变得柔柔的，软软的，像绸子一样柔软。过些天，一家人就着煤油灯，一根一根搓草腰。昏黄的灯光下，父母搓一根“样板”，我们按同样的长短、粗细，照瓢画葫芦地搓起来。起初，不是长了，就是短了，或者不均匀，粗处粗，细处细，不成个样子。渐渐地，我们搓的有模有样了，母亲夸奖我们几句，便越发认真，越发卖力地搓起来。
十根草腰为一把，十把为一打，十打为一捆，仔仔细细捆扎好，卖到武威，除去家里的日常月度与开支，一分一分积攒着。冬春农闲时节，父亲手提自己用细钢丝加工好的镂子，肩背口袋，里面装几块干粮与水壶，那是他几天的口粮与伙食，去人迹罕至的大沙漠里搂头发菜（一种沙生植物，营养好，价钱高，一两能值十多块钱）晚上，和衣找个背风处睡一睡。白天，寻寻觅觅，睁大眼睛，找头发菜的蛛丝马迹。碰到一片，连发菜带柴先扯下来，装入随身携带的口袋。四五天，抑或七八天，蓬头垢面，满面灰尘，一副倦容，一身疲乏的父亲，背着一口袋满是柴草的头发菜回家了。一到家里，父亲倒头便睡，我们不敢高声言语，进出都蹑手蹑脚、屏声静气，唯恐吵醒劳累疲乏之极的父亲。
头发菜不大好摘，母亲不许我们插手，她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摘。长的好的，团成团，卖个好价钱。细的，短的，也漂在水中，仔仔细细摘净了，放入饭汤中，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这样的辛苦，全家人总动员，还是不能一下子卖到一辆架子车。父亲只好陆续添置，先购置了两个车胎和轴，再添了两个钢木的车辕，至于车身木头，是他用锯子，一块一块，锯了一轱辘白杨木头，才铺好了车板。这样，全家人省吃俭用，辛辛苦苦，几年才添置了一辆架子车——这辆车母亲拉着平田整地，参加大会战；父亲套上毛驴，去祁家煤山拉来煤炭；闲暇时节，我们兄妹几个拉来土，垫圈，抑或出粪。每到冬天，生产队将饲养院积攒的粪，按承包制积分，谁家拉的粪堆多，谁家的工分就高。我们轮流抢着拉起架子车飞跑，将一车车粪倒入队里的地里。
这辆架子车帮了我家不少忙。承包责任制实行后，冬春的拉粪，夏秋的拉田，麦场上拉粮食，拉秋田，拉土豆……少不了它的鼎力相助。到远处拉重东西，一般套了毛驴，省时省力。直到父母老了，再也拉不动架子车，但它依然蹲在家里，守望着、陪伴着辛苦劳作的父母，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着惨淡的余生。
八十年代自行车风靡乡下。能拥有一辆自行车，是每个孩子梦寐以求的愿望。有钱都买不到，自行车凭票供应，得走后门，何况无钱？
那时，一个村里，有自行车的人家属凤毛麟角。骑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上学，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一般。我们兄妹几个，虽毫无怨言，挥动双脚板跑着上学，却非常渴盼父亲能为我们买一辆自行车。当时乡村时兴红旗牌、飞鸽牌加重自行车，能捎带人，更主要是能捎些东西。当时，有位亲戚在邮局工作，父亲瞅准了他骑的那辆草绿色加重红旗牌自行车，早早打了招呼，要是那天他的车“退役”，换新的，就言语一声。谁知说完那话，直到三年后，花了上百元，父亲才如愿骑到了那辆加重车。
父亲视他的自行车如珍宝，轻易不许我们骑，锁起来，钥匙带在身上。每次骑完，都要找抹布，擦洗的干干净净。正月里，他骑着那辆车，捎带着我或其他弟兄，连同满满当当成箱子的礼行（一家得12个馍馍），满面红光，一脸自豪地，一家一家去走亲访友。平日，他也总是肩扛铁锹，骑车下地，节省时间，更主要是显摆显摆。更多的时间里，自行车取代了架子车，来去快捷，省时省力，像给驴铲半口袋青草或是苜蓿，地里拔几行黄豆、胡麻、菜籽，稍两袋子小麦去邻村推磨，夜半三更去离家十几里远的承包地里浇水，去沙漠里拔沙葱（一种沙生野菜，绿色环保食品，春季青黄不接时是最好的菜肴），甚至找着打短工，比如给人家修墙盖房之类的活计。
闲下来，父亲总是骑车转悠着找光阴，比如发现了一块长势茂盛的骆驼篷抑或刺篷，唯恐有人捷足先登，先拔下来，落成一堆堆的，再回家拉架子车，装的满满的拉回家，添炕或是当烧柴；比如发现了沙枣林里不少红红的沙枣，设法打下来，一颗颗装入衣袖扎成的口袋里，我们在伙伴们面前，就有了夸耀的资本……再后来，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家里陆续添置了几辆人淘汰的破自行车，但没有那辆加重车经久耐用。
九十年代开始，国家搞活经济，全民经商，商品经济氛围浓郁。父亲没有多余的本钱，也无力搞大的，只是小打小闹。他瞅准了家乡盛产的莫合烟，带着母亲去了永登县城，租住一回民楼房，算是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两人世界。
母亲蹲守市场，父亲骑自行车跑乡村，用莫合烟换小麦、豆子或是其他农副产品，除了养活他们老两口，还略微有盈余。下午母亲早早收摊，去市场买来一些熟肉，回家和面，荇了拉条。晚上，早早吃过晚饭，父亲搀扶着母亲，像市民一样随意转转逛逛，算是开阔了生活眼见，丰富了人生阅历。随着业务逐步拓展，父亲用自个儿的汗水与辛劳，添置了一辆二手脚踏三轮车。
三轮车虽破些，收拾收拾，骑上能带更多的货物。这样的日子要不是弟妻生了孩子后，三弟专程请“漂泊”在外的父母回家，给他带孩子，父母原本不打算回老家。几年后，三弟的孩子大了，父亲感觉手头没余钱可花，日子紧张，再次撺掇母亲，跟他到兰州，又过了几年属于他俩的，自由自在、自食其力的逍遥生活。
在兰州雁滩市场，父亲骑辆破自行车，去早市批发来新鲜蔬菜，仔细清洗摘净了，母亲拿到市场，换城里人的钞票花。看来城里商机无限，父亲专程回家，托运了那辆三轮车，且交来四处打工的四弟，爷父两个与母亲联手，准备大干一场。他们瞅准了卖馒头，且一开始信心十足，分工明确。父亲负责采购与外卖，四弟与母亲和面、蒸馒头，同时与在店前出售。盘点后效益可观，手头宽裕，三人信心百倍，想好好赚些钱，改善穷困面貌。
那年夏天白兰瓜上市后，价格好，利润高，父亲与四弟运来了一卡车，想好好赚一把。但起初还算可以，后来保管不佳，瓜有些腐烂，加之雨多了起来，一下子滞销。年轻气盛、浪荡天涯惯了的四弟，见血本无归，不愿再受父母的管束，一气之下再次出外打工。而元气大伤的父母，再无力经营其他，仅靠母亲擀手擀面出售，维持生计。后来我专程去兰州，再次请回了年老的父母，让他们叶落归根。
2010年，年纪七十的父亲看见人骑得电动自行车，又动了心思，想添置一辆，想随意转转，溜达溜达，让晚年生活有所依托。
国家取消了乡村农民的皇粮国税，种粮还有补贴，村上60岁以上的老人发低保，我的不时“孝敬”和兄妹们的帮衬，加之父母自己种了2亩多些的吃粮，晚年生活可说是衣食无忧。手头有余钱，粮食有保障，看病有医保，住房绰绰有余，老了的父亲成天上街上找人打牌乐呵。去年，我们弟兄几个张罗着，帮父母也帮死去的二弟夫妇了却心愿，像出阁闺女一般，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出嫁了侄女。上万元的家电补助，按乡村家电补偿标准，返回给父母2000多元。父亲一激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购置了一辆崭新的高档电动自行车，且理由堂而皇之，美其名曰：替儿子找写作素材。近年来家乡随着西部大开发进程的加快和黄河水的引入，变化甚大，每每有工程项目破土动工，我年老的父亲，像孩童一般兴致勃勃，饶有兴趣，骑着电动自行车，去观看去浏览，回家喝几盅酒，在电灯下挑灯夜战，像流水账一般记录下来。
父亲的一生是困苦的一生，是吃苦受累的一生。尽管常常手头拮据，入不敷出，但他总是想方设法使自己单调的生活丰富起来，让贫乏的日子甜美起来，从来都像美国老太太一样，寅年吃卯粮地过日子。为使他的晚年生活有所寄托，有所追求，有所支撑，我鼓励他且带给他纸笔，将生平所经历的、见识过的，都力所能及的写下来，交给我加工。
架子车退役了，自行车落伍了，人力三轮车渐渐远去，电动自行车、摩托车，高档轿车正风靡乡村，富裕起来的农民，腰包鼓起来的农民，驾驶着私家汽车，走亲访友不再是梦想和空谈，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
人还是那个人。日子已不再是原来的日子。父亲身背酒葫芦，脚蹬电动车，哼唱着熟稔的秦腔，安详惬意地安度着晚年——这是我的福气和幸运！父母健在，安康，就是儿女最大的幸福！最好的心里安慰！
父亲四次购车从难到易，从曲折到平坦，是中国农民生活有日子由苦涩到温饱再到追求有品味生活的最好体现，折射出时代前行的一个个不平常的步履，反映了乡村由贫穷落后到日渐富裕的奋斗历程，显示了人民生活越来越好的发展轨迹……
父亲四次购车的过程，就是一次次命运的跨越、人生的锻造、生活的提升过程。父辈们经历的那个年代，是含辛茹苦的年代，他们对生活的要求不高、愿望不大，除了能够填饱肚子，养活儿女长大成人，就是勒紧裤带、省吃俭用添置一些常用的农具和生活用品，而车子，简直就是奢侈品，但那种渴求和愿望，无时无刻不在彰显出那个时代力求上进的人生追求和精神动力！
[ 本帖最后由 于文华 于 2011-5-15 09:13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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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14 0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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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14 09:5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