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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柳芽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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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12 17:5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柳芽青了》





题记:

  贫穷的日子里,一切不可理解的也许都会发生,而一切发生的都不得不原谅。





  清明,无雨,阳光明媚,偶尔在晴朗的天空有些被高空的风吹散的白云片片瓢过,天鹅绒一般。

  雨,是苍天的眼泪,眼泪为伤了心的人而流。无雨,苍天不知道一个灵魂在哭泣,阳光下,他那么孤独。

  芽儿提着一篮子纸钱和两瓶高粱大曲沿着蜿蜒的田间小路,向山腰走去。风又苦又香,这是荡漾在田野上的春风,吹来浓郁的新翻泥土的腥气,带着被太阳晒暖了青草的气息。麦色青青,像碧浪一样一直涌到山边上。春汛淹过的草地,浸透了春水,长出了种种奇花异草,他们透出的美丽景色,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然而芽儿的心却像阴天一样,一片灰暗,无限凄凉。

  一片茂密的小树林,几株高大、蓬乱的杨树上,鲜亮、油光的绿叶子被风吹的沙沙作响,还有一棵倾斜着生长的柳树,柳叶不大,嫩青色的,诱人极了,但这般绝好的风景再配上一片荒凉的土丘,虽说也很和谐,但感情色彩却那么的不相同。这是柳氏家族的墓地。

  芽儿将手中的纸钱和酒放在那棵柳树下的坟旁,双膝跪地,用颤抖的手燃着了火柴,将金黄色的纸钱点着。又拿出酒,洒在火堆旁。父亲生前最爱喝酒了,父亲生前也经常对芽儿说:“等你长大了,不要让我缺了酒喝才行。”可是现在……

  泪水从凄凉的心底涌起,芽儿好后悔。“爸!……爸……!我回来了,你看看我呀!”芽儿发了疯一般趴在坟头嚎啕,泪雨滂沱。


  芽儿的父亲柳筛子是一个很苦命的人,九岁时,芽儿的奶奶便因没钱治病而撒手人寰。芽儿的爷爷是个十足的酒鬼,一年当中有十个月是醉着过的。奶奶在世时,父亲和几个姑姑都还是板板正正的孩子,但奶奶一去世一切便糟糕透了。不会做饭,只好向别家讨着吃,偶尔煮一次芋头,还弄得满脸是灰,满眼是泪。一次父亲在切白菜时,不小心将菜刀碰掉了,正巧刀刃砸在大拇脚趾头上,血喷了老多老多,小筛子当时就吓得晕了过去。

  柳筛子还在生产队里喂过猪。那时的猪圈门不是木栅栏,也不是铁栅栏,而是一个直径一米半的大磨盘。每天给猪喂食时,都得先推开磨盘,再将食料倒进圈里的食槽内。柳筛子第一次喂猪时,费了好大劲才将门推开。但当他看到好几十头猪一齐向他奔跑过来的时候,他吓坏了,转身便跑,手中准备好的棍子也忘了使出来,堵门时那大大的磨盘便倒了下来,柳筛子的腿被压在下面。幸好生产队长及时赶来,才挽救了惨局。但他的一条腿却骨折了。假如在现在,也许骨折算不了什么,可那时候却矬了!

  二十多岁时,柳筛子已经长成个很壮实的小伙子。虽说自小吃不好,穿不暖,但生活的磨练也铸就了他的壮实。他下过煤井,做过泥瓦匠,甚至还做得来木匠。柳筛子的手艺活,也是远近有名的,但柳筛子远近闻名的还有他的脾气。这主要表现在他结了婚以后。

  柳筛子的老婆是临村的一个孤女,他们是经媒人撮合才在一起的。结婚前,只见了一面,那女子叫苦杏。人长得还可以,脾气也随和,但就是不太灵巧,有点笨手笨脚的!她这憨气若在别人眼里也就罢了,但柳筛子可是个聪明人,他受不了。

  刚开始时,柳筛子还耐着性子教苦杏滚煎饼,但当苦杏一次、两次、三次还把煎饼滚得像老树皮那么厚、那么支离的时候,他就实在忍不住了,烧得透红的火铲拍在苦杏的胳膊上,衣袖被烫得顿时皱在一起,苦杏疼得跳了起来,却又一脚将盛煎饼糊子的瓦盆给踢烂了。糊子和麦穰混为一团。

  那盆糊子是柳筛子借了好几户人家的高粱、玉米和瓜干,又借了人家的驴子磨了一中午才磨出来的,这一下子全倒了,他怎么会愿意?他登时跳了起来,对苦杏一阵拳打脚踢,嘴里还大骂着:“畜生、败家子…… 。”

  苦杏真的好命苦 ,自小没有了父母,跟着叔叔婶子过日子,叔叔婶子待她也不是不好,只是家里穷啊,老两口自己都糊不了口,又怎能照顾好侄女。苦杏从记事起就常常背着叔叔家的小弟弟玩,后来又有了小妹妹,苦杏就背着小的,牵着大的,连上学时,也得如此。做姑娘时苦杏也常在被窝里想象自己长大以后的样子,本以为将来嫁个好人家,能过上舒心的日子,可谁知道却寻了这么个男人。

  苦杏想到了死。她记得前几天点花生时还有一捧掺拌了“呋喃单”(一种剧毒农药)的种子没种完,让她用一块塑料布包起来塞进墙缝里了。苦行将花生米又掏了出来,饱满的米儿已被染成了好看的紫蓝色。苦杏抓起来一把,便往嘴里放。“苦啊!”可是苦杏没有吐出来,她微笑着嚼了咽下去,咽下去了再嚼,吃完花生米儿,她又用瓢盛了口水喝。然后她躺到了硬硬的床上,睡觉。

  天黑时,苦杏的肚子便开始疼起来,她两手捂着肚子直打滚,汗从额头上冒出来,豆子般圆大。汗水又渗进被打破的肉里,更疼。她叫啊,喊啊!撕心裂肺。刚开始时,柳筛子以为她是装的,便骂她:“臭娘们,在铺上躺了一下午,装得挺像个死人。你怎么不快死了呢?叫唤什么?…… ”苦杏听不进去一句话,仍是挣了命地叫!柳筛子急了,两步并一步走到了床前,“啪啪” 两巴掌打了过去。苦杏不叫了,但脖子一歪,昏了过去。“又装死 !”柳筛子使大劲扭了一下苦杏伤痕累累的大腿。但苦杏却丝毫没有反应。

  柳筛子一看不对劲,也吓坏了,急急忙忙叫来卫生室的秃子医生。秃子大夫又是翻眼皮,又是撬牙壳,又是把脉,最后不温不火的说了一句:“有孩子了!”柳筛子一哆嗦:“真的?” “真的!她身上是怎么了?你打的?”秃子大夫一向菩萨心肠,“她再怎么着也是你老婆,再说她现在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柳筛子心里虽说仍不服气,但嘴里已经没有那么硬了,毕竟第一次要做父亲的喜悦太大了。这是天性1

  柳筛子对苦杏好了一段日子,但那是看在苦杏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可有句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秋天的时候,别人家都老早收了庄稼种上了来年的小麦,可柳筛子家的庄稼却怎么也收不完似的。并不是家里地多,只是忙不过来。苦杏身孕已经八个月,走起路来都摇晃。柳筛子的姐姐都已经远嫁,柳筛子的爹又不问事儿,里里外外只柳筛子一个人,再者柳筛子还是个倔性子,不愿意找人帮忙,所以他家的庄稼当然收得慢。磨磨蹭蹭比别人晚了半个月,人家的春小麦都出来了,他家的地才刚收拾完,但好歹也收完了。可接着的问题又来了,柳筛子本事再大也不能一个人犁地,耕地吧。刚刨过花生的地不犁也行,用耙子耙几遍,种上种子就行了,但谁来帮忙耩呢?苦杏不行,别人他不愿意麻烦,最后他只好去找他爹。“爹,苦杏她不能动,我想叫你帮帮耩子赶紧把麦子种上,要不过几天入冬了,种也来不及了……”柳老爷爷睁开醉意朦胧的眼睛,伸出那养尊处优的日子造就的不凿岁月痕迹的手,拽了拽破烂不堪的被子。“看不见我在睡觉吗?”说完便闭上了那双高贵而又贫穷的眼睛,柳筛子气极了,一脚将老头子床前的尿罐踢翻,骂了一句:“老绝户”便夺门而出。临走还不忘啐了一口唾沫。

  他只得叫苦杏到地里帮忙。苦杏挺着个大肚子艰难的拉着牲口从地的这头拉到那头。可那牲口也不知是和谁叫劲呢,就是不想往前走。苦杏越拽,它越不动,柳筛子只得拿了把鞭子打那牲口,那牲口每次挨完打便快快地挪两步,然后又停下来。结果走走停停,那麦种子也漏地时稀时稠。凑合着走了几个来回,可后来那牲口不知怎得又活跃起来了,吧哒吧哒往前赶。苦杏拉也拉不住,柳筛子气极了,走得慢它可以在后面帮着打一下,可走得快他却没法子顾及了。他便使劲咋呼苦杏,苦杏本来就着急,再被柳筛子一吓,便更加六神无主了。她胡乱地一拉牲口的耳朵,那牲口一急便往旁边躲,他一躲不要紧,耩子可走叉了道了,原来完耩的那趟地,这下又走了一遍。麦子都是一垄一垄长的,这一走错可还怎么成垄啊!柳筛子拼命般地大叫:“走直,走直,贱货。”可苦杏就是没法子走直。于是打驴的鞭子落在了苦杏身上。

  苦杏疼的一个踉跄,牵在手里的缰绳脱落下去。苦杏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抚着被鞭子抽出了血印的脸颊。柳筛子也停了下来,那讨厌的驴子独自拉着耩子往前闯。苦杏被眼前的景儿吓住了,不知所措的这瞧瞧,那瞧瞧。柳筛子一把拽过苦杏的一撮头发,照脸便打:“瞅什么瞅,能把地瞅完啦!能把麦子瞅出来吗?”苦杏的鼻孔流出血来,可苦杏没喊也没叫,只用两眼狠狠地瞪着柳筛子。她这一瞪柳筛子更气,一脚将苦杏踹倒在地上。苦杏是侧着身子倒下去的,倒下后她便将身子缩绻成一团,哼哼了两声便又昏了过去。柳筛子忙将苦杏抱了起来,却发现褐色的土地上一滩湿红。


  柳筛子和苦杏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早产了。是个男孩儿,取名叫根儿。生下孩子之后,苦杏一点奶水也没有,柳筛子便用小拐磨磨了豆子,用细孔筛子滤去渣儿,再把豆汁用慢火熬开了,然后用嘴对嘴的方式一口口喂给孩子喝。懂事的孩子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乖乖的听父亲的话。柳筛子越看这孩子,越心疼得不得了。

  柳筛子真的很疼根儿。整天抱着根儿去这去那,见了人便夸耀一番。天冷了,柳筛子亲自给儿子作了件小棉袄。刚开始她让邻居王老婆子给裁剪的布料,但剪完了苦杏拿回家一看又肥又大。柳筛子大骂了王老婆子一顿,又自己拿起剪刀,量着根儿的身子重新修改了一番。他还嫌苦杏的针脚太大,自己把棉袄套上了。柳筛子干活真的很仔细,他连一个线疙瘩也不留在袄里子里,而是让它们藏在袄禳的棉花里,这样就不会让孩子穿着不舒服了。

  可是根儿的胳膊太嫩了,更何况他才两个多月。柳筛子本想捏着根儿的胳膊给她穿棉袄的,可是他一捏却把根儿的胳膊给捏青了一块,小根儿疼的哭了起来,柳筛子一面哄着孩子,一面思量着怎么样把小棉袄给根儿穿上。后来妙计还真让他给想出来了。他用一个软布条将根儿的小手和一根筷子绑在一起,然后先将筷子伸进袖里,再轻轻一拉,根儿的小胳膊就轻松的进袖子了!

  苦杏没做完月子就开始下床干活。柳筛子虽然有一身本事,但是总也不愿出去闯闯,整年月守在家里靠二亩三分地过日子,所以生活极度贫困潦倒,可是因为根儿的缘故,穷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柳筛子和苦杏还三天两头地打闹,可也因为根儿的缘故,没出什么大问题。

  村上的老老少少都认识根儿了,因为柳筛子整天带着宝贝儿子溜达。其实村上的老少爷们还是挺承认筛子的。筛子自小失去了娘,爹又是个醉鬼,但筛子还是练就了板板正正的庄户人手艺。柳筛子垒的石墙,不吊线也笔一样直。柳筛子打造的地排车,不打铁掌也牢固的很。村里的人哪个不服气!并且柳筛子也是个通情识礼的人,见了长辈不傲,见了晚辈不骄,在村里的名声也不坏。至于柳筛子为什么空怀一身绝技而不使出来好好干一番,还有柳筛子怎么会对苦杏下那么大的毒手,大家有时也低估一番。可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大家也不好插什么嘴。


  转眼间,孩子长到一岁大了。那一天,柳筛子带着苦杏和儿子一块到北山上打枣儿。枣儿是这带穷乡僻壤里唯一的一种果树,也是差不多家家都有的果树,四五月的时候嫩绿鹅黄的枣花便爬上鲜亮鲜亮的枣叶串,等八月的风吹那么两吹,原来又小又绿的枣花便成了又大又红的圆枣儿。漫山遍野水灵灵的红啊,真让人见了心花怒放。柳筛子家也有五棵枣树,其中有两棵是柳筛子他爹的,但柳老爷子年纪大了爬不上树去打枣了,便把枣树给了儿子。柳筛子常想,柳老爷子这回总算是办了件人事。柳筛子家的枣树在枣行子的最上面,离家很远,而且山路难走。

  柳筛子是骑自行车去打枣的。柳筛子爬到树上不一会儿便打了一地的枣儿,苦杏一手抱着根儿,一手往筐里捡枣子。还没打完两棵枣树,他们带来的三个胶丝布袋便装得满满的了。柳筛子将两个布袋扎在一起,往自行车两边那么一搭,再把剩下的那个口袋往两个布袋上一横,让根子侧坐在车子前面的横梁上,就骑车下山了。载着重物的自行车像箭一样向山下冲去,有时还摇晃两下。柳筛子嘴里不停地嚷着:“儿子,抓紧了!”但是……在快走出树行子的时候,路当中不知谁摆的三块大石头让柳筛子翻车了。枣子滚撒的整沟都是,根儿也被甩出去老远。笨重的自行车将柳筛子那原本就有些微矬的腿压在了下面,车轮由于离开了地面的摩擦而旋转起来。

  根儿“哇哇”地大哭。柳筛子忙从地上爬起来,跑过去抱起根儿,只见小根儿半个脸上殷出了红艳的血珠,几粒小沙粒和尘土粘在血上。柳筛子狠狠的骂了一句在路上摆石头的人,又冲着后面扛着打枣竿,提着筐子的苦杏叫嚷了一声:“还不跑快点,看不见摔死了吗?”其实苦杏已经在跑了,而且没命地跑。她早料到这么陡的山路一定会出问题了。当她看到前面的人影和车影倒在地上之后,她当然希望会摔死,但希望死的是柳筛子而不是根儿,根儿可是她的命根子啊!

  柳筛子也等不及苦杏赶来了,抱起儿子便往山下跑去,直奔秃子医生的家。

  不巧的是秃子医生到临村给人看病去了。秃子他老婆看到柳筛子他爷俩用十二分夸张的口气嚷嚷起来:“哎呀!我的天皇老爷来,这是怎了?作孽呀!你秃子大叔还不在家,这可怎办哪!”柳筛子被她这么一嚷嚷更急了:“咋呼什么,家里有药酒吗?”一看这位的态度不好,秃子大婶可不高兴了,但看在受伤的孩子的份上便很不情愿的朝柳筛子努努嘴:“那屋呢!”柳筛子两步跨了进去,一阵浓浓的药香扑鼻而来。柳筛子把根儿放在简陋的藤条做成的病床上,便翻箱倒柜的找药,他也不是个行家,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了紫药水,酒精和药棉花。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镊子,索性就用手抓起一大团棉球沾了酒精小心翼翼的给根儿擦清脸上的血污。孩子仍“哇哇“地大哭着。秃子医生的老婆也过来帮忙。洗完之后,柳筛子又给儿子涂上了紫汞水。孩子的半个小脸全变成紫色了。

  柳筛子把儿子抱回家,苦杏已经把撒在地上的枣全拾进口袋里,并用自行车推回家里了。苦杏对儿子的伤一句话没问,也没说什么。等柳筛子把小根儿放在床上后,苦杏走到床上,用手抚了抚孩子的额头。柳筛子突然对苦杏猛吼一声:“烧饭去!”苦杏一哆嗦,便无声地走开了。

  孩子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还没有醒过来,只是在睡着时偶尔哭闹几声,苦杏一哄他便又睡去。苦杏夜里不合眼,白天不干活的守在根儿的床边。暗暗流了不知多少泪,但她流泪时十分地安静。柳筛子也长嘘短叹的,晚上喝了些酒方才睡去。

  第二天夜里,根儿突然发起高烧来,那半个未伤的脸儿通红,小嘴唇也焦干。苦杏把脸往孩子额头上一贴,忙向柳筛子喊了一声:“烧得太厉害了!”柳筛子过来一摸孩子的身子,烫得真不轻。“我去找秃子医生。”说完,披了一个褂子便出去了。

  秃子医生来了,给孩子量了一下体温,“乖乖,四十二度!”秃子瞪大了眼睛,忙叫苦杏湿了条毛巾放在孩子的头上。然后对柳筛子说;“孩子太小,不能挂吊针,我这里也没有打针的药了,我给你开一些口服的药,你碾碎了喂给孩子喝,估计会没事的,只不过好的慢些。”柳筛子直担心地问:“行吗?”秃子医生口口应承“没事儿,没事儿。”结果秃子开了一大堆药,让柳筛子跟他回家去取。

  喂了一剂药之后,孩子的烧退了一些,可没过几个小时,烧又反弹一般,更高了。柳筛子又把秃子医生找来,秃子医生也有点束手无策了,因为他也弄不明白孩子为什么就会发那么高的烧。秃子医生建议去县里的医院,可柳筛子那么仔细一算去医院的费用可不轻,于是他便对秃子说:“要不你再给孩子治治。”秃子不好推辞,加了一句:“既然你是这个意思,那我也只好再试试了。”

  柳筛子把秃子医生新开的药用筷子再小勺内捣碎了,和上水,小心翼翼的给孩子喂药,根儿的小脸热辣辣地烫,而且一直昏迷着。喝药时,苦杏在一旁帮助柳筛子把根儿的嘴撬开,再往里灌,可仍是喝进去了很少很少。

  一夜之后,根儿的烧仍未退去,而且根儿不再睡觉了,而是哇哇的,撕破喉咙的哭喊,苦杏紧紧地将根儿搂在怀里,柳筛子也急得团团转。苦杏痛苦地对柳筛子说:“去医院吧!”“可上哪去弄钱啊?!”柳筛子无奈极了。正在这时,柳筛子他爹,嘴里叼了个烟袋,倒背着手,慢慢蹭蹭地晃进来了。见了柳筛子之后从上衣内兜里掏出三十块钱:“你二姐上个月给我的,我也花不着,拿去吧!”柳筛子看了一样老爷子,如释重负的接过钱,对苦杏说:“快,收拾收拾去医院。”

  柳筛子和苦杏截了一辆拖拉机去了县城,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县医院急诊室,医生忙过来给孩子看病。一番繁琐的检查之后,医生开始打量起柳筛子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家是农村的吧!为什么不早来。”听了这话苦杏“腾”地站了起来,“医生,咋了?”“破伤风导致发高烧,接着又引起了肺部发炎……没治了!”

  苦杏只觉得眼前一黑,两腿发软,而后便没有了知觉……

苦杏抱着身体已经冰冷的、沉甸甸的孩子和柳筛子一块回到家中。

  他们把根儿埋在了院子西南角的那棵桃树下。

  苦杏在床上躺了两天,一口水不喝,一粒米未吃,柳筛子也在喝得烂醉如泥后大睡了一夜,一天,又一夜。第三天,柳筛子醒了,打开大门,刺眼的太阳光针一样扎进眼里,九月的天空,白云,青山,红高粱映入眼帘。柳筛子往地里望了望,急急地转身回家去。

  一脚踹开门:“起来,砍高粱去,不砍就留着喂鸟。”冲苦杏叫的,苦杏没理他。他便猛地将苦杏盖在身上的薄被拉开。:“起来!!”苦杏慢慢的穿好衣服,下了床,把被子收拾好,然后又去收拾桌子上两天前的没刷的碗。她漫不经心地做着,目光轻轻扫过灶台,烟囱,最后落在切菜板上,不,是落在切菜板旁地菜刀上。

  突然,苦杏抓起了那黑乎乎的菜刀,猛向柳筛子砍去,“没娘养的,还我儿子!”“是你个畜生把儿子害死的!”苦杏哭喊着。柳筛子没料到苦杏这一举动,顿时慌了起来,和苦杏扭打在一起。苦杏不顾一切地向柳筛子乱砍,柳筛子一阵慌乱之后镇定了下来,抓住苦杏的手腕,要去夺刀,苦杏死活不松手,手腕被钳地生疼。她便狠狠地把柳筛子的胳膊咬住,都咬出血来了。柳筛子也发起狠来,抡起另一只拳头,向苦杏的头打去。苦杏忙松了一只手去护着头部,柳筛子乘机把苦杏手里的菜刀夺了下来,但刀刃却划过苦杏的手指,苦杏的右手立即鲜血淋淋。苦杏彻底的失败了,滚在地上痛彻心扉的大哭。后来嗓子也哑了,嘴角渗着血丝,全身都是土,蓬头垢面的。柳筛子气得在院子里大骂了一番,然后便径自去睡觉了。

  没有了根儿,苦杏的日子更难过了,每天都如行尸走肉一般,三天两头再挨柳筛子一阵毒打。柳筛子的脾气更暴躁了,原来抽烟、喝酒的习惯,现在也变得更加倍。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苦杏又怀孕了,但这次,柳筛子却没有了那太多的激情,仿佛根儿的夭折也将他的父爱带走了一般。

  苦杏临盆时,柳筛子正在镇上跟一个远房亲戚烧石灰窑,自从春节过后他便一直没回过家。当苦杏预感到孩子快要出来的时候,她才叫来村里的接生婆。接生婆见家里连个男人也没有,便嘟囔了好一阵子,可牢骚归牢骚,她还是又烧水又端盆的给苦杏接生了。唉!善良的人们总是富有同情心的,想想苦杏又没有亲娘,又没有婆婆,还常被男人欺负,更何况现在连个欺负她的男人也不在家,谁忍心丢下她不管呢?

  孩子出生的还算顺利,又是个男孩。孩子出生三天后,柳筛子回到家中,看了几眼襁褓里瘦小的婴儿,觉得有种意料之中的失望,这个孩子比他的哥哥可差远了。是啊,原本根儿就长的白白嫩嫩,一双眼睛大大的、溜溜得圆。可这个孩子呢?又瘦又小,好像活不下去的样子。但怎么说柳筛子终究还是孩子的父亲。

  他给孩子起名叫芽儿,在家呆了几天后,留下一百块钱便走了,家里只剩下刚能下床走动的苦杏。

  柳筛子对芽儿的感情一直淡淡的,比起根儿,芽儿好像不是他亲生的一般。苦杏对儿子倒是十分爱惜的,但苦杏总不能时时看守着芽儿。

  那天,苦兴骑着生了斑斑红锈的大轮自行车到四十里外的镇上去赶集。临出门时,他把芽儿放在床上,叮嘱他好好睡觉,还对柳筛子说别让芽儿掉下床来。

  苦杏一大早出去的,到了正午的时候才回到家里,她在路上可是一分钟也没耽搁,他惦记着家里的小芽儿呀!

  可当她回到家中,推开门一看,芽儿正光溜着身子滚在地上,满脸 尘土,稀细的头发上也是土,小屁股蛋上和两个小手上还满是黄乎乎、粘乎乎的东西——他自己拉的屎。满屋子里荡着又热又臭的空气。粘了屎的床单和凉席被扔在地上。见到妈妈回来了,小芽儿便傻乎乎地笑着,向妈妈爬去。妈妈赶忙放好自行车,拉起浑身脏兮兮的儿子:“咋弄得这么脏呀,你爸呢?”边唠叨着,边倒了一大盆温水,给儿子洗澡,洗了好几盆水,才给儿子洗干净了。然后又洗床单,刷席子。苦杏真的好恨柳筛子,但又有什么办法,儿子那么小,自己又那么弱。

  原来,柳筛子嫌芽儿弄得满床又脏又臭,便把小孩扔到地上。把床单和席子也都扯到地上,然后自己出去,到村子东头的大杏树下凉快去了!

  孩子一天天长大,柳筛子不疼芽儿,芽儿也和柳筛子不亲,几乎很少叫过爸爸。

  小芽儿平日里只和妈妈走的最近,妈妈做饭时,他蹲在旁边玩火铲和火钩;妈妈锄地时,他坐在地头捉蚂蚁。他最喜欢对着妈妈傻笑,但当柳筛子一走过来,他便又不笑了。立刻脸上、眼睛里都充满了怨恨与恐惧,他和妈妈背地里都恶毒的诅咒柳筛子,称他是“老驴”。苦杏有时候会凄凉的掉眼泪,芽儿便缠着妈妈的腿问妈你怎么了呀?是不是因为“老驴”打你,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揍扁他!苦杏只是搂着芽儿落泪。只有一次苦杏亲着芽儿的小脸说你哥哥死了!

  从那以后芽儿便知道自己还有一个死了的哥哥。

  一天下午,天本来是响晴的,太阳蒸烤着滚烫的土地。但突然地,从东天边涌来奔腾的乌云遮住了太阳。霎时间,一阵凉意降下,灰色的云影立即遮上了冒着热气的土地、庄稼。村里、村外的人都慌了,大呼小叫往家里跑。柳筛子和苦杏正在锄地,眼见就快锄完了,但想起家中还有早上淘的麦子,本来打算干了之后去碾面的,虽然小芽儿在家可他还是那么小。

  苦杏一到家便拿了布袋去装麦子,好在雨才开始滴下。柳筛子到家后便把怕淋的家什都放进柴屋里。然后他们又扯起了一块大大的塑料布盖在屋顶上。这生产队留下来的泥坯草屋已经烂得没法修了,如果不盖上,这大雨一来,屋里的小雨肯定下得欢。他们刚收拾完,大雨便哗哗啦啦的倾盆而下。豆大的雨豆子,砸在人脸上生疼。光顾着忙这忙那,谁也没注意小柳芽。两口子回到屋里,才发现小芽儿根本就不在屋里。柳筛子气地大喊:“小芽羔子你死哪去了!”没听的回应,便抓了麻袋顶在头上出去找孩子。还没迈出大门,便看见小柳芽蹲在桃树下发呆,柳筛子上前一步,踢了芽儿一脚:“不知道下雨了,呆在这里干嘛?”芽儿也不起身,只扭过头来,愣楞地说了一句:“哥哥在这!”乌黑的眼睛里充满了倔强。柳筛子不禁一惊,不只是因为芽儿的话,还是因为他的眼神,大雨已经将芽儿淋地全身湿透了,稀黑的头发凝在一块,但他还是在瞪着他老爹。柳筛子不再发火了,弯下腰将芽儿抱回了屋,找了毛巾给他把全身擦干,还让苦杏拿出棉被给芽儿盖上,然后径自烧饭去了。


  从那以后,柳筛子便开始疼这个孩子了。小柳芽四岁时,柳筛子便教他念字和算术。小芽儿倒也聪明,不多久便能从一数到一百了,这也真的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因为村里的小学招一年级的学生时,就是要求小孩从一数到一百,要是不会数,就不让他上学。

  会数数后,柳筛子又让芽儿学加减法。柳芽儿也能算对,但因为他先学了汉字的“一、二、三……十”所以当看到了算术里的“一”和“十”时,他便一时反应不过来了,这也难怪,孩子毕竟还小呀!、可柳筛子的臭脾气就是不改,上来便打了柳芽两巴掌,细皮嫩肉的孩子哪经得起他拿起了厚厚的膙子的手一打?五个指印异常醒目的留在了芽儿的腮上。柳筛子又问了一遍“一”、“十”念什么,芽儿好像被打呆了一样,楞了半天仍旧念错了,柳筛子“啪”又是一巴掌,这次正打在鼻子上,两股鲜血便急流而出。

  正在摊煎饼的苦杏不忍,便丢下手里的火,拉了孩子去洗,不觉眼里含了泪水,可她也不敢言语。芽儿虽然已经鼻青脸肿,却不哭一声。

  在这样极端严酷的家教下,芽儿8岁的时候顺利的进入了小学。虽然上学时,柳芽儿经常请假回家帮父母点花生、掰棒子;虽然为了省电费,柳芽儿不能经常完成老师的家庭作业;虽然柳芽儿要趁下课的时候到校园里割草以便晚上喂羊,但这一切都影响不了他的学习。柳芽儿的学习是最好的。每次假期前,他总会领到“三好学生”和“学习标兵”两份奖状,当然他也不敢拿不到奖状。否则,柳筛子一准揍他一顿。

  由于村里小学的教学水平实在太差的缘故,柳芽儿上初中时,就不如以前学习好了,虽然他依然是聪明的,但和人家县里的孩子比起来,在学习基础上,还是有很大差距!

  初一上半学期,柳芽儿的成绩居然在班级考了十几名,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当成绩单发下来的时候,柳芽立刻就预感到自己的寒假将会有多么可怕了。

  虽然因为学校加班的缘故,寒假只有九天,但终于,芽儿不得不把成绩单给柳筛子看了!可想而知柳筛子是怎样的破口大骂,又怎样的打了柳芽儿,更可怕的是连苦杏也受了牵连,几顿饭都没能吃!

  这时候的柳芽儿已经十三岁了,童年的不幸已经早早促成了他心灵的极度敏感。虽然他是个男孩子,但每当他看到自己暴虐的父亲,自己贫穷的家庭,自己受苦难的母亲,他的心却变得和女孩儿一样脆弱。

  考试成绩不好,芽儿最希望得到的是鼓励,是安慰,而这些最重要的当然是来自父母。每个上学的孩子都盼望着没一个假期的到来。然而柳芽儿盼来的却是斥责、打骂!是满心的伤痕!他是不能怨且又不能恨的,只因为十几年前母亲的一个错误的选择,使柳芽儿来到了这个大大的世界的小小的家庭里,他是无辜的。但却不得不与母亲一起忍受了十几年精神与肉体的折磨。他能怨谁呢?又能恨谁呢?恨父亲柳筛子吗?是的,他确实在恨,恨柳筛子对母亲苦杏的毫无道理的谩骂和辱打!每当柳筛子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破口而出的时候,柳芽儿直感觉仿佛有千万条小虫在吞食自己的脑子,头如即将爆裂一样疼痛。可是每当看到父亲光着脊梁,在烈日下挥动锄头的时候;每当父亲冒着生命危险在土山腰上爆山石的时候;每当家里没钱又急需花费,父亲不得不低头向别人索借的时候 ;每当早晨父亲早早起床给柳芽儿预备中午在学校里的饭菜的时候,柳芽儿那些仇恨的情绪登时化为乌有。心中只想着一件事: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报答自己的父母!

  其实,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事情,爱与恨更是没有绝对!

  大年初一的时候,偏偏柳筛子又让人家的狗给咬了一口,虽然没有大伤,但狗牙已经嵌进肉里很深了。苦杏只得又向邻居借了五十块钱到县里给柳筛子买“狂犬疫苗”。这样家里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冬天的风很冷,可柳芽的心情比这冬天的风更冷,心头的血滴也仿佛凝成了血冰。

  可是眼下,他只能忍受。矛盾着、忍受着,并且这心中的矛盾随着他的一天天的长大,变得越来越尖锐。

  考高中的时候,柳芽儿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终于考上了市里唯一一所重点高中,但不幸的是他考的却是委培生!这也就意味着,要是想上学的话就得比平常的学生多拿一部分钱。

  虽说是委培生,但在柳筛子的村里可还是头一回。所以,消息传来村里着实轰动了一阵子,谁见了谁都问起这事,柳筛子也打心眼里高兴,见了谁都向谁呱哒一阵,以示威风。可柳芽儿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明白,他是上不起这学的,学费少说也得四五千块钱,就算把家里所有的动产(驴、猪、狗)和不动产(草房子、木桌椅、黑灶台)全卖了,也值不了那么多。所以柳芽儿知道这学自己是上到头了,不过好在自己的结束总算是以光荣结尾,还是值得安慰的。从那以后柳芽儿又每天和儿时一样跟着爹娘一样下地干活了,可他也变得更加少言寡语了,就连苦杏也不想多说几句话。

  没过几天通知书就来了,学费是四千八。柳筛子也发愁了,便向苦杏和柳芽儿念叨:“你说咱上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去呢?”柳芽儿便冷冷的接了一句,“弄钱干吗,不上了不行?!”柳筛子一听这话火立马就上来了:“你说的算吗?老子说让你上,你就上,老子不想让你上,你就上不成!”苦杏一把把柳芽儿拉走了,不想和他吵!

  接下来,柳筛子就带着柳芽儿到村里挨着门的去借钱。每到一家,柳筛子总是先给人家递上一只烟,然后说明来意,贫穷的人们倒都是善良的,少则十块,二十,多则五十、一百,都愿意多少借些,柳筛子一面拿着账本仔细记好,一面让柳芽儿给主人家磕头。开始时柳芽是很不愿意的,虽然嘴上不说不磕,但站在那里就是不动。张口只一句话:“爸,我们不借钱,我不要上学。”柳筛子就大骂:“贼糕子,你听不听话,快跪下。”接着“啪” 就是一巴掌!主人实在过意不去,连口说“你这不是糟踏人嘛,柳大哥,侄子考上学,我们帮是应该的,你要非让他给咱磕头,这钱我可不借给你了。”柳筛子也非常顽固,拉不动儿子,便自个儿磕了三个头。主人和柳芽儿都忙着将他拉起。柳芽儿此时早已泪流满面。

   后来钱终于凑的差不多了,柳筛子又和苦杏一起拉着一地排车麦子到集上卖了,终于把学费和生活费凑足。  

   临开学的头天晚上,柳芽儿把爷爷叫来了,柳筛子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苦杏也帮着忙里忙外,一家人准备吃顿团圆饭。

  柳老爷子手里拿着个烟袋,核桃树枝刻磨着的烟斗,枯瘦如他的手指。老爷子“嗞溜”喝了一盅酒,便雄赳赳的说:“芽儿,是我的好孙子,有出息。”柳筛子不悦地说到:“有出息就是你的好孙子了,当初也没见你喂他一口饭,问过一回事!哼!”老爷子也不作声,吃了几口菜,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20块钱放在桌上,便托着沉沉的步子走了。剩下柳筛子和柳芽儿爷俩喝到大半夜。也许是醉了的缘故,柳筛子的话特别多,讲了他的童年,讲了他娘的死,讲了他爹的喜好喝酒,讲了他在外面干活时的鸡毛蒜皮。芽儿听的心里万般滋味皆有,泪珠在眼里阵阵打转,仿佛今天他终于走进父亲的心里了。父亲还对芽儿说:“儿啊,你爸这辈子就指望你了,你得给你爸脸上添光啊!”“等你长大了可别缺了我的酒喝。” ……苦杏一直在旁边不住地落泪。

  芽儿带着父母的沉重的期盼来到了高中。为了夺回自己的光荣,柳芽儿重新开始了一番拼命式的奋斗。晚上他强迫自己,在宿舍管理员走了之后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复习功课,只要不晕倒,就手捧着课本。为了再一次冲到前面,他准备付出任何的代价。否则他永远也不会安心对待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家,还有自己受尽苦难的母亲。他在自己的左腕上用刀刻了深深的两个字“学习”。是的,生活上的贫困他可以忍受,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双手迟早有一天会改变这一切,他有梦想有希望。可学习上的落后,他是无法忍受的,因为这将会打碎他所有的梦。这才是真正的贫困,他必须在这个竞争中再一次找回儿时的荣耀。

  由于离家较远的缘故,柳芽儿很少回家,柳筛子每隔一段时间便给儿子来送些干粮。柳芽儿每次夜都把自己学习上的进步告诉父亲。虽然柳筛子总是觉得自己土里土气,不好意思去找儿子,但见到儿子后的喜悦总会让他忘记了自己的破衣烂衫,回去时倒也高高兴兴。

  又是一个星期天,柳芽儿又像往常一样捧着一本书在校门口附近等着柳筛子的到来。平常这时候,爸爸是该来了的,可今天却比原来迟了一个小时还没来。“难道家里出事了?”柳芽儿径自想着,不时望穿秋水般往学校门口看。终于一辆黑色大轮破自行车出现了,还有那熟悉的身影,自行车后面那熟悉的篮子。柳芽儿急忙奔了过去,“爸,今天来的这么晚!”柳筛子支吾着拿手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柳芽儿也没有觉察父亲的异样,只高兴地把父亲往宿舍里领。

  坐了一会,柳筛子始终愁眉不展一语不发。芽儿一问再问,柳筛子终于没有生气地说:“你妈不知上哪里去了?柳芽儿只觉心头一黑,浑身的血热了起来。

  当柳芽儿随着柳筛子回到家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昏暗的灯光下,柳筛子向儿子诉说事情的经过:由于今春雨水丰泽的缘故,柳家门前土地里的小麦长出了尖尖的绿芽儿,天天见长,一个半月以后,连母鸡的脑袋都能藏进去了,麦子吮吸着土壤里的养料,抽了穗然后开花,麦穗罩上了一层金黄的花粉,穗里灌满了香喷喷甜丝丝的乳浆,当柳筛子站在门口一看,真是心花怒放。可那天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闯来一群牲口,再麦地里乱踩一阵,可怜那沉甸甸的麦穗,全踩烂在田垄上,凡是牲口践踏过的地方,到处是一片片踩坏了的麦子。其时,柳筛子正在家里掏茅房,苦杏正好刚要出门,一看这些牲口便见了鬼一般叫喊,又摸了一根棍子去赶那些牲口,那些牲口被苦杏这么一惊都乱了阵,到处乱踩着跑了出去。柳筛子听到苦杏的叫喊后便握着满是黄浆的铁锨大步迈了出来,一看到被踏得惨不忍睹的麦子,立刻就破口大骂,骂苦杏呆在家里干什么去了,苦杏本来也气,被这么一骂就更手足无措了。柳筛子一看苦杏那愣愣地呆样火就猛然一旺,举起手中的铁锨便朝苦杏身上砸去,苦杏一见臭烘烘的铁锨朝自己身上打来,当然要躲了,他一躲,柳筛子更气,便打得更狠。后来,前来看热闹人们看到的是满身是屎,被打得躺在地上不能动的苦杏。

  再后来苦杏就不见了。

  柳筛子三天之内把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也找不到苦杏的影儿,所以才来告诉芽儿。

  柳筛子说完了,柳芽儿心中却十分平静,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仿佛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似的。也许妈妈是走了,走了最好。这样她倒可以解脱了,可是瘦弱的母亲你能走到哪儿去?

  在柴屋简单弄了点饭吃罢之后,柳芽儿便想回去睡觉,她觉得自己累极了。于是她便走向家中唯一的一张床。以前他在家时总要睡在堂屋的地板上,现在母亲不在,他可以和柳筛子共挤一张床了。他穿过堂屋的门,挑开侧门的门帘,猛一抬头却看见床上一个蓬头垢面,嘴角带着血痕的人在向他笑。他的第一反映就是惊叫一声,转头就跑。柳筛子接着问一句:“怎么了?”“妈……妈……在……”他指了指屋里,两人又急急跑向里屋。

  苦杏正挣扎着坐了起来,再看她全身又脏又黑,头上粘着蜘蛛网和尘土,比原来更加瘦骨嶙嶙。鼻孔、嘴角都有自己已经凝干了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那血肉模糊的嘴唇,那骨节突出的手都仿佛是受了非人的折磨一般。“吗?妈,你这是怎么了?”芽儿颤着声音问,“他打的。”苦杏扑在儿子的怀里,声若游丝的回答。惨瘦的手翻腾着儿子的衣服,流出已经枯竭的悲痛的眼泪,摇晃着身子,哭诉着,喃喃自语着,说出的话都不是成句的,不能用文字表达的,只有自己懂得话语。虽然这样,儿子还是听出了那话语里的痛苦、委屈,受折磨。“这三天我哪也没去,就躲在床底下睡了,……我想等我死后变成鬼……在你睡着的时候掐死你……白天我打不过你。如果儿子不回来,我一定不会出来的,我情愿饿死!……”

  “妈!!!”柳芽儿终于痛彻心扉地哭了出来。突然他又停住了哭声,一转身愤怒地走了出去。回来时,手中拿着菜刀。他右手举着刀,左手放在木衣柜上,喷着愤怒火花的眼睛,瞪着眼前的柳筛子:“爸,你养我这么大,我感激你的恩,可我不能再也不能让你这样对待妈妈了。今天我要剁下自己的小手指,但我当这根手指是你的!”话音未尽,却手起刀落一根小手指落在了地上。

  嫩白的切口停了两秒钟才迅速地涌出血来,殷红的珠子溅在地上,地上便出现一朵朵小花。

  芽儿又随手割了块布条仅仅缠绕了伤口,便扔下了刀,张开手臂搂住母亲。

  柳筛子呆住了!


  是什么原因是自己的家庭成为这样子,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苦苦挣扎了二十年的父亲和母亲依然是这个样子,为什么这么久了父亲的脾气就不能有丝毫的改变?应该是贫穷吧,如果生活好了,如果父亲得志了,他的生活也许就不这么压抑,母亲也不必遭受怎么多罪了吧!

  柳芽儿回学校不几天便收拾了行李去远方打工。

  后来回家时母亲说父亲已经死了,临死前父亲留话给芽儿:“我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你妈跟我受苦了,累的你连学也上不成了,我活着没意思!”


  太阳从那些草木葳然的花园里收敛起它金色的余辉。月亮从地平线上升起来。洒下清辉,静柔如水。柳芽儿坐在父亲的坟前,注视着这瞬息万变的天空,从袅娜多姿的枝叶间,仰望着满天繁星,好似无数的银币撒落在广阔无边的蔚蓝色的地毯。他侧耳倾听,远处山腰里传来夜鸟凄厉的叫声!泪从心底翻涌而出。

  “爸爸,我长大了,能挣钱了,你却享受不到了……”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楼主| 发表于 2004-3-12 18:01 | 只看该作者
总算鼓捣完了,都快累的吐血了。各位老师们请多多指教。小女子谢过了!
3#
 楼主| 发表于 2004-3-13 09:21 | 只看该作者
人呢,都跑哪儿去了。
4#
发表于 2004-3-13 09:38 | 只看该作者
  语言叙述地很精彩,人物线条比较明朗,尤其是苦杏这个妇女形象刻画地比较好,但是正因为写苦杏的内容较多(上半部分是写苦杏成家并养育根儿的),所以小说名取<柳芽青了>显得不合适,芽儿的描述太单薄,虽然他的性格刻画挺到位的(但断指一节不宜渲染,可以以其他方式),如果起这个题目是预示农村的变化,则看不出来,所以建议改成<日子>或者干脆叫<苦杏>,请考虑.
  总体上看这个东东非常好,很吸引人,说明作者驾驭大题材的水平还是很高的,这点尤其可喜可贺!!
5#
发表于 2004-3-13 09:40 | 只看该作者
生活气息弄厚,是好小说。顶!
6#
 楼主| 发表于 2004-3-13 09:52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山里娃 发表
  语言叙述地很精彩,人物线条比较明朗,尤其是苦杏这个妇女形象刻画地比较好,但是正因为写苦杏的内容较多(上半部分是写苦杏成家并养育根儿的),所以小说名取<柳芽青了>显得不合适,芽儿的描述太单薄,虽然他...



谢谢伯伯指点,我会着重考虑您的意见认真加以修改。
7#
 楼主| 发表于 2004-3-13 09:53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南岸 发表
生活气息弄厚,是好小说。顶!



谢谢南岸老师指教,多提意见阿!
8#
发表于 2004-3-13 09:55 | 只看该作者
而且那个<原创>一定要放在题目前边,这是硬性规定,干脆请版主给你一起改了吧.(丫头,你的悄悄话已满,难道是谁发的求爱信吗,不舍得删除?)
9#
 楼主| 发表于 2004-3-13 10:00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山里娃 发表
而且那个<原创>一定要放在题目前边,这是硬性规定,干脆请版主给你一起改了吧.(丫头,你的悄悄话已满,难道是谁发的求爱信吗,不舍得删除?)



伯伯,又取笑我!横!!我删就删去。
10#
发表于 2004-3-13 10:04 | 只看该作者
丫头天天伯伯伯伯地叫顺了嘴,早晚把俺叫老不可!!哈哈!!
11#
 楼主| 发表于 2004-3-13 11:42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山里娃 发表
丫头天天伯伯伯伯地叫顺了嘴,早晚把俺叫老不可!!哈哈!!




伯伯,最近这里好冷清呀。我这两天不来了,我很怕冷的。
12#
发表于 2004-3-14 09:45 | 只看该作者
悲哀
13#
发表于 2004-3-14 12:11 | 只看该作者
MM的这个故事很凄凉,总觉得读后心情不是很舒服,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我猜不出来。
14#
 楼主| 发表于 2004-3-14 17:11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张光茫 发表
MM的这个故事很凄凉,总觉得读后心情不是很舒服,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我猜不出来。



张兄光芒你看我写的第一句话了吗?生活上的一切事情都会是舒服的吗?都会是幸福的吗?不幸的事情如果发生在你的身上你回舒服吗?
15#
发表于 2004-3-14 20:00 | 只看该作者
  真实再现了一段苦难的“家史”,正象山里娃所说,苦杏的苦难贯穿了故事的始终,以《苦杏》作题也很不错,不过开头和结尾都要作些相应的改动了。
  我想春苗以《柳牙儿青了》作题,应该是象征着美好生活的开始吧!
  另,故事作些虚实处理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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