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 肠 草

木门长子

　　走在街上的惠子无意之中瞥见了他。他的鬓发已经有些斑白，腰也弯了许多，向前抬步的样子显得很吃力。是落下的病根吧，惠子想。她看着他像影子一样从身边飘过，没有吭声，但心里还是有一种渴望，想叫住他，想问问他这几年过得如何，想了解他的病况。
        
　　岁月是一种无情的东西，可以很容易斩断过往的许多无奈与不舍，痛心与感伤。
        
　　她想起了十年前，想起了那间咖啡房，想起窗前那个忧郁的男孩，想起了他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段时光，他携了她满大街乱转，吃唐记甜点，喝冰冻咖啡，在幕色的夕阳里吟诗对句。她喜欢看他的眼睛，也喜欢他微笑的唇角。他们因为快乐的事情一起大笑，也因为不快乐的事情一起忧伤。青涩少年的梦全写在挽起的手里。他说：惠，我们将来一起写字，一起出书！她说：好！他知道她的字里全是他的影子，她知道他的字里全是她的心情。
        
　　 “庆，我们会有将来吗？”她问。
        
　　 “当然会，”他说，“我心里有感觉，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她扭过头去笑。有时候眼里也会有泪。不知道流泪的原因，只是感动！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他患了病。他吐了血，一种很红的液体慢慢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淌。

      “庆，”她怕极了，大声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我没事的，”他说，“经常这样，吐过也就好了！”
        
      “没有去看看吗？”她的眼里噙了泪，伏倒在他的胸前。
        
      “我没事的，惠，别这样！老毛病了，四月里最重！吃点药就好了！”但是，她看到他的眼睛里隐藏的忧郁。
        
      “会好吗？”她问。
        
      “会好的！”他答。
        
       庆儿是个孤儿，自小跟着姑姑长大，虽然没吃过多少苦，但心里一直有一片阴云撩拨着他的神经。他不愿意让惠子看到他的感伤，更不愿意别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他对惠子说，我没有妈妈，但能够长成现在这种样子已经很不错了，我没有去偷去抢，我努力学习努力工作，这个世界对我不公平但我对得起这个世界。惠子每次在他的话里转过脸去，她不愿意庆儿看到藏在她眼底的那一丝同情。她与他相比，生活境遇上要强很多。她自小在父母的掌心里长大，没有受过气、吃过苦，一路阳光地走到现在。她漂亮，有才气，惹人爱，不论走到那里身边总少不了恭维的人群。但是她喜欢庆儿，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感觉，这种感觉让她很温暖。出门在外，远离父母的日子，很长一段时间，她很孤单。她清楚地记得八月十五的那天，她一个人坐在学校操场的台阶上，呆呆地望着月亮。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掉下来。她突然很想家，想爸爸妈妈，想每年中秋节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的月饼。那个时候，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已能不能熬到毕业。后来，就认识了庆儿。庆儿每天帮她去打饭，将脏了的床单、被罩泡在水里教她如何清洗，教她整理书架，教她摆放餐具。她变得很依赖他，又有了在家的感觉。她说:“庆儿，有你真好！”庆儿也总是瞪了眼：“不说自己笨，还好意思说！”然后，两个人就会开心地笑。
        
       同宿舍的女伴说，你们恋爱了吧？惠子说，没有的事，我只是很依恋他。夜里她也偷偷地问自己，这是爱情吗？爱情就是这个样子？直到一学期结束，他们各自回了家，她才知道思念的味道竟然那么苦涩。
        
       回校的第一天，庆儿问，你好啊！假期干嘛呢？她说，什么也没干，就想人了！然后，就撩撩额前的头发一脸诡秘地笑笑。傻样，他说！一把拉了她向学校后院的小树林跑。“啪啪”的脚步声惊醒了熟睡的鸟儿。
        
       相恋的感觉很奇妙，就像小草一样在心底慢慢地滋长，先是探出头晃着脑袋四处张望，后是抖抖身向上长一点再长一点。风来了，它会很快地伏下身，害怕伤了那点娇嫩的绿。雨来了，它会收紧全身的脉平声静气地等待。也有暴烈的时候，比如，她不如意了会猛地推开下巴底下的饭盒，一脸怒气地转身离开，然后用背后的眼睛观察庆儿的动静。或许相爱的人真是心心相通的，她能感觉到他的每一动作，每一个眼神，甚至每一个隐藏的小心思。然后他们会和好，会在彼此的微笑里寻找自己的影子。
        
       这样的感觉持续了一年，直到她发现他有病。
        
      “去看看吧！”她不止一次地说。
        
      “没事的，”庆儿低头看书。
        
      “万一有事呢？”她很坚持。
        
      “不会有万一！”他很坚决。
        
      后来，她猜他不愿意向养他长大的姑姑要钱，便请人帮忙在咖啡厅找了事干,每天上完课，便匆匆赶去咖啡屋，晚七点到晚十一点，是她的工作钟点。他先是不知道，知道后竟然几天不说话，只是来，选一个靠窗子的位子坐下，一脸忧郁地用长达四个小时的时间喝一杯咖啡。
        
       他们一起数着路灯回学校，有时候说话，有时候不说。但心里的感觉是一样的，很温暖。
        
       庆儿偶尔还咳血，惠子见过两次，一次是在上大课的时候，一次是一起吃饭的时候。眼泪在惠子的眼眶里转。庆儿抹抹嘴角看着她说：没事的，这次很轻，我一会就吃药。但是，惠子知道他的病很重了。因为他的脸色越来越差，身体也越来越瘦。她想，等我结了这个月的工资就带他去看病。
        
       六月的一天，花开得很艳。惠子穿了白色的连衣裙背了帆布挎包赶往咖啡屋。她想庆儿下了自习课肯定会来接她。但是，直到下班也没有见到庆儿的身影。她打了车一路往回赶。庆儿不在宿舍，也不在教室，问过很多的人都说午饭后就再没见他。惠子心里开始慌慌的。第二天一大早，她跑进庆儿宿舍，在一帮男生惊诧的目光里，寻找庆儿的味道。床上、床下、衣柜、抽屉，各个角落她都仔细找了，什么迹像也没有，同宿舍的人说，或许他去别的学校看朋友了，但是惠子知道，庆儿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的心里冷极了。
        
       惠子来到学院后院的小树林，看到俩人刻在梧桐树上的字——根，不知道当初为什么刻这个字，但是现在它的一笔一画都让她心疼。她一遍一遍地用手指刻写“根”字的笔画。突然明白，他们的归宿是无根的。
        
       庆儿不会再回来了！她扑倒在地上，手指用力抠起泥土，眼泪滴嗒嘀嗒地往下落，是伤的滋味，是剜心的痛。她想起了一种草，断肠草。这种草，人误食以后会肝肠寸断。她一遍一遍在心里呼唤：庆儿，回来——
        
       以后的很多年，惠子都在等待庆儿的回归。她留了校，守候着庆儿回来的消息。十年内，她的心里一直是满的，在那个暗暗的角落，缩小的庆儿就静静地坐在那里。
        
       现在，惠子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是，不再是藏在心里的那种熟悉，是痛过后的安然。现在的这个男人还记得她吗？还记得那个“根”字吗？还记得那个扎着马尾辫一脸娇笑的小女孩吗？在时光流过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之后，那个坐有她心里的庆儿还是一个人吗？
        
       泪水慢慢地流过她的嘴角。风吹起她的发，也吹走了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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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4-11 16:09 编辑 ]

木门长子

心疼一下自己，连茶都喝不上了！

刘满园

很有感染力，特有情味也忧郁优美感伤的文字，欣赏了。

木门长子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1-6-10 23:28 发表
很有感染力，特有情味也忧郁优美感伤的文字，欣赏了。

谢谢刘老师，很晚了，休息吧！

若谷

木门。

暴雨迎风

沉郁的文字，感伤的故事，欣赏。

天下为公

作品不错 ，是交流帖吗？

木门长子

原帖由 若谷 于 2011-6-11 08:29 发表
木门。

若谷——

木门长子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6-11 08:49 发表
沉郁的文字，感伤的故事，欣赏。

问好迎风！

木门长子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1-6-11 09:37 发表
作品不错 ，是交流帖吗？

不是的，原创首发，只是昨天晚上发的时候忘记加声明了 ！现在添上吧！

天下为公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1-6-11 09:46 发表


不是的，原创首发，只是昨天晚上发的时候忘记加声明了 ！现在添上吧！

哦，精华支持

木门长子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1-6-11 09:47 发表


哦，精华支持

谢谢天下为公老师鼓励，木门会加倍努力！

邱天

欣赏。问好！

曾经沧海

婉约的文字，看了让人心动。

碣石清风

心理描写很细腻，人物很鲜活，令人动情的文章， 赞一个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