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禽兽？（下）

汪少潭

　　她居然就是一位教师。
　　大概是半年之后，一个细雨蒙蒙的秋夜。我刚刚给夜大的学生上完课，在街上等TAXI，由于没有拿雨伞，冷风挟着冰雨，冻得我直打哆嗦。可等了老半天，居然没有一辆空车，只好一边小步前进，一边左顾右盼。
　　突然，我感到左臂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紧接着听到一声尖锐的刹车声，我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叫骂声：
　　“喂，你找死啊，你！”
　　“好端端的放着人行道不走，你有病啊！”
　　我低头一看，自己居然站在马路中间，难怪人家要骂我了，便赶紧转过脸去，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哦，原来是你呀！”
　　怎么，她认识我？
　　借着昏黄的路灯，我终于看清了那张苍白的脸。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厚厚脂粉，嘴唇也淡淡的，栗色的秀发如瀑布般倾泻着，只是有些散乱。她的目光凶巴巴的，我终于想起来了！对，就是她！
　　“上车吧，你说，到那儿？”
　　我心里想，反正都是打的，坐谁的车还不一样，就打开车门，坐到和她并排的座位上。
　　“喂，教授，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
　　“回家啊，我刚刚给学生上完课。”
　　“当教授也挺累的呀！”
　　“你知道的，我还不是教授，学生们都叫我三木老师。”
　　“三木老师？怎么叫这样的名字？”
　　“不，不是名字，是绰号！”
　　“什么？你允许学生叫你绰号？”
　　“是啊！”
　　“哇塞！我要是能遇上你这样的老师就好了！”
　　“我、我、我……”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把话题一转：
　　“对了，你什么时候开上出租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什么啊，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真笑死我了，看看我的是出租车吗？”
　　我仔细一看，果然没有出租车应该有的车灯和计价器。
　　“再说了，出租车也没有怎么舒服吧！”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坐的车的确与大街上的出租车有很大不同。但由于自己对汽车的知识的确少的可怜，居然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
　　我十二分疑惑地望着她，她没有躲避，火辣辣的目光对着我，冲我一笑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她的嘴几乎快贴到了我的脸上，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气。
　　“你，你怎么酒后驾车？”
　　“咋的，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告诉你，现在街上的交通警察也不知道在那里喝酒玩牌呢，你以为他们敬业啊，他们那叫找光阴！”
　　“我不是说警察，我是说你，你年年轻轻，怎么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玩笑？你不觉得，人生其实就是一个玩笑？”
　　“啊？”
　　“我活着就是一个玩笑！不仅是我，我的家，我们这个社会，都是玩笑。”
　　“什么玩笑？”
　　“实话告诉你吧，我的父母都是老师，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一个穷山沟里，到现在依然好几个月都领不到工资。我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就在父亲做校长的那所小学里做了民办老师。那时候我工作非常努力，可一个月就那么几十元，还经常拿不上。去年，我大弟弟考上大学，家里借了一屁股债，眼看明年我小弟弟又要毕业了，你说，我们到那里给他弄学费？”
　　她说到这儿，禁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我没有想到，那个玩世不恭的女孩，居然也是这样的脆弱。
　　古人说的好：“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记得我们读小学时，一、二年级的学费是每年2元人民币，三、四、五年级的学费是每年3元人民币，可现在儿子一年级各种学杂费累计下来超过了500元人民币，这当然是最平常的，要是跨片，每年还要交400元的跨片费，要是读重点小学，每年还得交至少1000元的赞助费。到了中学，擅自设立收费项目、提高收费标准、扩大收费范围、将捐资、赞助等费用与招生入学挂钩，要的钱就更多。高等院校就不用我说了，赞助费、扩招费、转专业费、定向费、建校费、跨地区建设费、点招费、毕业生就业指导费（场地租赁费）、捐款、补考费、重修费，等等等等。名目繁多，让人真有点目不暇接了。
我真的十分担心，如果长此以往，我们的教育可就危险了。我的担心有这样两个方面：一是今后穷人的孩子还能不能念起书、上起学；二是从此富人的孩子是不是就可以随便选学校，拿学位？
也许有人会立刻站出来反对，说我的担心完全是一种杞人忧天，我不想反驳，只想说你去看看大学里那些定向生、预科生，然后再看看那些低龄化的自费留学生，你就应该明白。
　　不错，现在的家长普遍重视孩子的成长，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供给学生的例子的确很多，有卖血筹资的父亲，有捡破烂为生的母亲，有摔死在建筑工地脚手架上的哥哥，这不，为了弟弟能够读大学，姐姐都放弃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干起了三陪小姐的勾当。当我们这些正人君子一边对她们口诛笔伐，一边对她们翻白眼、吐唾沫时，我们谁又能够想到，那些“肮脏的，甚至是藏满梅毒和爱滋病细菌”的钞票，有一部分竟然要交到“高尚的、园丁般的、红烛一样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手中。
　　我想，学生的钱的确好赚，但是，赚学生的钱，缺德！
　　近些年来，有人提出教育产业化，我就觉得很是不妥。
我虽然不是什么经济学家，但对经济学上关于一、二、三次产业的划分，还是粗略地知道一些的。教育显然不属于第一产业，也不属于第二产业，那么第三产业中是不是就包括了教育呢？
　　从产业划分看，教育最接近的应该是服务业。真正与服务业相比，却有许多根本的不同，这是其一。其二，任何产业都是一种围绕价值规律的、有着可以量化的投入与产出关系的劳动，但教育没有这种可以量化的投入与产出关系，或者说这种关系不明显。第三，与一、二、三次产业相比，教育有很长的周期性和不确定性，投资风险很大。第四，教育对象个体具有很大的差异性，而且教育主体有着主观能动性，教育产品只有相似，决不可能完全相同。第五，教育与投资没有必然的线性函数关系，而作为教育产品的学生，其个人发展与所取得的成就也没有必然的线性函数关系，这样的例子很多。第六，最为关键的是，教育本身具有很大的功利目的，一定的教育，总是为一定的时代、国度、阶级和集团服务，没有目的的教育是不存在的。
　　我的理由还不仅仅是这些，单是“学费杀人”的现实，就足以说明教育产业化其实就是要把教育引向“贵族化”，我的担心不一定就是多余的。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八个字就被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而且，永远也不会失去。
后来学古文，又懂得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并有“肉食者鄙”这样的“实践课”，所以自己内心深处的忧患立刻就“膨胀”了起来。一直“膨胀”到了“顶天立地”，方才觉得不愧于“男子汉”三个字。
　　现在看来，“男子汉”是父母生的，没有办法更改（除非做什么变性手术），只是这“顶天立地”，只能算是站在黄土上面、大气下面罢了。我终于感到自己不但没有丝毫伟大，而且极其平凡，不，简直是苍白！
　　我忽然十二分地同情起她来。是的，我经常在宣扬人人生而平等，可那仅仅是一种理论！人与人，其实有那么多，那么多和那么多的不平等！
我终于明白，她当初为什么那么着急问我要不要小姐了。

　　她哭着，所以车子开得很慢。
　　我看了看窗外，地上已经积满了水。
　　冷风夹着雨丝，像一支支银箭，从天空斜射下来，在湿漉漉的挡风玻璃上，溅起无数水花。
　　我不知道该怎样劝她，就说：“哎，你说我这人，上次非要你叫我大叔！”
　　她没有理睬，依旧很伤心的样子，一边哭，一边开着车。
　　我怕有什么闪失，就对她说：“要不，你停一会再走！”
她依旧没有理睬。
　　“你信不信，我以为你是那所学校的大学生呢！真的，我当时认为你只有十八、九岁，很……”
　　“很年轻对不对，我真的很年轻对不对？”她止住了哭，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我本来要说“很可怜”三个字的，可经她这么一问，我又不忍心说了。就附和着说：“是啊，你看起来真的很年轻！”
　　“什么呀，我今年都二十三了，再过几天过生日。”她完全止住了哭声，到有几分很不好意思起来。
　　“喂，三木老师，你真的认为我像大学生？”
　　“是啊，我骗你干什么？”
　　“哇，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你当初不找小姐是怕我是大学生啊！”
　　“什么？我要是那样，我还敢吧三木两个字告诉你吗？”我提高了嗓门。
　　“看，你紧张了吧，我跟你开玩笑呢。三木老师，我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让我听你的课？”
　　“你想上学啊？”
　　“是啊，我就不能上大学吗？”
　　“当然可以！”
　　“那你帮帮我，搞个文凭，我朋友说了，只要有个大专文凭，就能够让我当公务员！”
　　“你朋友？你朋友是干什么的？”
　　“这你就甭管了，只要你能帮我搞到文凭就行！”
　　天哪，我的许多学生本科毕业都找不上工作，有个大专文凭就能当公务员，这在10 年前也许很正常，可现在听起来怎么这么悬乎啊！
　　最近几年来，高校坚持扩招，升学率达到50%以上，大学生数目成倍增长，所以人才市场上流传着“学士硕士满街走，博士还能抖一抖”这样的顺口溜，大专生几乎都成了“摇头生”（人事部门一听就摇头）了，再说了，现在公务员成了香饽饽，凡进必考，怎么会那么容易呢？
　　我正这样想着，忽然车子停了下来。
　　她也舒了一口气，冲我一笑，说：“好的，该下车了！”
我打开车门，发现雨还在下，正准备说声谢谢，就听她说：“你在门口等着，我去停车。”
　　“什么？这是什么地方？”我有些惊讶。
　　“别紧张，到我家了。”她很古怪的一笑。
　　“什么，到你家，我到你家干什么？”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告诉你，我家就我一个人，我还能把你吃了？”
　　我没有想到，她居然利用了我的同情心。就很生气地说：　　　　“不，不，我不去，你还是把我送回我家。”
　　“你上去坐一会，喝口水也不迟，再说了，我还有事情请你帮忙呢！”
　　“不，有什么话，你就到车上说！”
　　“你这个人怎么是这样，我又不要你的钱，看把你吓的！”她有些生气。
　　“要也没有，我就这样，快回去！”我大声地说道。
　　“哦，我明白了，你是怕老婆！”
　　“怕老婆咋了，怕老婆有福气！”
　　“好吧，算我倒霉，真扫兴！”
　　说完，她很不情愿地掉转车头，出大门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来到离家20公里以外的一个地方，刚才她的家就是有名的“二奶小区”。
　　她故意把车开得很慢，然后递给我一支烟，我说不会，其实会也不敢要，报纸上，电视上老有这样的情节，结果都是男主人公被迷倒，任人宰割。
　　她见我不抽，自己点上了，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问我：“你喝酒咋样？”
　　“不会喝！”
　　“难怪！”她冷笑着，很无理地说：
　　“我原来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活得最没有意思的人，没想到你活得比我更没有意思。”
　　“你说什么，我活得比你更没有意思。”
　　“对啊，你这么一个大帅哥，烟也不抽，酒也不喝，妞也不泡，你说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以为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有意思？我觉得没意思。我觉得我当老师有意思，闲了可以下棋、弹钢琴、画画、练书法、打拳、进行各种体育锻炼，还可以旅游、唱歌，干什么不行？你也可以呀！”
　　“你这些才叫乱七八糟，你这些能当饭吃吗，能当衣穿吗，能当车坐吗，能当房子住吗？能给你评上副教授吗？”她一脸的不屑。
　　我一时语塞。
　　见我不吭声，她用胜利者的口吻说道：“你看我，现在还比不上一个民办老师吗？”
　　我依然不吭声。
　　她一踩油门，车子飞快的跑了起来。
　　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想，今天的“艳遇”，也许正如她所说，仅仅是一个玩笑。
　　终于到家了，我的心情非常复杂。
　　她用一种企求的口吻说：“我亲一下你，行吗？”
　　“不！”我很坚定地说。
　　她见我很反感，就换了一种口气，说：
　　“三木老师，我真的很感激你，你是个好人。可是，你这个人太纯了，你知道吗，水至清则无鱼。你如果这样下去，一辈子都做不了教授，你知道吗？”
　　她说着说着，眼睛里已含满了泪花。
　　我知道我给她解释多数与少数的关系也没有什么用，正想找一个合适的词，就听她说：“有没有纸，还有笔？”
　　“有！”我打开包，找了纸和笔给她。
　　她写了两行字，上面是“小丽”，还有一串手机号码。她把笔和纸条一起交给我，然后很平静地说：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不过你如果需要帮忙，或者想给你们领导送礼，你就给我打个电话。现在的领导，黑着呢！”
　　“我并没有看不起你，真的，这半年来，我还经常想起你的遭遇呢！”
　　“哈哈，说你纯，你还成了9999了，我老实告诉你吧，我说的是我们当初一起陪舞的另外一个小姐的故事，人家现在比我强，据说和一位高级干部好上了，你要是现在想让她给你帮忙，我可以给她打电话，真的！要不，我把她的电话给你？你就说是我的朋友。”
　　“不，不用，天黑了，你也赶紧回家，路上小心点。”
　　“有事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啊！”
　　“　好的！”我怕她纠缠，赶紧答应。
　　她开车走了，很快，就消失在冰冷的雨夜中。
　　她居然没有提自己要读大学的事情。
　　我将她给我的纸条撕了个粉碎，撒向空中，纸片如雪花般落下，散落在积水上面，无助的漂浮着。我一扭头，向家里走去。
　　要是往常，我在上楼之前，照例要到公交车站去找一个人，去找那个身材瘦小，在风雨中东张西望、冻的哆嗦的小女人。因为她是我的妻子，可今天，我不用找，因为她有事回老家了。
　　是的，我的妻子，在这样的夜晚，她没有豪华轿车，她能够带给我的，也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雨伞。
　　也许，这就是命运，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依然贫困的原因。
　　　无耻！我怎么能够把妻子和这种人相比呢？
　　我一边骂自己，一边上楼。
　　想起妻子让我照看窗台上的花，可我已经三天没有给它们浇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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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娃

这个故事独立成篇有多好!不用那个招徕人的标题!!
      请细致地排好格式,段与段之间空一行!!

颖文

山版说得极是

头和尾不错呢， 是小说的味道啦。 可惜了中间那几段， 像在看议论文

一楠

此篇较上篇要好，如能将中间的那段“说教”简而化之就更好了！

如山版所言，此可独立成篇。

汪少潭

感谢三位了，我今后将认真听取大家的意见，努力出好作品，也请大家继续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