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手纸写颂歌的人
他一直家贫。生活弄得他疲惫不堪。
他思谋着做点小生意，政策不允许；想养几只鸡鸭，人家割尾巴；想捣卖布票粮票，但看到弯着腰被批斗的人，他就心怵了……
但是，他有点知识。他觉得，有点知识的人与没点知识的人是应该不同的。他初中毕过业，而且他还爱好文学，特别是爱看诗歌。
他的爱好终于派上了用场。想不到全国掀起了农民写诗运动，全省学甘山。甘山农民写的诗，报纸上天天刊登。
他们村里也卷入了写诗运动，一时间涌现出让很多农民诗人，象王三婆，张二爷、赵九蛋……但他却看不起他们。他们肚子里有几点墨水，也竟然张着没牙的嘴巴在赛诗会上丢人现眼？他的诗质量起码超过他们一百倍。
他不甘心与王三婆之流为伍，所以他不想在赛诗会上朗诵。他想着要登大雅之堂，要上报纸。诗上了报纸，黑字白纸，全国都能看到，领导也能看到；说不定领导在惊喜之余抽调他到公社宣传当干部。
于是，他大量地写诗了。他一天到晚歪着脑袋在想诗，担糞时想诗，锄地时想诗，拉架子车时想诗，神魂颠倒，象害病的人一样。
他脑瓜里产生了很多绝妙诗句。想好了，就得写。可是，写诗得有笔，得有墨水，得有纸。笔倒有一支，是上学那时遗留下来的。没墨水，用锅墨灰制作。没有纸怎么办呢？买又买不起。
他只得去捡拾了。为了拾纸，他就装出拾破烂的样儿。破烂没有什么可捡的，大地上除了偶尔有一堆大糞外，其它什么也没有。
不过，有大粪的地方有时有纸，那是手纸。特别是公共厕所里手纸更多。他捡到它们，总是翻开仔细看看，如果不是太脏的话，他就会像作贼一样塞到他的破兜兜里。他不嫌脏。农民嘛，本来是脏的。
他作诗，总是先在地上用小棍子指指划划，指划好了，再认认真真地抄写在纸上，然后就恭恭敬敬地寄给省报。他的信封也是手纸糊的，虽然不好，但能用。对每一封信，他总是闻来闻去的，一般来说是闻不出什么味儿的。当然，编辑们也绝不会想到这是手纸。这个他放心，不会出麻达。那时寄稿件又不贴邮票，只剪一个角，可以寄出一封又一封。全国的报纸上都撒，他相信总会有几首诗出现在众人面前的。
他写的诗，当然是颂歌了。歌颂红太阳，歌颂幸福的生活，忆苦思甜、农业学大寨、阶级斗争、上山下乡、反击“翻案风”……反正报纸上宣传什么他就写什么。
他写得艰难困苦。他写得刻心镂骨，形销骨立。他用最大的手纸给自己写了张“座右铭”贴在墙上：“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在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看上几眼，打打气儿，增强信念，继续奋斗。
诗寄走了，他就关心起报纸来。他们生产队倒是订着一份省报，但送到瞎子会计家，别人看不到。开头，他去瞎子会计家看，几次后，瞎子会计的老婆烦了，总是说没送来，或者说丢了，娃娃拉去了，还热嘲冷讽地说你这么爱看报纸，那就自己订上一份吧。他没办法，又不敢得罪人家，就不再去了。他在村头去等邮递员，以问有信没信为名去翻一下报纸。时间长了，邮递员也烦了，见了他总是说没信没信，不让他翻报纸。他没法，也不敢说自己投稿的事情。投稿这事情象做贼一样，见不得人。
再后来，他就去邮局门口看报纸。邮局门口有个报栏，贴着几封报纸。可是，邮局离他们家有五六里路程，他要挣工分，时间很有限。于是，他就利用中午的时间去一趟邮局门口，一天也不拉下。只是，邮局把公事没当回事，有时不更换新报，让他白跑路。他有时很气愤，但又不敢去与人家争辩。有一次，他正好碰上一个穿绿衣服的人换报纸，他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这报纸每天都换吗？那人说：不一定，有时不能按时来，拿什么换呢？他想也是。省城的汽车总是爱来不来的……
虽然他的花朵结不成果实，但我觉得他的诗作还是很有“时代特色”的。比如：
“贫下中农一声喊，坚决打倒帝修反”；
“金色的大糞黄澄澄，贫下中农闻着香喷喷”；
“解放前的生活如黄连，解放后的生活如蜜甜”；
“永远跟着红太阳走，永远永远永永远。”
……
就这样，他勤奋地写作着，一直到他出事的那一天。
那天，他在邮局门口看完报纸，想尿尿，街道上不能尿，他就摸索到人家的厕所里（如果屙屎，他还舍不得在外面屙哩）。尿还没有尿完，他的眼睛就亮了。这里竟然有满满一篮子的手纸。如果把这拿回去，不知道要写多少首诗啊……
于是，他赶忙撒完尿，就将那篮子手纸全部塞入破兜兜里。来不及细翻，只能回去再挑捡了。
可是，当他走到大门口时，却被看门老汉给拦住了。看门老汉看他身上鼓鼓囊囊的，象是个贼，就让他把东西掏出来接受检查。他黑脸膛一下子变红了，死活不肯掏东西；他越是不肯，看门老汉越是怀疑，越是要检查。就这样死犟着。很多人前来围观。
有人终于动了手，将他鼓鼓囊囊的东西强行掏了出来。他通红的脸一下子又白了。
围观的人一看是手纸，都捂着嘴巴呕了起来。大家莫名其妙，他也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
最后，大家给他的结论是：神经病！
被大家“诊断”为“神经病”后，他再也不写诗了；不写诗了，当然也就不再捡手纸，死心蹋地过他的穷苦光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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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lqm407 于 2011-7-22 21:55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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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7-22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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