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魂
lqm407
(字数:3565)
闻心躺在草地上,一阵儿扭头望望东面山头的豁口处,一阵儿扭头看看西头村口处的请示台,一阵儿扭头瞥瞥南面的大渠,一阵儿又扭头瞅瞅不远处撅着屁股割青草的小黑儿……
豁口处还不见爸爸的影儿。爸爸去省城跑落实政策的事,已经五天了,应该快回来了。现在,闻心正构思着一首诗。爸爸是大诗人,闻心是小诗人,闻心就要用诗来迎接爸爸。也许爸爸一来,父子俩就要收拾行李回省城了。当然,也许爸爸出现后还是愁眉苦脸的样子……但不管怎样说,儿子要用诗句献给亲爱的爸爸。
张大娘的身影也说不定会在眨眼间出现在村口那红色的请示台前。张大娘走路歪歪扭扭的,叫人老是担心会突然跌倒,会将手中的饭罐子摔在地上。张大娘身影出现的时候,总是太阳刚爬到坪上大柳树梢头的时候,也正是闻心的肚子刚好“咕咕”叫起来的时候。
闻心掐一朵白色的小花噙在嘴角,眼望着一片碧绿。小草有着尖尖的叶儿,尖尖的叶儿上顶着一朵朵的小花,象满天的星星,象粥里的米粒;一只蜻蜓飞来,在花尖上点着尾巴,倒立了几下;另一只蜻蜓也飞来了,两只蜻蜓欢快地飞舞着,飞舞着,飞向晴空……
闻心已经想出了诗句,翻身写在笔记本上:
两只蜻蜓
张着透明的翅膀
飞上了蓝天
白云抚摸它的伤痕
微风拭擦它的泪眼
飞过草地
飞过山冈
飞过森林
向着今天说
再见
再见……
写完诗,闻心朝小黑儿那面看了看,心里说:小黑儿,说不定明天我们就远走高飞了,你再也不会欺负我了……
这时候,小黑儿割草割累了,正坐在草堆上歇缓着,一边捉虱子,一边斜着眼睛监视着他。
小黑儿小闻心三岁,是个十五岁的孩子,长得又瘦又小,象个不满十岁的样子。
那天,住队干部把小黑儿叫到身边,说:“你是咱们的红小兵,贫下中农的红苗苗,革命干部的好子弟,咱就把教育和监视狗崽子的任务交给你。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相信你是能够完成这光荣的革命任务的。”
当时,小黑儿一下子双脚并拢,向住队干部行个礼,神色庄重地说:“保证完成任务!”
小黑儿是尽职尽责的。张大娘叮嘱小黑儿不要太欺负闻心,可他根本不听,他总说老太婆懂什么阶级斗争。
小黑儿管闻心叫“小心”。
“喂,小心,我问你,农村好不好?”小黑儿经常有事无事这样问他话。
闻心懒得答,但又不得不答:“好。谁说不好?”
“好在哪达?”
闻心烦透了:“红旗飘扬,东风浩荡……”
“你怕是说反话吧?”
“那正话又是啥呢?”
小黑儿不会说了,他只是狠狠瞪闻心一眼,翻转身体,继续捉他的虱子去。
刚来这里的时候,闻心还以为小黑是个好娃娃,还好心好意地劝说:“小黑儿,你一天到晚闲着多可惜,你做点事情吧,比如说读读书,写写字。”他甚至想把自己心爱的笔记本送给他学习。
谁知小黑儿却硬梆梆地回话:“谁说我没知识?我认着几十个字了。我还会背好几条毛主席语录呢。”
“字是很多很多的。我教你吧。”闻心还是真诚地说。
小黑儿黑眼珠儿骨碌碌地转了起来:“你怕是要反动吧?毛主席要贫下中农教育你,还是让你教育我?”
想起这些,闻心为自己的自讨没趣感到羞愧。
张大娘终于来了。张大娘提着一个黑色的大肚子瓦罐,从西边村头摇摇摆摆地走来了。她老远就喊着:“孩子,吃饭了……”
闻心吃饭的时候,张大娘总是静静地瞅着他。张大娘是慈祥的。那满脸的皱纹,那黑黑的面孔,那缺着几个牙齿,微微凹下去的嘴巴,使闻心经常想起自己的奶奶来。
爸爸的口粮是二十八斤,闻心二十五斤。下乡后,他们把这些粮食全部交了出来,队长让张大娘给他们父子做饭。这些粮本来是不够吃的,可张大娘使他们够吃了,而且吃得很好。每顿还多多少少有点青菜什么的。
闻心吃饭的时候,小黑儿总会蹭过来。小黑儿的那点心思大家都明白,就是想吃一点残汤剩饭。
记得第一天,闻心剩了些汤汤水水让小黑吃。可是,这家伙很不会说话,吃喝后却说:“为啥狗崽子吃得这么好,贫下中农就吃不上白面饭?”
张大娘说:“人家是吃公家饭的,不象咱们,象鸡儿一样要从土里刨着吃……”
“可粮食是我们贫下中农种的,他凭什么吃好?”
冲着小黑儿恶声恶气的样儿,张大娘挥着手说:“去去去,黄嘴鸦儿,你知道个屁。你这么恶,就是不叫你吃……”
张大娘接着叹气说:“唉,世道咋这样,连小娃娃都是这么个嘴脸……”
小黑儿说:“革命小将就是这么个嘴脸,这是革命的嘴脸,无产阶级的嘴脸……”
张大娘骂道:“你妈个巴子!”
小黑儿说:“你还骂人,骂革命小将?”
张大娘说:“骂了你,天爷爷还不下雨了?去去,给革命老将的你爸汇报去,你爸还是我抱大的哩。”
从此,闻心再也不剩一点点汤水了。
小黑儿也很可怜。他爸爸虽然是队长,可也穷得要命。他除了逢年过节时能吃一点白面外,平时每顿都是高粱面浆水饭,还吃不饱。吃顿玉米面饭都要看个好日子呢。所以,看着闻心吃白面,更加深了他的仇恨。他将这个仇恨跟“革命”联系在了一起,使他对闻心越来越凶恶。
吃完饭后,张大娘提着空罐罐走了。闻心又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这时,小黑儿又嚷嚷起来:
“喂,小心,你光吃好饭,不干活,你看我已经割了三捆草了……。你是贫下中农请来的老爷吗?”
割青草,一百斤能记上五分工分。小黑儿贪这五分工分,所以就闲不住地割。而闻心尽量能不割就不割。因为他知道,他不是靠工分生活的。也许过不了几天,他们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要工分干啥?
渠水哗哗地流着。这渠是贫下中农三年苦干修成的,是“农业学大寨”的成果。水像小河一样大。渠是新修成的,渠身还很不稳固,需要看守。可现在正是青黄不接时候,争夺回销粮正紧张,贫下中农都上镇里粮站去了,大渠就让这两个娃娃守着。
可是,小黑心里老是想不通:要防着阶级敌人破坏,怎么却派着阶级敌人守渠哩?也许,这正是对自己的考验吧?
这时候,闻心听到了一阵异样的声音。他翻起身来。
闻心向着发出异样声音的地方走去。
原来大渠漏水了。大渠的一处地方,有个水洞正在汨汨地往外冒水。渠下面的草地上汪了一滩,在太阳的光线下很是明亮。
闻心本来想叫小黑儿一起来堵,但见缺口不大,自己一个人能堵住。于是,他拿起铁锨,撅着屁股,将泥土从渠里捞起,向着豁口处填塞,一锨,一锨,又一锨……
小黑儿看见了,喊道:“小心,你在干啥?”
喊了几声,闻心听到了,可懒得回答。还是一个劲地干着自己的活儿。
小黑跑了过来,看到了大渠的缺口,又看到闻心捞着铁锨的样儿,突然说:“好啊,你在干好事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在搞破坏!”
闻心说:“这是渠水自己漏的,我在堵塞……”
“不,你是搞破坏……”
“我搞破坏?我为什么要搞破坏呢?我破坏水渠干啥呢?”
“你就是搞破坏。我知道,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时时刻刻梦想着搞破坏……”
闻心突然一股热血在心头翻滚。但他很快就抑制住了自己。他尽量不去理会小黑儿,自己继续捞着铁锨挖着泥土。
谁知,小黑儿也捞起了他的小铁锨,阻挡闻心修补。小黑儿嘴里喊叫着:“这是你的罪证,这是你的罪证,不要掩盖你的罪证……”
闻心心头又黑血翻腾,但他还是忍着,说:“咱先堵上它,以后再说吧!”
“不,留着它让大家看,堵上它就没罪证了……”
闻心往里填土,小黑儿却往外拨土。一个填堵着,一个拨拉着。缺口越来越大……
缺口更大了,已经没法用泥土堵塞了。闻心就放下铁锨,跑过去抱来几捆青草捆。
闻心将草捆压在豁口处,小黑儿就将它扯掉;压上,扯掉。小黑儿还大骂:“你搞破坏,还糟蹋我的青草。我的青草可是给生产队的牲口吃的……”
缺口越来越大,草捆也没法堵了。闻心急了,就抱起一个草捆,猛地跳下渠去,用整个身体堵在缺口处。
小黑儿却在大渠上跳来跳去,呼喊着:“阶级敌人搞破坏了!阶级敌人搞破坏了……”
闻心虽然在冰凉的渠水中,但浑身却发烧发烫,头脑里一片空白。
闻心终于忍不住了。闻心想着报复了。他对小黑儿说:“小黑儿,我真是搞破坏。你来看,这儿有我的罪证……,喏,就在我这儿,你来看吧!”
小黑儿真的过来了。嘴里还叨叨着:“就是嘛,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闻心故意掏着他的口袋,拿出裹着泥浆的笔记本,向着小黑儿示意:“这是罪证……”
小黑儿伸手来接,却被闻心攥住胳膊,一把拉到水渠里。
小黑儿马上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惊恐得睁大眼睛尖叫起来。
闻心这时不再堵缺口了,他紧紧捏着小黑儿的脖子,一下一下地往水里淹。
小黑儿喝着水,头一扬一扬的。每次露出头的时候,他总是要喊叫一两声:“咕……打倒阶级敌人……”、“咕咕,毛主席万岁……”、“咕……打倒……”、“咕……万岁……”
后来,小黑儿不再喊叫了;又过了一会,小黑不再动弹了……
闻心知道小黑已经死了。闻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快意……
闻心也疲倦了。他觉得自己没有一点力气了。他又突然害怕起来。他想翻身起来,但他又不想动。终于,他一歪,头浸没在水渠中……
太阳若无其事地照耀着。两个孩子的尸体在水渠中静静地躺着。渠水小,冲不走他们,但水在这里被阻挡了一下,产生出一点点浪花。浪花从敞开的缺口处奔向草地……
几天后,省报上出现了一篇通栏通讯:《保卫大渠与敌搏斗,英雄少年英勇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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