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东边为大

野猪皮

东边为大

　　屋子里潮气很大，墙角长满黑绿色的霉斑。老梁头躺在炕上，半闭着眼睛，颧骨高高突起，使他的脸部看上去深深凹陷。老梁头身穿一件黑色的晴纶线毛衣。穿得太久了，袖口，领口已经磨破，大大小小的线头争先恐后露出来，有的还扯出弯弯曲曲的一段。

　　老梁头嘴张得很大，胸口剧烈地起伏。呼吸却很微弱。也许是还想吃点东西吧。他两天没吃东西了。他的肚子因缺少食物咕噜咕噜叫，而他一点听不到。吃，不过是他的一个下意识罢了。

　　他身下的褥子好久没拆洗了，没人给他洗。僵硬，肮脏。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酸味儿。蓝底白花的褥面，补了好多补丁，没补的地方也麻了花。

　　老梁头用鼻子重重出口气。他的脑子还不糊涂，他知道，这个褥子怕用不几天了。这个褥子啊，整整了跟他一辈子。就象他的女人。那个短命的女人，跟他过了十几年，扔下他和孩子走了。他的女人，现在，他都忘记了她长得什么样子，只有她留下的这个褥子。老梁头这些年一直睡这个褥子，睡在个这褥子上，他觉得心里踏实，安稳。就象睡在他女人身边一样。 几十年了，他女人的体温从没散过。

　　老梁头原先是一个单位的警卫，不在家住。每月挣的钱一分不少到月就交给小儿子媳妇。单位里有个食堂，老梁头闲不住，喜欢帮食堂的师父干点零活。食堂常有些剩饭剩菜，大师父一股脑儿倒进泔水桶里，桶上面飘着老厚一层油。老梁头见了问，这就扔了？

　　大师父说，咳，现在谁还在乎啊？上顿在好，下顿也没人吃了。

　　年轻人糟蹋东西，就是没从苦日子过来，搁挨饿那会儿，唉，影儿都看不着。

　　大师父说，那你要不挑，以后都留给你。

　　老梁头显得高兴，他在家，难得吃上这么好的东西，更何况这样家里还省了一份。

　　因此，老梁头回家吃饭的时候也不多。

　　老梁头喜欢和人讲他过去的故事。他当过兵，参加过解放战争。之前还被国民党部队抓壮丁。老梁头说，我那会儿十五岁，怕死呀，半道趁人不注意开小差了。不敢走大道，一色儿钻山，趟河，回到家时，脚下的乌拉鞋都漏底了。过后共产党和国民党打拉锯战，动员大伙儿参军报国，就参了军。跟着队伍打了不少仗，有胜也有败。要不是因为受了伤，兴许就跟队伍过江打美国佬了。抗美援朝不净是咱东北这旮旯人去的吗。老梁头最爱讲急行军，说，你们，现在吃点苦算什么呀，我们那会儿跑一天一宿，跑到下半夜迷迷糊糊听说对面发现敌人，两下就开火了，打得不亦乐乎，到天亮一看，却是自己人打自己人。闹误会了，好在都没伤亡。悬呐。要搁现在，你们受得了那个？

　　但是喜欢听老梁头讲故事的不多，尤其是年轻的，他一讲，人家利马就走，说他摆老资格，过去的事，听他一人瞎虚虎，谁信!搞不好还是个逃兵呢。

　　多数时候，老梁头在他警卫室的小屋呆着。呆不住就拿稻草编鸡窝，编装杂物的囤子。谁爱要，随手送了人去。得了东西的人知道他的喜好，回头送他一盒半盒的卷烟。虽然是劣质的，他仍然很高兴，搁手里翻弄半天，小心谨慎的锁在桌子里。他自己不舍得买那个，常年抽那种又辣又呛的旱烟。阳光好时，地上铺张报纸，把烟叶摊在上面，四角压上小石子儿，也不必管。晒到下午，烟叶子干了，拿竹节似的两手揉搓，揉碎了，装进塑料袋里，扎上口。遇到年龄相仿的，乐颠颠拿出来，卷个喇叭筒，一边聊一边抽。

　　爱和老梁头聊的，也是一个老头，姓郝。镇上的老干部，退休了，日子过得舒服。儿子是派出所的所长，女婿是军官。老郝头好喝，这个小店喝二两，那个小店喝二两，喝了酒不敢回家，就跟老梁头唠扯。老郝头常撩起衣襟，指着羊毛衫，衬衫说，瞅瞅，我说不要吧，非给买不可。看，这件，好几百穿身上，不还一样?我就不得劲，这么大岁数，闹摆！

　　老梁头低头看看自个儿松懈破旧的晴纶线衣，憨憨地说，老哥，你有福气啊。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老梁头的抠是有名的。大伙都埋汰他，说他一分钱攥出水。他褥子底下，也有些零钱。那是他在单位打小工挣的，也算个小份子。可他都攒着，平平展展压着。老梁头有两个小孙子，每逢孙子去了，左一声爷爷右一声爷爷叫。老梁头脸上的皱纹就开了，掀起褥子，摸出面值不等的硬币或纸币，塞在孙子手里，挨个屁股上拍一巴掌，说声，去吧。

　　老梁头住了一辈子破房子。去年春，国家照顾他这样的老军人，给他盖了新的三间大房子。老人兴奋得天天睡不着觉，起早贪晚的干活。扒树皮，筛沙子，拣石头，搬转头。

　　到树叶红时，房子终于盖好了，老梁头围着房子打转。不敢相信自己还能上住上这样的宽敞大屋。他琢磨着，自己和两个孙子住东屋，儿子和媳妇住西屋。还闲着两间小屋，跟媳妇说说，大丫头前年离了婚，带着个痴呆的孩子不容易，腾出来一间，让她娘俩暂时借住，以后有了合适的再找人家。大丫头跟着几个弟弟妹妹没少挨累，眼下她有难，能帮就帮帮吧。

　　老梁头心里盘算着，精神头格外好。

　　不久，老梁头全家搬新居了。但是他没住东屋。而是住西屋。小孙子也没跟他一块住，住在另一个小间。他有点糊涂了，不是有老话说吗，东边为大。我是爹呀，该我住东屋才是。那我住西屋，谁比谁大呢？老梁头本想问问媳妇的，可看看媳妇的脸色，还是算了。另一间屋子也占上了，堆满了杂物，粮食。老梁头张了好几回嘴，最后打消了念头。

　　后来，老梁头打更的单位换领导了。新领导给他多开了一月工资，打发他回家了。 领导说他年纪大，万一出点啥事负不起责任。回家后他才听说，新领导把他姐夫弄去当警卫了。他姐夫单位不好，下岗了。

　　老梁头成了吃闲饭的人。媳妇的脾气不知怎的越来越大。摔盆子砸碗，骂外面的大公鸡不正经，老掉渣了还跑骚。

　　老梁头心里明白，媳妇骂得是谁。

　　那个，和他相好了几十年的女人。老梁头其实挺愧疚的，这么多年，那女人给了他身子，他却什么没给过她。那女人有丈夫，有家。担着风险呢，背着恶名声呢。老梁头常说，那女人是个傻女人。女人不在乎，仍旧给他和他的孩子做衣服做鞋。那女人不是他的女人，可却做了他女人该做的事。

　　那女人病了，老梁头把自己剩吃俭用的五百块钱偷着给那女人。真的，这辈子，就这一次。

　　媳妇知道了骂，说吃里扒外，叫他赶紧搬出去，别在让小辈人跟着丢人现眼。

　　老梁头像被扒光了衣服，羞愧难当，上一股不小的火，吃不下睡不稳，勾起病根儿，支撑不住，躺炕上了。

　　老梁头昏昏沉沉，见他女人来了，就问她，你说，到底东边大还是西边大呢？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纪慎言

作者很有生活，而且观察得很细。因此叙述的语言也很流畅和到位。
不错的文章。

山里娃

最初由 纪慎言 发表
作者很有生活，而且观察得很细。因此叙述的语言也很流畅和到位。
不错的文章。

纪先生评价的很对，写的相当不错，既有家长里短的描写，又有对过去的怀念，这个老梁头不容易，所幸的是有个女人在关心着他，只是她也是一个有家的女人，这种情感的纠葛，叫小说好看了。
       送精华一道！！

朱竹

很有味道，有生活底蕴，有很厚实的生厚底蕴。问题大概也出在底蕴的厚实上，一切都是那么生动，这个舍不得，那个也舍不得-------满可以写得再好一些。可否拿纪老的小说和自己的作一比较--------

野猪皮

感谢几位老师。
纪老师是俺的尊重的学者和长者。山里娃是俺敬佩的斑竹。他们的文章都是俺学习的榜样。朱竹老师虽是初识，却能如此关注俺，不胜感激！！还望继续得到您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