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最后一个道士

王立

　　　　　　　　　　　　　 一

　　运河岸畔的紫金浜，既是京杭大运河的一条支流，又是江南水乡一个自然村落的地名，地处杭嘉湖平原腹地。
   
　　在紫金浜南岸，有一座千年古刹祥云观。现在的祥云观已仅存山门。山门砖壁高逾数丈，构建坚挺。正门上额刻有“祥云高眺”四字，左右两边为马蹄形门框，东额镌“春和”，西额刻“秋爽”。站在这衰落不堪却巍峨犹存的山门前，让人可以想像到昔日的祥云观是何等的气宇轩昂、气象庄严！
   
　　祥云观内一片废墟。庭院右侧，屹立着一块巨石，高约两米，光可鉴人。走过数十米，那应该是当年祥云观下院的地方，还有一口千年古井，目力所及之处，只是一片黑暗，深不可测。再一里开外，便是海拔五十米的半山坡。在这水乡平原，祥云观能够倚山临水，确是一块风水宝地了。
   
　　祥云观始建于唐宋，兴盛于元明。乃运河境内著名道家圣地。紫金浜距离运河镇不过水路十里，舟楫往来十分便利。据民国十六年由乡贤修撰的《运河镇志》记载，旧时的祥云观最隆重的道教活动，是每年农历七月十五前后举行的“翻经会”。道士们将观中所藏经书，置于庭院中摊晒。传说中凡是翻晒过经书的人，神仙将保佑其取得好收成。这一带乃江南蚕乡，四乡八邻蚕农无不纷至沓来，在烈日下挥汗翻经，祈求神仙赐福。
   
　　清末光绪年间，祥云观已日渐败落。尚存真武行宫、九天殿等。真武大殿内，威严的张天师犹冷眼坐观人世沧桑。一走进这大殿，谁都感到气象森严得喘不过气来，谁都不敢张狂放肆。
   
　　光绪三十三年初冬的一个深夜，祥云观的最后一个道士慧明法师舍命相救被太湖匪徒劫持的十数个良家女子，被匪徒绑于观内庭院右侧的巨石上活活烧死，祥云观也被一把大火毁于一旦。从此，祥云观便徒有虚名。
   
　　然而，废墟里的那块巨石上，每逢雨雪霜露，便赫然映现出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年轻道士，手执尘拂，神态安祥。
   
　　历经百年，巨石上的道士身形清晰依然，让人不胜惊叹！于是，那久远而又神秘的传说，就在后人一遍又一遍的怀想里，栩栩如生地复活了。

　　　　　　　　　　　　　二

　　祥云观的最后一个道士——慧明法师，年仅三十来岁。长得眉清目秀，神态不俗。
   
　　慧明法师不是本乡本土的人，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但他来自何方，却是谁也说不清楚。那时候，多少紫金浜人怀着好奇心，打听他的来历，慧明法师只是含笑不语。慧明法师主持祥云观已有五、六年了。他散淡随和，又能医病治疾，在紫金浜深得人缘。
   
　　而他的前任主持虚明法师，却是一个让人讨厌的道士。这个虚明法师整天手执尘拂，装神弄鬼，故弄玄虚，还是个放荡的好色之徒。凡有妇人来观内求神拜佛，虚明法师必以污言秽语戏之，甚至动手动脚，既搂又抱，还要与妇人强行性事。有一次，虚明法师留宿了一个外乡来的迷了路的妇人，他在那妇人身上酣战不息，竟把持不住，狂泄不止，终至气绝身亡。
   
　　紫金浜地处肥沃平原，历来民风淳朴、善恶分明。他们虽然对虚明法师不敬、唾弃，但却好生善待着慧明法师这个远来的道士，都把他当作客居异乡的亲戚。清明的甜麦塌饼、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腊月的年糕，还有各式时鲜果蔬：春菲、竹笋、西瓜、桃子……，总有人忘不了给慧明法师捎上一份。慧明法师手执尘拂，作揖言谢：“无量天尊，不敢不敢……”推辞不得便笑纳了。入乡随俗，随缘而至，不可悖逆了邻里人家的一片好意。
   
　　慧明法师每天五更起床，洗漱完毕，便把门首、庭院、真武殿等打扫得干干净净、井然有序。似乎从来没有人见他做过道事，倒是常常看到他在祥云观外的一块地上莳弄作物。
   
　　观内无道事，却也有尴尬事发生。一日傍晚，慧明法师从地里回到观内歇息，忽闻真武大殿内传来男女求欢声，心生疑惑，便撞进门去，却见两个痴情男女光了身子，在张天师前的蒲团上，正行鱼水之欢。慧明法师如遇电击一般目瞪口呆：“无量天尊……”，那两个男女惊得手足无措，稍顷回醒过来，双双跪于慧明法师面前，不住地磕头：“求大师饶过我们、大师开恩……”，慧明法师闭了双眼，手挥尘拂道：“快快离去，休得再来玷污道家净地。”那两个偷情男女既羞又愧，胡乱地穿上衣服，慌不择路地逃出了祥云观。
   
　　那时，祥云观左右道坊两边都是田地。慧明法师下地干活的时侯，总是遇到三五成群的乡民在各自的田地里耕种劳作。慧明法师与乡民们一边干活、一边热情地寒暄招呼，没有一点儿隔阂。说笑之间，时间就飞快地溜走了。乡野之地，乡民们往往说着笑着便打岔了。这不，一个妇人侃起了“荤话”：“慧明法师，晚上寂寞不寂寞？要不要找个小媳妇？”对面的桑园里一阵哄笑。慧明法师白净的脸上泛起潮红，连忙低声念着：“急急如律令……”，只听又一个妇人接着喊道：“你要是觉得慧明法师寂寞，干脆把你那宝贝闺女阿兰嫁给他——”，“我是想把女儿嫁给他，可他不要呢——慧明法师你说是不是？”乡村妇女的玩笑如同广阔的田野一样没遮没拦、无拘无束，把慧明法师臊得满脸通红，只顾低头干活。
   
　　慧明法师认识这个叫阿兰的姑娘。正是二八佳龄，文静秀美、亭亭玉立。去年春上，她患了失眠症，整夜整夜不能入睡，多次外出求医不愈。身子便日益消瘦起来，面黄肌瘦、神情憔悴。
   
　　有一天，阿兰姑娘由她娘陪着来到祥云观，在张天师前虔诚地求拜神仙。慧明法师问明情由后，开了一张处方：
   
　　石菖蒲三钱、五味子三钱。
   
　　然后交于阿兰娘，说：“试试这个方子吧。药抓回来以后，加水两碗、黄酒六钱，水煎，滤汁后在睡觉前三小时服用。记着，要连服七天。”

　　阿兰娘半信半疑地照着做了。一个疗程之后，阿兰的失眠症果然痊愈了。晚上酣然入睡之后，一觉睡到了大天亮，面色也红润起来。喜得阿兰娘逢人便说：“州府的郎中都不及祥云观的慧明法师。”还带了阿兰专程来拜谢慧明法师。慧明法师阻挡不及，只见阿兰已双膝跪地，声如莺啼：“谢谢慧明法师——”，慧明法师赶紧还礼：“无量天尊、快快请起。”
        
　　慧明法师妙手回春，十分了得。名声传开，村民一旦患有疑难杂症，便来找他医治。到了后来，外乡村的病人都慕名而来，求医问诊。慧明法师有求必应，态度和蔼，且分文不取，所以口碑极好，都称他是华佗再世。
   
　　运河镇上有一个做蚕丝生意的绅人，他的公子患了“羊癫疯”，发作起来跌倒在地，口吐白沫，十分可怕。遍寻医家、化费千金，无奈顽症难愈。闻得乡人传说，这绅人立即带了公子快船而来，见了慧明法师便作揖许愿：“法师若能治愈小儿病根，当以千金酬谢。”慧明法师淡淡一笑，详察病情后，提笔开了处方：郁金六钱、明矾六钱、全蝎六钱。又仔细嘱咐了一番服用方法。半年之后，绅人欢天喜地赶至祥云观，对慧明法师说：“法师真乃神医也。小儿服了法师药方后，从未复发。只是、当初一诺千金……”，慧明法师手执尘拂道：“无量天尊，道家人但求众生平安，岂为钱财？”绅人听了甚为羞愧，在张天师前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又向祥云观捐了一百两纹银。

　　　　　　　　　　　　三

　　光绪三十三年，初冬。
   
　　一天深夜，沉睡中的慧明法师被祥云观外的敲门声、吆喝声惊醒了，他赶紧披衣下床，打开大门。只见一伙汉子掌着明晃晃的火把，涌入祥云观，随后押进来十几个哭哭啼啼的女子，个个都年青标致。慧明法师定晴一看，阿兰姑娘也在其中，她绝望而又哀怜地看了慧明法师一眼。慧明法师悚然一惊。
　　
　　一个匪首模样的汉子，满脸络腮胡子，凶神恶煞般地对慧明法师说：“道长，借你的宝地用一下，把这几个女人关起来，我们还要出去办事儿。”
        
　　慧明法师手执尘拂，冷冷说道：“无量天尊，敝观……”
        
　　“少罗嗦！”匪首吼了一声，踢开真武大殿的大门，把这些年青女子推进殿内，又留下两个喽罗严加看守：“要是跑了一个女人，小心你们的脑袋。”说罢，把手一挥，其余土匪飞快下船，疾速而去。
   
　　慧明法师关上大门，回过身来。那两个看守的匪徒向他一摆手说道：“道士，没你的事，睡觉去吧。”
        
　　慧明法师走过真武大殿时，殿内女子泣声嘤嘤，深夜听来，尤为悲切。他回到卧室，心如乱麻。他知道，这伙太湖匪徒劫财劫色，恶名远扬。每到一处打劫，必有内线。哪家有财物、哪家有美女，都是一清二楚，所以屡屡得逞，气焰嚣张。这伙强盗，肯定又是去打劫了，而且将很快折回，天亮以前逃离紫金浜。这些良家女子，看来难逃厄运。
   
　　慧明法师手执尘拂，苦思良策。自己身单力薄，断不是那两个匪徒的对手。若鲁莽行事，丢了自己的性命不说，那些女子却是一个也救不了。去报官府？时间也来不及了，去运河镇来回一趟，怕这些良家女子早已被匪徒掠抢而去了。怎么办？在万籁俱静的黑夜里，他甚至听得清自己的心跳声。
   
　　终于，心急如焚的慧明法师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他点亮蜡烛，熬了一锅稀饭，放了食盐和蔬菜，又加了几味草药，把稀饭煮得清香四溢。然后，端到真武大殿门口，谦恭地对两个匪徒说：“敝观乃清净之地，请两位施主就此素斋充充饥吧。”两个匪徒闻着香味，高兴极了：“道士，多谢了。”便狼吞虎咽般地喝完了稀饭。没过多久，忽感睡意袭来，竟倒在地上酣睡起来。
   
　　慧明法师立即打开殿门，唤了一声：“阿兰姑娘……”，阿兰闻声泣道：“慧明法师，救救我。”殿内女子一齐哭喊起来：“法师，快救救我们吧。”慧明法师赶紧制止大家别声张，并飞快地为她们逐一松绑。幽暗的烛光下，慧明法师神色庄重，对大家说：“你们马上从后院出去，翻过半山坡，再四下分散躲藏起来，到了天亮就没事了。”众女子跪下磕谢，慧明法师一跺脚道：“时间紧迫，还不快走。”
        
　　看着众女子终于逃出魔掌，慧明法师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忽见阿兰又急匆匆冲进殿来，拉起他的手说道：“慧明法师，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慧明法师抽回自己的手，坚决地说：“我与九天同在，不能一走了之。”阿兰充满忧虑地说：“你放了我们，那些土匪要杀了你的。”慧明法师神态安详：“若是在劫难逃，我又岂能苟且偷生？阿兰姑娘，你快走吧！”阿兰双眼噙泪，动情地叫道：“慧明法师，你……”，慧明法师决绝地挥了挥手，转过身去。
   
　　阿兰一步三回头，哭泣着离开了真武大殿。

　　　　　　　　　　　　　四

   
　　三更时分，匪首带了人打劫回来，在祥云观外又是敲门又是叫喊，观内兀自寂静无声，撞进门去，只见那两个看守的匪徒倒在真武大殿门口，犹在呼呼酣睡，踢了两脚，没有任何反应，又一脚踹开真武大殿的大门，却见殿内空空如也，那些年青标致的女子已全无踪影。
   
　　——唯有慧明法师，端坐于蒲团之上，仿佛入定一般。
   
　　满脸络腮胡的匪首气急败坏，凌空一掌把慧明法师打倒在地，一脚踩着他的胸口：“臭道士、竟敢坏我的好事！说，你把这些女人藏到哪里去了？”
        
　　鲜血从慧明法师的嘴角渗出，他双目炯炯有神，直视匪首冷冷一笑道：“来何所来，去何所去！”
        
　　匪首须发皆立、双目圆睁，对着慧明法师的胸口狠狠踩了下去，慧明法师痛苦地弓了身子。匪首喝令左右：“来呀，把这臭道士绑到外面石头上，给他点天灯——”
        
　　匪徒们把慧明法师拖出真武大殿，绑在庭院右侧的那块巨石上，又抱来一堆柴禾，置于他的脚下。
   
　　匪首咬牙切齿地说：“不知好歹的臭道士，明年今日就是你的祭日——点火！”
        
　　慧明法师淡然一笑，抬头仰视苍穹。浩渺无际的天空一片幽蓝，宽广而宁静，无数的星星在煜煜闪烁。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啊！
   
　　熊熊的大火燃烧起来，疯狂的火舌吞噬着慧明法师的道袍和肉体。身着青色道袍的慧明法师神态安详，犹如凤凰涅般一般，在烈火中更生。
   
　　众匪惊惶失措，弃了火把逃离祥云观。丢弃的火把点燃了真武大殿，并迅即蔓延开来。

　　　　　　　　　　　　五

　　阿兰并没有逃远，她隐藏在半山坡的树丛里，注视着山脚下的祥云观，牵挂着慧明法师的生死安危。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求着：神仙保佑慧明法师平安无事！
   
　　当祥云观的大火映红了黎明前的天空时，阿兰猛然惊醒了过来，她不顾一切地冲下山来，冲进祥云观。
    　
　　真武大殿烈焰熊熊，灼热的空气如巨浪扑来。那块巨石上已一片通红，慧明法师形骸犹在。
   
　　“——慧明法师！”
        
　　阿兰充满悲怆地呼喊了一声，晶莹的泪珠从她秀美的双眼里涌了出来。在泪眼朦胧中，阿兰仿佛看到，眉清目秀的慧明法师手执尘拂，微笑着遁身而去。
   
　　“慧明法师——！”
        
　　悲痛欲绝的阿兰向着那块巨石一头撞去，立刻香消玉陨。那发自生命深处的呼喊，在紫金浜上空久久地回荡着、回荡着……

王立

趁有时间发一个小说来与大家交流：））

龙侠

交流学习

山里娃

好一代可歌可泣的道人，慧明法师在作者的笔下格外感人！！

忆眉如黛

又见王立好文章：）

山里娃

绝对精华!!

滢滢

真是好文章，学习了！问候王立兄：）

山里娃

最初由 王立 发表
趁有时间发一个小说来与大家交流：））

希望多来太虚!

王立

龙侠兄：互相学习！

山里娃兄：谢谢兄弟厚爱。有时间一定多来：）

滢滢、忆眉如黛：不好意思啊，来凑热闹呢，呵

山里娃

最初由 王立 发表
龙侠兄：互相学习！

山里娃兄：谢谢兄弟厚爱。有时间一定多来：）

滢滢、忆眉如黛：不好意思啊，来凑热闹呢，呵

并真诚地希望你多关注其它的网友的帖子啊，你的评论很有见地的啊。

王立

山里娃兄，没问题。
最近我在玩个长稿，
有时间一定多来学习：））

山里娃

哈哈,那就提前祝贺!!

滢滢

王立兄是我们嘉兴地区有名气的评论家呢。我还有他一本《芬芳的岁月》的书呢，好多的书评，很不错的。

山里娃

最初由 滢滢 发表
王立兄是我们嘉兴地区有名气的评论家呢。我还有他一本《芬芳的岁月》的书呢，好多的书评，很不错的。

果然大家啊！！敬佩！！

卢江良

很传统的一个小说，文字和构思都比较老到，但新意方面缺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