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腰系蓝布围裙,坐马扎子上对着一块石碑金钩银划,听见她嘟囔,撇嘴翻眼,“嘁!笑话,黄口小儿,无聊透顶,有辱斯文。”沾满石头末子的左手推了推鼻子上的花镜,继续敲打。
在爹夜以继日地敲打声里,如嫦像喝足了水的玉米棵,长个儿抽穗,凸凹有致;可惜是个跛子。眼瞅着同龄的女伴儿考学的考学,嫁人的嫁人,如嫦心里虚得很,觉得自己就像路边横七竖八躺着待刻的石碑,无人问津。
真是作孽,一家人非弄这些东西,晦气。谁家男孩子愿意找这样人家,一辈子和死人打交道。如嫦夜里长吁短叹,心事儿像夜空里悬着的星子,又多又杂。
没考上高中,她不想去复习,爹娘就坡下驴,算了,别上学了;女孩子不比男孩子,认得自个儿名不当睁眼瞎,过两年找个婆家行了。
如嫦知道,自己长得并不丑,也不算笨,主要是小小的生理缺陷给自己的整体形像拉了分。唉,这不是评委打分,可以去掉最低分,这个跛得跟她一辈子。
女大不中留。如嫦娘虽然人里里外外粗糙了些,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个理儿是明白的。农村女孩子就像集上的青菜,越留越蔫越不值钱,瞅准机会就得出手。
如嫦娘隔三岔五就去希胜家串门子,带些瓜果梨桃点心什么的,小恩小惠,甜言蜜语。希胜家的是个人精,心里明镜儿以的,嘴里夸奖如嫦人长得俊,懂事儿,让如嫦娘放心,侄女儿的事儿包她身上。如嫦娘千恩万谢,泪眼婆娑。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几次小恩小惠之后,希胜家的也帮着张罗了几个,相了看了,最后都无疾而终。
对女儿的事老白不动声色,他相信命中无有莫强求,缘份到了自然水到渠成。他是村里有名的高人,闲来无事看风水算姻缘,但是他从不轻易出手,曰:天机不可泄漏。如嫦娘暗地里去托媒他睁只眼闭只眼,不理会,由她去。
娘去希胜家串门子如嫦知道是为她的终身大事,不问不说,该干嘛干嘛。女孩子在这些事儿上该端着还得端着。虽然说在电视上看到里面的女孩子个个敢说敢做敢爱敢恨,可那毕竟是做戏,当不得真。话说回来了,如果自己像她们那样不残不疾的,有什么不敢说不敢做不敢爱不敢恨的?唉,平时坐着不动还好,只要一走路,一跛起来,自己的心气儿马上就低落下去,不由得你不低调平妥。
立秋过后接连着下了几场雨,一早一晚温度明显低了。如嫦早晨草草吃了碗粥,又喝了半碗红糖姜水;夜里着凉,鼻子有些闷,给娘说了声,骑电动车去爹刻碑的摊子守着。老白一早坐汽车去泰安联系石材,嘱咐如嫦谷庄的谷文祥家上午来人取石碑。
庄稼棵子绿油油的一片连着一片,高的玉米,矮的棉花、大豆,个顶个儿透着一股子野劲儿,里里外外满满当当的。如嫦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棵庄稼,快要熟了,等人来收。只是,那个人会是谁呢?
他那样的?如嫦在心里摇了摇头,感觉可能性不大。他是初一时候的班长,数学特别好,爱打球,跑步也跑得快。可是,他那样的,又有几个女孩子不喜欢呢?对于自己,他更多的是同情,而不会有别的,即使有,也是自己想他多,他想自己少,或者是他压根儿没对她动过心思。
那么另一个他呢?他是班里的英语课代表,英语成绩非常棒,经常代表学校去参赛。有次进教室,他和她不小心撞一块儿,他挺自然地说声对不起,而她竟脸红了,低头回到自己座位,老半天缓不过劲儿来,就像电视上男女主角偶然相遇一样。撞是撞了,接下来没了下文,桥归桥,路归路,没有任何发生爱情神话的迹象。
唉,罢了罢了,如今他们她们要么顺利地读取高中、大学,要么去打工成家立业,都奔着自己的幸福路去了,脑子里哪会有自己这个跛子同学。
正想着,后面传来机动三轮车的轰鸣声,如嫦放慢车速,紧贴右边让三轮车过去。车上坐着一个年轻人,挺白净的,模样长得有点儿像班长。如嫦心里微微动了一下,像路边的玉米叶子,随风轻颤。
来到刻碑的小屋,远远地见刚才的那辆三轮车停在门旁,车上的人正把着一块块碑仔细辨认。如嫦把车停下,关了电源,拔了钥匙,扫了一眼那个年轻人,问他,你是谷庄的?他点了点头,一脸地肃穆,指了指脚边的一块石碑说,这、这、这个就是。然后掏出钱来,一张一张地点给如嫦。他的手厚实干净。近了才发现,他和班长长得不太像,他的脸轮廓比班长要大些,不秀气,平头,阔嘴,厚嘴唇,短须,上身藏青色汗衫,下身灰裤,脚上黄褐色凉拖鞋,脚还算干净。如嫦等他点完然后接了,自己又数了一遍,正好。装车走人。
等那人走了,如嫦静下来,拿出自己带来的杂志随便翻看。“这、这、这个就是。”想起刚才那人的表情她就想笑,不知是紧张还是本来就口吃,感觉挺好玩儿的。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是知道他是谷庄的,碑上刻着的谷文祥想必是他的父亲。
一来二去的秋就熟了。如嫦天天跟着爸妈去收秋。地不多,二亩玉米,一亩棉花,可是程序一样也少不了。玉米要先掰了槌运回家,剩下的玉米秸子希胜家的早给说了要了喂牛,她自己来割;别人家如果要都是花钱买,如嫦娘送个顺水人情不收钱了,希胜家的心知肚明,又说了些安慰话,说她正扫听着呢,现在农村的小伙子们都出去打工了,在家的不多,让如嫦娘别着急。割了玉米秸子,倒茬种上小麦。棉花白了一茬又一茬,叶子不再鲜亮,星星点点像是长了妊娠斑。
地里不忙了,如嫦经常一个人去拾棉花,棉花星星点点开的也不多,她有一搭无一搭地走着拾着,棉枝棉桃的棱角偶尔会划着她的手,轻微地疼。天高了,太阳更远了。如嫦的心情像晚秋的漫野,眉梢眼角里渐渐显出些寂然来,无人可说,无处可放。
如嫦25了。在大城市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在农村,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差不多都结婚了,即使没结婚的,也大都定下来了,只等着办喜酒了。小的时候村里有结婚的,如嫦还喜欢去看热闹,渐渐地年龄大了,她越来越没心思看别人的热闹了,她受不了别人的目光。其实别人的眼神可能根本没有任何含意,可是在她眼里却变得复杂起来,总感觉人家是在问她,如嫦,你啥时候结婚呀?
娘有时候也加着小心劝她,闺女,娘知道你心气儿高,可是话说回来了,女人这一辈子归到底就是个命,命里该着你跟谁就跟谁,该认咱就认。要是再遇着差不多能可心的,咱就矮矮身子,能过去就过去吧。如嫦低头不说话。娘也不敢再多说,轻叹。
老白依然如故,不闻不问。每天晚上烫二两酒,一碟水煮花生米,在自己的王国里悠哉游哉。他早算过了,女儿的婚事就在年前。可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天机不可泄露。他一直认为,女儿的跛便是自己泄露天机的后果。唉,苦了好好一个女儿。
夜里下雪了,窗外映着白光。早起的鸟儿忙着找虫吃,一只喜雀叽喳着把如嫦唤醒,她起身简单洗了把脸,找出扫帚把院子里的雪仔细地扫净堆成堆,又把大门外胡同里也扫了,一直通到大街上。刚放下扫帚,希胜家的就进了门,嗬,你瞧瞧俺侄女,真勤快,这么早就扫完雪了,比个男人都能干。爹娘闻声出来让进屋里烤火暖手,希胜家的瞧着如嫦大声大气地说,喜事来了!如嫦一听红了脸,心狂跳,借故抽身回自己屋凝神听着。谷庄的,谷文祥的大小子,人能干,见过如嫦,对如嫦挺满意的,有点口吃,没别的毛病,给他爹治病,日子累,哥仨他是老大,耽误了,好人家……
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耳朵里,如嫦心下一颤,莫非是他?“这、这、这个就是。”她轻轻笑了,脸热异常。
娘叫她了,她嘴里答应着,照了照镜子,瞧这脸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还不让希胜家的笑话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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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1-8-25 16:0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