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死亡对话

锡兵

??????????????（一）

　　杨雪终于停止了奔跑。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记得刚才耳朵里满是滚雷般的暴鸣，连续不断。现在，四下里突然寂静了，没有了炮弹的尖啸撕裂郁闷的空气，她反而不知所措了。环视着陌生的环境，她弯着上身，大口地喘着气，这是哪？刚才明明是沿着小道向北跑，可是现在怎么还是在阵地上？

　　四周一个人也没有，看来部队已经全部转移了。空气中的敌意压迫过来，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那只马可罗夫式手枪不见了，枪套空空的。她感到肩头有些灼痛，牛皮药箱还在，刚才居然没有感觉它的重量。现在，它变得沉重，勒痛了她的肩膀。那些本来静默的巨大弹坑，空洞地嘲笑着这个唯一的守卫。杨雪打了个冷战。

　　接到转移命令时，她正在358团支援分队，他们的任务是就地组织防御，掩护前沿部队后撤。两个小时后，接到撤离命令，同时分队步话机被摧毁，然后敌人突破了阵地。。。他们边打边撤，在经过敌人炮火封锁区时，大家走散了。

　　敌人就要来了，敌人？我不能呆在这里，一个女兵。。。想到这，她挣扎着想走，可是腿一软，又坐在地上。

　　抗美援朝，保家为国。杨雪参军是哥哥的主意。

　　那天，就读于燕京大学法学系的哥哥找到杨雪，告诉她不要读书了，我们还是参军吧，杨雪问为什么，我们读书时填表民族一项，你说不能填我们的满而要填汉，因为天下是汉人的。这次怎么
又放弃学业去参军？国家有战事，保家为国是军队的事啊。

　　不为这个国家打一仗，终究不是一等公民。这江山，怕是要军人来坐。哥哥说。

　　是妈妈意思？想起在满洲的母亲，那个抽旱烟喝烈酒的精明女人。当初就是她，鬼使神差地坚持不置地不买房，全靠租用。诺大的家族，拥有两个商号的买卖，却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坦然地度过了社会巨变的动荡和甄别。开明的母亲自己没有读过书，却支持所有的孩子上学。并指定男孩子必须去读可以做官的专业。而女孩子，也要学西学，上洋学堂。排行最小的杨雪，上了教会支持的女子学校。虽则敏捷刚毅不如母亲，聪慧坚韧却丝毫不差。

　　“妈妈！”杨雪心底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唤。

　　然后她想到上帝，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上帝。杨雪怀念起读书时那个关爱她的英国修女玛莉，她的纯朴和宁静曾那样吸引杨雪，杨雪甚至因为她而沉迷于西文，受了玛莉修女的影响，杨雪也不喜欢美国人，她觉得美国人大多不安分，后来的“沈崇事件”更使她对美国人彻底失望，以至于她曾感觉美国人就是喜欢把什么都搞糟的人，并且从来不会尊重别人。

　　但是现在，她自己也很糟，没有比现在更糟了。

　　也许我该做些什么，她努力地抬起头，搜索四周。阴云低沉，满眼灰暗的世界。遥远的空气中隐约还传来零星的枪声。

　　辨别方向，她记得在学兵连，那个英俊的林排长曾教过她们许多方法。可是没有指北针，没有太阳，没有树木，炮火犁过的山坡甚至辨不出阴阳，她有限的记忆终于没能给她具体的指导。也许，自己已经跑到安全地带？她竟突然萌发了莫名的希望。

　　其实，危险正向她逼近。

????????????????（二）
　　隶属于美军步兵第七师的马尔克中士和机枪手盖博下士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上等兵伊文思。他们的任务是在装甲部队完成突破后搜索后方阵地。清除散兵、寻找己方伤员。面前这片阵地显然经过了恶战，残破的枪支，散碎的弹药，半埋在弹坑中的尸体，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伊文思感到胃很难受，他摘下眼镜擦拭，独自信步登上阵地的斜坡，然后戴上眼镜，这时他惊呆了------十米外，一个中国兵正面对着他。

　　上帝！他吓得大叫，掉头逃命。与此同时，与他对视的杨雪也吓得跳起来，转身往后面的山沟里跑。

　　马尔克和盖博飞快地端枪冲了上来，盖博的机枪首先开火，压制可能出现的对手，子弹横扫出一片弹幕。没有还击。当他们冲过坡顶，却只见到一个小巧的中国兵兔子般惊慌地逃命，脑后甩着两条辫子。

　　“伊文思！看看你的敌人！”盖博裂嘴大笑，露出烟熏的几只歪牙。

　　“抓住她”马尔克命令。

　　三个美国兵象三头北美野牛勇猛地冲向几十米外柔弱的目标。

　　杨雪跑到沟底，再次跌倒，等她踉跄地爬起，几个敌人已经冲到身边。她绝望地要拼命，目光没有搜索到石头，却一眼看到了半露出地面的一个灰绿色的圆铁盖。

　　“地雷！”杨雪毫不忧郁，跨前一步，“砰”地踏上这颗苏式防步兵雷。

　　“不——！”跑在前面的马尔克惨叫一声，腿先软了，一下子扑倒在杨雪脚下。盖博和伊文思本想转身，但下冲的惯性使他们卷起尘土滑到杨雪身边，并乖乖地停住。现在，他们都紧张地盯着杨雪，准确地说是她踩了地雷的左脚，只要她一抬脚，地雷就爆炸。他们都知道这颗地雷的威力，而凹陷的地形无疑会加大对人员的杀伤。

　　“坐下”杨雪平静地说。

????????????????（三）
　　双方沉默。

　　“我能宣布你被俘了吗？”马尔克试探着问，他知道自己这样问很蠢。

　　“我想你没有清楚你们的处境。”杨雪觉得自己很放松。现在，她已经不再害怕。因为她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可是如果你抬腿，你自己也会死去。”盖博很不甘心，他对东方女人的视死如归一直不理解，他把原因归咎于大多数东方女人根本没有享受到人生的美妙。他也后悔自己刚才没有射杀这个疯狂的女人，原因是他本来以为可以享用一番。

　　“你想证实吗？”杨雪讨厌这个家伙的气味。

　　“不，不。”盖博下意识地抱紧机枪。

　　“好，听我说，你总不会认为是你俘获了我们吧？”马尔克努力地干笑了一下，拿卡宾枪的手夸张地示意，仿佛很自信的样子。他猜这个中国女人曾在苏格兰生活。她的口音是那种他认为没有生气的英语。

　　“别这样，中士。”伊文思看到了杨雪眼中明显的蔑视，他想，不该刺激这个仅仅看起来文弱的说流利英语的女人：

　　“我想，我们可以谈谈。”伊文思推了推眼镜。

　　“要知道我对中国没有恶意，中国是个神秘的国家。中国人用筷子吃饭，并且用毛笔写字。我正在大学读书，恩，我是学机械专业的，我一直想要当个工程师。。。。。。”伊文思白皙的脸有点泛红，他友好地对杨雪笑了笑：“我叫伊文思。”

　　杨雪不语。
　　伊文思继续：“我还有三周就服役期满了，我想回去继续读书。我猜你也是学生吧，打完仗你还回去读书吗？”“我还能回去读书吗？”杨雪问自己。参军前，她没有见到玛莉修女，听说她和学校的外籍教师们都要回国了。而她的学业怕是再难继续了。

　　“他叫马尔克，四个孩子的父亲。”伊文思指指中士。

　　“你为什么来打仗？”杨雪轻声问伊文思。也许因为都是学生，她觉得这个大男孩并不坏。可是他为什么来这个遥远的国度作战？

　　“为了国家的利益。”伊文思坚定地说。“我相信美国的每一次出击都是光荣的。”

　　杨雪觉得他被欺骗了：“难道侵略朝鲜，然后侵犯中国是你追求的光荣？”

　　“等等，小姐。”

　　“我是个军人。”

　　“当然，军人，要知道，是北朝鲜首先入侵大韩民国，挑起战争的。而我们是作为联合国军进入朝鲜维护和平。我们怎么可能进入中国？”伊文思激动地叫，他刚想站起来，一看到杨雪微皱的眉头和厌恶的眼神，马上坐下：
　　“这只是我的看法。”

　　“就象当年的八国联军。”杨雪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其实他们完全不知道这回事：“你们把一切都毁了。”

　　伊文思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低头不语。

　　“我是个工人。”马尔克声音低沉。
　　“我有四个孩子，但是我没有读过大学，始终没有赚钱的工作。我参加过太平洋战争，这次我是自愿入伍的，服役海外战争薪水很高，我的家里需要这笔钱。我不在乎谁先进攻谁，我只想服从命令，拿到我该拿的薪水。你们中国人拿了朝鲜人的钱吗？其实，我也觉得中国人并不坏，我的同乡鲍比开战时被中国人俘获，中国人给他们饭吃，最后还释放了他们。”

　　“如果没有受到伤害，我们是不会走向战场的。”杨雪很奇怪他可以为钱用生命冒险。但看着四十多岁的马尔克明显疲惫的脸，觉得他很可怜。

　　“北朝鲜军会射杀俘虏，他们是野兽，当然，我也是。” 盖博把左肩的机关枪移到右肩。“我到这里是为了打仗。我就是喜欢打仗，我觉得男人就是为战争而生，女人和财产都可以在战争中得到，尤其是战斗的快感。”他喘口粗气，说：“日本女人很好。”

　　杨雪转过头，不再理他，四人再次陷入沉默。

????????????????（四）
　　“也许我们可以结束敌对，让我们四个人的战争结束。”伊文思抬头，看着眼前迷一样的女人：“如果你让我们离开，我们会找工兵来救你出去。”

　　杨雪也不愿意再与他们为伍，就默许了。但想起他们开枪追逐的情景，很是怀疑：“除非你们把所有武器留下，并且发誓。另外，我不需要工兵。”

　　“我同意。”马尔克把卡宾枪的子弹退出，装入口袋。然后把枪丢到女人面前：“你有枪，而我们带走子弹，这样公平些。如果你的同伴找到你，就算你幸运。我们答应你不再回来。”伊文思和盖博也摘下枪，开始退子弹。

　　当他们就要离开时，伊文思转回身，从口袋里掏出压缩饼干，又摘下水壶放在杨雪脚下：“祝你好运，军人。”盖博没有任何表情。这时马尔克突然抓住了盖博，从他的衣襟下抽出了一只手枪，“盖博，你想亵渎誓言吗？我几乎忘记你还有这只枪。”“你疯了，马尔克。”盖博低吼，他紧张地对杨雪解释：“我忘记了，真的。我忘记了。”杨雪冷笑。

　　三个美国兵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蹒跚地走向阵地。

　　一阵失落袭来，杨雪忽然后悔。

　　她刚要起身，突然头顶响起苏式冲锋枪的射击。她吃惊地看到，刚走出十几米外的美国兵相继被击中。盖博的后背被子弹打得开了花，当即向前扑倒。马尔克右腿一弯，整个人转了个身，狠狠摔在一个子弹箱上。伊文思吃惊地睁大眼睛，正好又与杨雪同样震惊的眼神对视。然后，双臂一张，仰面跌进一个与土坑。杨雪看到一个闪亮的东西从空中坠落尘埃，那是伊文思的眼镜。。。。。。

　　“杨护士！”身后传来熟悉的喊声。林排长和四个战士弯腰飞快跑来。“可找着你了，幸好我觉得你没跟上，要不你就在这光荣了。”林排长熟练地拾起一只枪：“怎么没有子弹？”“他们带走了。”“是这样。。。。。。”林一怔，他提着枪走向三个中弹的敌兵。“不要！”杨雪想阻止他。林没理会，走到依旧呻吟的马尔克的身边。

　　马尔克看着逼近的林，恐惧地发抖。林放下枪，敏捷地从背包里抽出急救包，给他包扎。马尔克疼得大叫，林站起来恶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别乱叫。再叫我毙了你。” 马尔克仍然叫。

　　“你怎么还不快走？”林回头看着杨雪。
　　杨雪感到很委屈，她哀怨地示意脚下：“我踩了地雷。”

　　林大步走过来，低头看了看，然后嘴角就漾出轻松的笑意，他一伸胳膊把杨雪拖到身边，没等她惊叫，林飞起一脚踢开了那颗致命武器，灰绿的圆铁壳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圆弧又“噗”地扣在另一方土里。

　　“不过是个空壳。”林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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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娃

写的很好，战争场面布置地恢弘而又细致，人物有血有肉！！

舄兢

好作品。
锡兵，前面必须有两个空格。用中文全角方式输入。

锡兵

谢谢楼上各位老师，我原来就加了两个空格啊．

舄兢

半角空格不行，必须是全角：）

锡兵

谢谢舄兢．看到你很高兴．

野猪皮

非常出色的军事题材小说！场景，人物对话悬念设置都不错。

欢迎锡兵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