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约不哭

刘满园

                                                        刘满园


    清明节这天，还真的就落了雨，淅淅沥沥地，冷飕飕地，头上脸上都有些潮湿，感觉老不舒服，尤其是路途上，坟地里，一片泥泞，一脚踏上去毫不稳妥。

    出门时，双月跟婆婆约好了，一声都不哭，人死了哭不活，还伤身子，身子要紧，吃奶的孩子也要紧。婆婆还说，今年的清明不利于属蛇的人，双月属蛇。

    还有，村里还有人看咱的笑话，咱坚持着，不哭，啊。

    双月带着哭腔说，娘，你放心，说不哭就不哭。可是，双月已经看出，婆婆的眼里已经明显流露出更多的不信任。临出门，双月心里还是怯怯的，面对婆婆的怀疑，她也只能掩饰一下，说，娘，你也要保重。娘说，这么多年了，你还信不过我吗？

    从屋里出来，婆媳俩共同爬上一段黄土坡，就默默分手了。两个人各奔东西，分别去给自己的男人扫墓。村里人烟稀少，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老人们大都领着孙子们到外面去读书，往年清明这天浩浩荡荡的扫墓大军，俨然不见了，偶尔碰上一两个人，都很稀罕。

    雨雾把山头跟天空笼罩起来，朦朦胧胧地，分不清东南西北，可脚底下的麦地里，却是一片青翠，小麦叶片上晶莹的露珠，清晰可见。

    田家坡有专门的坟地，在柏树坪上，祖祖辈辈寿终正寝的老人们，都葬在这里。可是，双月的公公和男人，都没有资格埋在这里，因为他们父子两，都算非正常死亡，进不了祖坟。

    十五年前，双月的公公在白龙江河道里淘金，不幸被塌方的沙石掩埋，三天后才掏出尸体来。更为不幸的是，去年冬天，双月在山西挖煤的男人石头，再次死于非命，连个全尸都没有捞着，只运回来一盒骨灰。父子俩都是意外亡故，也不能埋在同一个地方，一个在东边的责任田里，一个在西边的责任田里。

    九十年代中期，白龙江河道里挖金都挖疯了，也挖去了不少人的性命，害苦了不少家庭。可是，石头家遭此大劫，双月的婆婆却没有倒下来，而是用她单薄的双肩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硬是养大了两个孩子，支撑了这个家。他供石头读完高中，娶了双月，还供石头的弟弟上大学。

    因为相约，这天的双月和婆婆都没有哭。石头的骨灰刚运回来的那阵，每次来坟地，都有许多人，也有人陪哭，双月就倾情的哭，越哭越伤心。今天，石头的坟头冷清清地，山顶上罩着浓雾，有些恐怖，双月也不敢伏地而哭。婆婆在老伴的坟头，从来不哭，这一点人人皆知。

    东边的上头上响起鞭炮，香烟缭绕的时候，西边上头上也挂得白花花的了。

    田家坡人都知道，双月的婆婆是个硬骨头，轻易不下泪，就连男人过去，儿子出事的当天，都没有哭出声来。村里人感叹，村里人也佩服，婆婆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她硬是没有改嫁，把两个孩子拉扯大，还读了书。要是遇上别人，这个家就垮了。

    婆婆吃得了苦，受得了罪，还带得住媳妇。

    双月嫁给石头算起来都五六年了，连刷个碗扫个地儿这样的家务活儿都不曾干过，不是她不干，硬是婆婆不让她干，说只要把孙子给她怀胎好，就成。婆婆总说，自个儿还年轻，家里就种几亩地，干点家务活，多大个事儿，用不着双月插手。石头出了事，婆婆更是百般宠爱着她，把她当闺女一样看待。啥事儿都是自己身体力行，门外不让她沾地边，屋里不让她沾锅沿，人前人后还天天夸说双月的好，家里有点大小事儿，还跟她商量。口口声声就一句话，只要把小孙子带好就成，啥事儿都不叫她操一点心。尤其是孙子刚刚出生的那一段时间，婆婆差点都要把自己托在掌心里，含在嘴里了。

    如今，石头已经逝去多半年，孩子也快满周岁。这多半年过来，娘家姐妹，街坊邻居，给她说媒让她改嫁的人，多了去了，可是面对笑意盈盈的婆婆，她回回只有一口回绝的份儿，双月深深知道，婆婆心里想的什么，她那样吃苦耐劳，一心就想留住自己，共同撑着这个家，把孙子给她养大。她明明就是要自己照着她的经历，走完自己的人生路，唉，咋能这样啊。

    双月坐在石头的坟头，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自然就想起了木头，石头生前的好兄弟，他比石头小两岁，还没有成婚，一直跟着石头出外打工，石头出事的时候，木头说他就在石头身边，石头的尸体就是他叫人挖出来的，后来也是他出面跟矿上周旋，要钱，安葬，把石头的骨灰盒从老远的地方运送回来。因为是石头死亡的最知情者，就在石头刚刚过去的那一段时日，双月想知道一切细节，就跟木头走得近了些。那段时间，木头也没有出门，想想石头的死，她就肉麻鼻子酸，想哭。

    可是，婆婆每次面对木头的出现，都很敏感，也很古怪。有次，就在给石头烧七七纸的那晚，木头来帮忙，婆婆当着那样多人的面，故意没有理睬木头。在给来客们敬酒散烟的时候，婆婆也没有正眼瞧他一眼，好像是木头害死了她儿子似的。这点小过节，双月记得清清楚楚，也是从那时起，木头再也没有到自己家里来过，后来，听说他又出门打工去了。

    双月总感觉有点对不住木头，为着料理石头的后事，木头做了好多努力和付出，村里人也都有目共睹，哪能这样对待人家呀。按说，婆婆是个大度人，他对后来那样多的媒人，个个都笑脸相迎，干嘛就容不下木头那样的老实人呢。

    前两天双月发现婆婆有点反常，尤其是晚上，把那大门老早就上得紧紧的，防贼似地，进自己睡的屋子里来，也有些贼眉鼠眼，像在寻找着什么蛛丝马迹。向来对自己信任有加的婆婆，这回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双月搜肠刮肚，反复回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可就是回想不起来。

    昨天晚上，邻居家老人过世办丧事，她去帮忙，回来晚了点，进屋就发现婆婆脸上有一点抹过泪的样子，怀里抱着睡熟的孙子，对她爱理不理。双月没有点破，但她知道婆婆对自己有了看法，只是嘴上说不出来。婆婆可是有泪不轻弹的人，这可是她这么多年都没有见到过的事情，不知到底因为什么?

    想起这些事情，双月突然就有点伤心，她害怕自己哭出声来，就赶紧收拾好，离开石头的坟地，准备回家。就在这当口，双月也感觉着胸前鼓鼓胀胀地，托给邻居家看管的孩子，恐怕也哭着想吃奶了。

    踏着泥泞，匆匆走下西山坡，快到村口的时候，在一片树林里，双月意外地碰上了木头。木头说，他也是去给母亲扫墓的，年年在外面，今年想尽点孝心。哎，我说木头，你啥时间回来的额，我咋高低没有见到过你呢。看见木头，双月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她好像见到了石头一样。我都回来十多天了，想来看看你们母子，可你那狠心的婆婆脸色难看，我就没有过来。说啥呢，她也是个眼硬心软的人。哎哟，你还不知道啊，她早就把我当贼防着，村里人谁还不晓得。真的这样？真的这样！我坚决不信！

    木头说，要不这样吧，我们两个往树林里面走走，等会儿，你婆婆保准追踪上来。双月随着木头才躲进一颗大树下面，婆婆果然匆匆忙忙小跑着过来了，像是专门追着他俩的样子。哦，怪不得最近她老人家一直神神秘秘地，原来这样啊……

    天黑已经好大一阵了，双月才慢慢腾腾回到家里。要不是胸前的奶子直痒痒，要不是孩子还小，她真的就不想回头看她们这最后一眼，直接跟着木头一走了之。反正一切都怪婆婆，是她老人家多心，逼着自己走到了这一步。

    刚进到院内，双月就听见了儿子在哇哇大哭，分明还有婆婆的哭闹，双月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骨肉连心啊。可她吱呀一推房门，婆婆一下子警觉起来，很快便停下哭闹，并赶紧擦干了泪水，回过头来，极为仇视地打量着双月的通身上下。孩子也有感觉，停止了哭泣，回过头来，跃跃欲试着扑向妈妈。可是狠心的婆婆紧紧搂着孙子，不让他靠近妈妈。婆婆好像完全明了她的一切作为，明明在厌恶自己。

    一转身，双月准备夺门而去，可敏感的孩子，哇的一声又哭了，声音好大好响亮，像是一张大手，一把就揪住了双月的心。

    只听扑通一声，婆婆跪在了地上：双月，看在孩子面上，先不要走好不好？你跟木头做啥我都不管，可我害怕听到哭声，孩子一哭闹，我就心乱如麻，我都不想活了。等孩子长大点，你再离开他，好不好？

    双月赶紧俯下身来，要搀扶婆婆起来。可是执拗的婆婆一动也不动，双月晓得婆婆的性子庚直，犟起来一辆车也拉不弯。双月也服了婆婆了，她怎么就断定自己要出走的呢，她莫非真的也想到了自己跟木头那点事儿…..好吧，娘，我答应你，你先起来吧。真的？真的，娘。婆婆慢慢挺直了身子，随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月顺便就把孩子搂进了自己怀里。

   一边奶着孩子，一边瞅着还是一脸仇恨的婆婆，双月心说，都怪您，是您把我推给了木头，背叛了你儿子，您才是真正的凶手啊。这样想着，双月竟然掉下两行酸涩的泪水来。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1-9-16 00:18 编辑 ]

暴雨迎风

第一时间欣赏刘版新作。

暴雨迎风

双月，婆婆，两个苦命的女人，在男人死后就有了一种纠结，加之木头的出现，就有了一种纠葛。于是小说就有戏了。刘版的文笔细腻，独特的叙述方式，将清明节里的几个人物故事写得哀哀婉婉，令人回肠荡气。

西夏楼兰

刘老师的小说具有独特的魅力。故事在三个人物之间展开，尤其是小说中的婆婆塑造得非常成功。一个有心劲的女人，命运悲苦，但她不向命运屈服，想要掌控命运，还要以自己的方式掌控儿媳。这个命硬的女人有看头。

西岭慕雪

婆媳两个女人，相同的悽凉命运。相约不哭，泪却往心里流。婆婆的过去就是媳妇的现在，婆媳的心里非常纠结。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9-8 12:03 发表
第一时间欣赏刘版新作。

谢谢关注。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9-8 12:32 发表
双月，婆婆，两个苦命的女人，在男人死后就有了一种纠结，加之木头的出现，就有了一种纠葛。于是小说就有戏了。刘版的文笔细腻，独特的叙述方式，将清明节里的几个人物故事写得哀哀婉婉，令人回肠荡气。

谢谢迎风这么早来读，谢谢点评。

刘满园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1-9-8 15:24 发表
刘老师的小说具有独特的魅力。故事在三个人物之间展开，尤其是小说中的婆婆塑造得非常成功。一个有心劲的女人，命运悲苦，但她不向命运屈服，想要掌控命运，还要以自己的方式掌控儿媳。这个命硬的女人有看头。

谢谢楼兰来读，谢谢你的点评。

刘满园

原帖由 西岭慕雪 于 2011-9-8 16:28 发表
婆媳两个女人，相同的悽凉命运。相约不哭，泪却往心里流。婆婆的过去就是媳妇的现在，婆媳的心里非常纠结。

谢谢阅读，谢谢朋友。

阳媚

老师的小说有独特的魅力,三个人物之间的故事，命运的相似，婆婆塑造得非常成功。 欣赏学习了

焦庆福

学习刘版新作。 :handshake

碣石清风

婆婆走过的路，硬让媳妇走，媳妇有自己的路，情节出来了，矛盾有了，情节发展中，人物形象塑造成功了，颇具匠心，叙述语言口语化，很流畅不错的小说，支持

荒野游侠

婆婆的形象塑造得好，形象饱满，个性鲜明。


但是木头和双月的感情基础，似乎少了点铺垫。个人管见，不一定正确，见谅。

[ 本帖最后由 荒野游侠 于 2011-9-8 19:51 编辑 ]

妖魔的狂笑

谢谢版主给我们提供了如此凄艾的作品。人心都是肉长的，作品让人回味。
呵呵，看了楼主的不少回帖，都是谢朋友们阅读的。其实，是阅读者应该谢谢楼主的，毕竟为读者提供了好作品哈。:

刘满园

原帖由 阳媚 于 2011-9-8 17:54 发表
老师的小说有独特的魅力,三个人物之间的故事，命运的相似，婆婆塑造得非常成功。 欣赏学习了

谢谢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