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链[原创]

真柏

　　车轮在胯下飞转，身体开始冒汗。

　　我骑着那辆嘎嗞作响的自行车，在上班的路上飞奔，伴随着紧张而激烈的运动，袅袅的热气从体内蒸腾出来，叠叠层层地吸附在穿得层层叠叠的衣服上，渐渐濡湿了内衣，粘粘地紧贴在身体上，有些难受。

　　刺骨的晨风迎面吹来，将脸颊、耳朵抽得丝丝生疼。有一缕寒风冷不丁地蹿入脖子，顿时将浑身的热气冷却，冰冰凉浸透了全身。

　　再熬一下，再熬一下吧，等进了那间暖气充足的办公室，就可以脱去赘人的大衣，泡上一杯醇香的龙井，舒舒服服地坐在堆满资料的办公桌前歇歇气、收收汗了。

　　我一边向往着即将来临的美好场景，一边下意识地从车把上抬起右腕看了看手表。还有二十五分钟，得加快速度，否则就要迟到了。每天都是这样的，上班就跟打仗一样，分秒必争。

　　就象一条灵敏的小鱼，我瞅准一个又一个的空隙，在熙熙攘攘的车流中不断地左右出击，突围前行。虽然我已不是活力充沛的年轻人，但是在这个每天最紧张的时段里，我的表现也丝毫不比年轻人逊色多少。

　　车速更快起来，一个个并不至于对人身安全构成太大威胁的小小险情便也接踵而来，但这并未妨碍我的顺利前行。

　　一辆豪华的白色轿车极其背时地挡在前面，如蜗牛般爬行着，使我无法继续保持那种突飞猛进的感觉。颇不情愿地紧跟了一小会儿，见它还是没有一点加速的意思，我不禁烦躁起来。是个什么家伙，如此不把时间当时间？我伸长了脖子瞄过去，透过晶莹的车窗，我看到的是一个时髦女人的侧影，闪亮的乌发、雪白的酥颈、淡紫的衣领，还有一串细细的钻坠在颈发间微微晃动，折出缕缕耀眼的光亮。原来是个阔娘们，难怪这么磨磨蹭蹭的，时间对于她们来说，本来就是一种可以大把挥霍的消费品。

　　我决定不再跟在它的屁股后头。

　　瞧准一个空档，我加速双腿的运动，驱车钻了上去，想赶到小车的前头去。

　　突然，一辆速度更快的山地车从身后冷不丁蹿了上来，就在越过我的刹那，它的后轮轻轻地擦到了我的前轮，我顿时感到重心不稳，下意识地伸腿踮地的同时，情不自禁地大叫了一声。在我愠怒地抬眼盯住那可恶的冒失鬼的时候，正碰到了他回过头来的歉意眼光，他说：“对不起。”

　　那是一张年轻而熟悉的脸，我只看了那么一眼，马上就初步判断出了他的身份，他是与我同在一幢大楼里办公的。只是一时间我还吃不准他是哪个部门的，姓甚名谁。

　　“呦，是陈师傅啊？”那小伙子分明也有些意外，但是语气显然热烈了一些：“真对不起，刚才赶时间，吓了您一跳吧？”一直自认为在几百号人的大楼里我应该算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可这小伙居然知道我的姓数，而我却叫不出他来，一点歉意油然而生，我赶紧说：“没什么，没什么，早上时间是太紧了。”

　　于是，我们就不约而同地结伴前行。为了保持同行的效果，小伙子显然是放慢了节奏的，虽然我感觉自己已经蹬得拼了老命，但他还是时不时情不自禁地蹿到前面去，然后才猛醒了似地放慢了步伐，等我骑上去。

　　开始，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就都沉默了。其实我很想再跟他聊几句，以便打破那种沉闷而尴尬的局面，但是由于不了解他的具体情况和脾性，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所以不敢轻易开口。小伙子显然也是十分的不善言语，我无话，他也就同样无话。

　　就这样闷闷地骑过了一段路，我实在觉得憋得慌。真奇怪，刚才自己一个人骑的时候一点也没有闷的感觉，怎么多了这么个半生不熟的同事在边上同行，就会这么闷得慌呢？想不到，和一个陌生而又内向的人同行竟是这般的无趣！于是潜意识中，我很想尽快摆脱这个小伙子。

　　前面就是浙大后门了。至此，上班的路线可以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继续沿着老路走下去，直达单位，这样虽然一路上还要多吃一些汽车尾气，但距离较近些；还有一种走法就是从浙大后门进去，借道穿过校园，再从浙大的前门出去，也同样可以到达单位，这样走倒是可以少受些污染，但是却得在校园里拐来拐去，还得爬上一段小坡，路也要稍微远一些。因此，我平时总是选择前一种走法，只有在时间相当宽裕，而心情又格外明媚的时候才会从那绿树如荫的校园里慢慢地一路逛过去。

　　一个调皮的念头忽然从我脑子里迸了出来，我为自己刹那间的灵感而暗暗得意。我问小伙子：“你平时都是走外面（浙大外面的那条路）的，还是走里面（指穿过校园）的？”

　　“走里面的。”小伙子十分诚实地回答。其实无论他选择里面还是选择外面，我都已经决定跟他分道扬镳了。而他现在的选择显然更合我意，因为我用不着撒谎了。

　　“噢，我都是走外面的，那我们就来比一比，看谁先到单位？”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其实已经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了，你瞧小伙子粗臂长腿的，一副运动健将的模样，我哪里是他的对手。即便是让我多跑两分钟，我看还是得输给他的。


　　一旦真的走开了，一种奇怪的心理却突然间占据了我的整个思维，那是一种侥幸取胜的心理，更是一种不服输的心理，是的，虽然这只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赛事，甚至根本算不上是一场真正的比赛，因为我当初提议比赛的时候根本就是为了甩开那小伙而已；虽然最后不论谁先到达单位，并不会在我们一如既往的生活中有一丝一毫地改变什么，但我竟然还是如此强烈地希望自己能够在那位矫健的小伙子之前率先一步冲进单位的大门。我忽然发现，其实命运并没有注定要让我输掉这场比赛，我其实还是具备了一些优势的，最为有利的，就是我的线路要比那小伙的短一些，况且我虽然已不再年轻，虽然没有小伙子那般骠悍的身躯，但是至少我还没有老到可以自暴自弃的年纪，充其量我还只能算个壮年。壮年意味着什么？我说应该是意味着经验和实力，相信大家不会有什么异议吧？

　　这真是一种古怪而奇妙的心理啊，我就是被这样的心理驱使着，玩命似地在上班的路上一路狂奔，以至于在疾速掠过一个巴士站的时候，我瞥见了一双双瞪得溜圆的眼睛朝我抛来惊讶的神色，一种前所未有的得意和快感迅速在我的全身心弥漫，我觉得自己年轻了至少十岁。

　　从浙大的后门骑到前门有八百米左右的路程，一般早上我要在这段路上花费大约六分钟的时间，可是今天，我最多只用了三分半钟。当浙大的前门已经遥遥在望的时候，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我知道，以我今天的表现，即使赢不了那小伙，也不至于会输得太丢人。

　　当我骑过浙大前门的时候，我满怀希冀地回头望了望校园里的甬道，可是并没有发现小伙子的身影。我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我知道，以小伙子的那副身手，这个时候还没有出现在浙大的前门口，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已经超到了我的前头。这样的话，我其实已经输掉了这场没有裁判没有奖金的无聊赛事。

　　单位的那幢大楼已经在向我招手，我徒劳地往前赶去，心情虽然有点点灰暗，但是步伐却丝毫不敢怠慢。我知道，即使我已无法赶上那小伙，但是上班的时间还是不允许我磨蹭的。

　　直到我气喘吁吁地冲进那道站着两位穿着蓝灰制服可有可无的保安的大门的时候，直到我健步如飞地冲进那架里面已经站满了人且正要闭合的电梯的时候，我都没有找到那小伙子的影子。淡淡的失望之余，我禁不住感叹：岁月不饶人啊！毕竟是小年轻，我这样赶死赶活还是连他的影子都没有赶上！


　　坐在暖洋洋的办公室里，喝过一道酽酽的浓茶后，我的心里竟然还是挥之不去地记挂着那小伙子。我知道，凭他的年纪和实力，轻易地赶超我其实只是小菜一碟，但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和距离中，把我甩得踪影全无，这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呢？我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实在还是挺满意的，不至于输得这么惨的。莫非？他还在我后头？我实在有些不死心，我知道我那死不认输的脾气又在偷偷地作怪了。

　　心不在焉地坐在办公室里，我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来，如果不能让我亲眼看到结果，我想是这一上午我都无法专心工作的了。我出神地坐在那里，努力地回想着那小伙子的模样，希望能想起一点线索，以便得知他究竟是哪个部门的，我一定得亲眼看到他已经坐在办公室里的模样，才会死心。

　　工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想起来了，在前几天打饭的时候，我们科的阿丽曾和那小伙一起端着饭碗在食堂门口聊了好一阵子的。于是轻而易举地，我从阿丽那里得知了那小伙姓顾，是六楼设计室的一名设计员。我毫不迟疑地乘上电梯来到了六楼，按照阿丽的指点直奔612室。顺便提一句，我的办公室在三楼，但即使仅仅是三层楼梯，哪有放着电梯不坐，偏要去爬楼梯的？刚才在路上双腿已经锻炼得够狠的了。

　　来到六楼，我忽然觉得自己轻率莽撞得有些可笑，平时向来以老成持重自居的我从来都不是这个样的，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冒冒失失地赶上来，为的就是那么一个莫名的理由？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但事到如今，叫我轻易地放弃已断不可能。于是我在走廊上站定，一边稳定一下情绪，一边飞快地想好了一个找人的理由，然后才作出一副随意的样子来到612室。

　　推开虚掩着的房门，我看到里面有四张两两相对的大桌子，三张桌子前正坐着两男一女三位年轻人，没有我要找的小顾，另一张桌子前空着，显然它的主任人没有出现。于是我对着那三张几乎同时抬起来的年轻的脸庞礼貌地问道：“请问，小顾在吗？”

　　“噢，他还没来。”那张空桌对面的那位小伙答道。

　　谢了一声，我心情复杂地退出了612室。果然还没有到，那么他应该是输给我了？但是不对呀，他那么个棒小伙，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到呢？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当我提出咱们比一比的时候，他是答应我的呀？难道——是出了什么问题？车祸？！我心中一惊，竟然有些焦急和手足无措起来。

　　胡里胡涂地走到了电梯口，机械地摁了一下，直到电梯房内发出“叮——”的一声，我才蓦然惊醒，看到被我摁亮着的那个“3”字，我想我是该坐回我的办公室去理一下头绪了。

　　随着电梯门的徐徐张开，一个小伙子急急忙忙地冲了出来，我猛地一愣，来不及思考就脱口而出：“小顾！你怎么现在才到？”

　　小伙子吃惊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匆匆地给了我一个笑脸：“啊，今天你赢了。我的山地车在浙大操场边上的那段上坡路上脱链了，修了老半天。”说着，他伸出一双脏兮兮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一楠

生活就是一副不停转动的链条，任何一点小小的疏忽，都会导致满盘皆输。

　　作者一开始就给我们点名了主题，快节奏的生活常常使我们有种“脱链”的感觉，那么本文的“脱链”又给我们提示什么呢？

田霄

感觉挺深刻，说不清楚。

山里娃

小说还是很有韵味的，整体的创作思路再明朗一些就更好了！！同意一楠版主的观点！！

卢江良

真柏兄，您好！
信已收到，您做事情真的非常认真，不仅作品复印过来了，连杂志的封面和目录页都复印过来了。收到信的时候，有些感动，也想您的认真真的值得我好好学习。

卢江良

提给真柏兄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