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志
沈茂昀
一
似乎这天是一夜之间旱的。
水稻正在抽穗,田却突然缺水了,接着又开裂了,就像一个青春的人突然遭遇不幸,一夜之间满脸爬满皱纹,萎缩不振的样子。
可以想见,跟人怀胎一样,母体突然断了营养,只有胎死腹中,水稻也免不了这样的厄运。正常年景,这个季节田里的水清亮清亮的,有鱼,有虾,还有秧鸡咕咕叫,可今年没有了,毒日下,稻田一天天萎缩,水渐渐枯竭了,水稻也就跟着黄了、枯了。田开始干裂,一指宽,二指宽,巴掌宽,水稻也就枯得点得着火了,急的,是那些瞪大眼睛盼天下雨的农人。这个年成是注定无收了,叹息和绝望,也和着这个夏天干裂的风,燥热,鼓涨,也像那水稻一样,点得着火。
受损的,不单单是水稻,还有那些玉米、大豆和高粱,还有烤烟和蔬菜,仅仅是因为缺水,都成灾了,减收了,在干得发白的大地上,孤立无助。
一夜之间,天就旱了。正是盼望丰收的时节啊,那些农作物,却面黄肌瘦、奄奄一息,有气无力地直喊渴,渴,渴……
二
农作物渴,草渴,树渴,人也渴。
逢人都在摇头感叹:今年这个天哟,还从来没有碰到过。八十岁老人没有碰到过,这旱就是八十年不遇。六十岁老人没有碰到过,这旱就是六十年不遇。2011年南方大旱,是个没有任何争议的判断。
山塘干涸,水库见底,溪河断流,烈日炎炎,大地泛白,在热浪伸手可及、干风刮得脸生疼的时节,生命也就显得十分的脆弱了。
那是一个很高的寨子,十来户农家,清一色的木房子,那天我去时,只见房顶的青瓦在烈日下散着炽热的光,眩目而刺眼。都说山高水高,但在大旱面前,山还高,水却不高了,山腰膀上的几丘田,已干裂了很宽的缝,枯黄的秧苗,病蔫蔫的,绝无收成的可能。寨子后头那口老井,连浸点水出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早也枯竭,祖祖辈辈都靠它解决饮用水的村民,就开始紧张起来。
虽然这些年得到政府支持,寨子上建有几个小水窑,但小水窑是靠平时的山水积起来的,水质不好,甚至肮脏,人饮不行,也只能给牲畜将就饮了,兼及其它一些日用。无奈,村民只好用马到山底去驮水,十几里路,来回两个多小时,他们说,再干十天半个来月的,水窑没水了,就真的难了。
我想,在这个连飞鸟也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找水的旱季,肯定还有很多村民在这样坚持着、坚守着,等待天象回转,等待旱魔止步,回复到正常年景的正常生活。其实,这种等待和坚守,是无奈所逼,是绝望所致,凄怆而悲凉。
大旱归大旱,日子还得照常过。那天从那个寨子下来,日头很毒,陡然间,我把生存的话题想得很沉,很重。
三
故乡也干。
多次打电话给独居乡下的父亲问旱情,父亲都一股劲地说“干恼火了,干恼火了”。直到中秋节回家,我才直接掂量到父亲那句话的分量。
家乡本来就缺水,多半是望天吃饭。有一条从几公里外引水的沟渠,也只是春上涨水的时候才有流的。在打田插秧时节,为争这条沟渠的水打田,村民们吵架打架的事时有发生。父老乡亲的饮用水,就靠接寨子后山脚的几股泉眼维持。
很久没有回家了,脚步本来是轻快的。但那天我走过故乡时,却走得很沉,很沉。炽热的阳光明晃晃的,燥得人的眼生疼,往昔这个季节丰收的景象也荡然无存了。满坝子的田,没有一块是有水的,都开了缝枯了苗。坡地坎边也是一片焦黄的颜色,辣椒吊着零碎的个,西红柿蔫头耷脑的,本该在烤房中变黄的烤烟,也被太阳提前烤黄了,一派破落衰败的景致,让人十分揪心。
我向父亲问起收成,他说今年田里是颗粒无收了,种得早的包谷收了一点,幸好仓里有陈谷子,吃的还勉强可以应付。如果大旱不继续,能种点小季,生活上基本没有问题。
我向父亲问起吃水,他说水早就干了,附近唯一的一个洞井还在浸水,一天也只有几挑水的量,有劳力的村民每天都去守,浸点舀点,水是浑的,挑回家澄清了用。大多数村民的人畜饮水,都是到很远的地方去拉回来的。父亲的饮用水,就是我在镇上工作的哥哥三天两头开车拉去的。
中秋月圆,很明很亮,乡村的夜清凉而安静,但那天晚上,我却无心赏月,也很难入睡,这场大旱,要持续多久啊!
四
月圆中秋,哥也回来了,他给家乡带回一个好消息,说镇里联系了钻井队,要在村里打口井,都勘测定点了。这乐坏了父亲,乐坏了乡民,我也非常激动。
打口井,饮上方便清洁的自来水,这是家乡几辈人的渴望,如今就要实现了,兴许,是这场大旱,带给村民的唯一惊喜。当城里的自来水哗哗流淌的时候,有多少乡民也盼望着自家的缸里,有这样一股水流进去。这一天终于就要来了,让人兴奋呀,那天,和父亲,和哥,我喝了好多杯酒。
钻井,把水从几十百把米深的地下提上来,再拉电铺管提到高山顶上,再到每家每户,是要花不少钱的,我知道这中间,政府出资是大头,但我却不想说过多感恩的话。建国六十多年了,农业剪刀差的问题始终得不到根本上的解决,如果说计划经济时代农民的付出是理所当然的话,那么在市场经济的今天,我们还有什么理由让农民继续喘息着呢?
这些年听惯了一个口号,就是“城市反哺乡村,工业反哺农业”,但口号还是口号,乡村依然以它固有的方式生存着,显得顽强而坚韧。如果换个角度看,今天政府帮村民打口井,实在算不上什么。要不是这场旱灾,把村民逼得生存无计,引起政府的高度关注,村民几代人想在家门口喝上自来水的梦,还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才能实现。所以,我们还得感谢这场旱灾,是大自然以它特有的方式,校正了一个千古不变的真理,这就是:人民至上。
中秋月很圆,皎洁的月光让故乡的大地满目清辉,明明朗朗,但我的心里,却是酸涩的。秋夜的风虽然凉快了许多,但我知道,明天,日头仍然会很毒,风依旧会燥热无比,农作物依旧得忍受饥渴,村民们依旧还得去找水、拉水……
五
还是故乡,生产队的年代。在我的记忆中,是不会缺水的。
那时有两条沟渠,可以保证家乡农田的灌溉。一条是自然引水渠。大生产的激情和干劲是让人折服的,村民们用集体的田跟邻近生产队调了一块水源田,在没有立项堪探和技术指导的情况下,硬是凭经验开山凿岭,从七八里开外凿了一条沟到坝上,解决了坝子上水田灌溉问题。这条沟渠,现在仍在发挥作用,只是今年旱象严重,也已干了。
还有一条沟是最让我难忘的。公社分下一台很大的柴油机给大队用,放在大队部那里用来带打米机。村里后山两膀上的好几湾田,往往因为靠不上天而打不起,那时的大队支书是我们这片的人,不知是谁的主意,决定在离村几里远的一个叫龙洞坡的坡下建个抽水机房,把水提到百多米高的坡头来灌溉那几湾田,抽水的机子,就是大队部用来打米的那台柴油机。说干就干,建机房,铺钢管,在山顶修沟渠,用了一个冬季,就从陡峭的谷底把水提到了山顶。那时没有机械作业,开山凿渠全凭人工,其情其景,其难其勇,历历在目。有时候想来,为了生存下去,人的潜能往往是很巨大的。
后来,那个提灌站被拆走了,那条蜿蜒在山顶的沟渠也废置了,那几湾田又得望天了。其中原因,是大队支书换了,他要在自家门前建一个水库,可村民们却说,那是为了给他家老屋基配风水。不管怎样,我家乡的那个曾经凝聚着村民们巨大热情和智慧的提灌站不在了,这些年每每回老家,我往往都不免要去那儿,寻觅当年那种战天斗地的火热场景,寻觅隆隆抽水声中那在沟渠里溅起的滚滚浪花。可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了,植被稀少,山光秃秃的,当年抽不干的那股水,已几近断流,这是让人痛心的。
实际上,在人与自然共处中,我们往往在自觉不自觉地犯一些不可饶恕的罪行,破坏着和谐。这种自作孽,终究有一天是要遭大自然惩罚的。在旱象不断的今天,尤其值得我们认真反思。
六
那天受命下乡,我转悠了两个村寨。村民们很热情,杀鸡、宰羊、喝酒,似乎全忘了旱情的困扰。
但我知道,他们这种刻意的招待,是希望我们这些上面去的人,能帮助他们解决点抗旱急需的问题。
一个寨子居在高处,依寨远望,眼前群山起伏,苍翠绵延,一派生机。但当我们到山腰坡头查看旱情时,眼前就荡无生机了,田照例是开裂的,秧苗还没有抽出穗来就枯黄了,坡地是荒芜的,基本上没有什么农作物。老村支书指着几公里外隐隐约约的一处白崖,说那下面有水,前年县有关部门来帮扶,拉电铺管,提水解决了附近几个村组的人畜饮水问题。而他们寨子两个组八十多户人家三百来口人,水池修了,水管铺了,就是因为电拉不到,提不成水,至今还饮不上那股水。火辣辣的骄阳下,我看到老支书的脸上,满是焦虑的神情,额头微微翕张的皱纹,就像旱田里裂开的缝在蹿蹦着。
还有一个寨子在山脚,面前是一大坝稻田。灌溉这个大坝的,是一条由山里出来的河沟。但这个旱季,河沟里早就没有水了。村支书介绍说,正常年景,这个坝子上的稻田是保灌的,可今年大旱,大半没收成了,原因是过水的沟渠,是自然流淌的水沟,渗水利害,水走不过坝子就漏光了,如果有一条三面光的水泥沟,这个坝子是天干无忧的。村支书怕我们不相信有水源,特意带我们到河沟的上游去看了,那一段确实有水流淌,清清亮亮的,证明支书的话是实在的。我没有说什么,夕阳下,我拉支书走进一块开了裂的、枯黄了的稻田,背对那个大坝,郑重地留了一张影。
当晚,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些年,年年讲农业基础地位,可基础真的牢了吗?水利这个农业的命脉,什么时候不再成为桎梏农业的命脉,就算真的夯实了。在这个大旱时节,真心实意帮农村解决一些长远的、久远的事,让农民摆脱望天吃饭的困境,就是功德无量了。
七
傍晚,渐渐起风了,暑热退了下来,一下子感觉清凉了许多。一种久违了的感觉,天要下雨的感觉。
果然,西边天上慢慢涌上了云团,由灰而乌,成片成片的向这边压了过来。
看得见闪电了,听得见雷鸣了,那是远方在下雨。看那电闪雷鸣的阵势,肯定是好大的雨,我期盼着雨的脚步,快点走过来,让这片久渴的土地,复活应有的生机。
等了许久,一阵风过,豆大的雨点飘来了,打在窗檐上,落在街道上,噼噼啪啪的,像一首美妙动听的音乐。又一阵风过,如织的雨脚扫过街道,带走尘埃,在我的注视中,扫向田畴,扫向远方……淅淅沥沥的雨声,亲切悦耳,这是大自然和谐的交响,让人倍感兴奋。我想像着久渴的植物和农作物,肯定都张大了嘴,贪婪地吸着这雨,沐着这雨。它们同我一样兴奋,在久违的际遇中欢呼舞蹈。我想像着农人们会在明天早晨,欣喜地拿上农具,到地里翻土种地,抢回点大旱误了的收成。
可是,一阵子,就一阵子,雨就打住了,停了下来,先前远方那电闪雷鸣的阵势,终于没有到来,雨只轻轻地走过这片旱地,打湿一下地皮,又踮起脚尖悄悄走了。那些农作物,还得继续忍受饥渴,在大旱中减产或绝收。
久旱的土地多么需要一场透雨呀,一场不够,还得两场、三场……都说大季损失小季补,这到秋种的时候了,没有透雨,土翻不了,田犁不了,小季种不下去,农人,更该着急了。这旱象,何时能过去啊!
[ 本帖最后由 shen1029 于 2011-9-19 15:09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