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抱病已六个多月。此前,只是常规意义上的求医治疗。可这次再度住入医院,性质已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一、出 院
放射科专家的庞院长叫我去他办公室,说要和我谈父亲的病情,我预感到事情不妙。
父亲是在六个月前得的病。他在承包村里出村道路修建时,发现咳血。父亲一生皮厚,石头一般耐摔打,一般的病痛根本不当回事,也不会惊动我。我赶忙接父亲到县人民医院拍片检查,并请最好的医生诊断,定为肺部发炎。注射青霉素加呼吸道雾化治疗七天后,咳血停止,拍片检查,肺部纹理粗糙的炎症现象消失。我如释重负,父亲也高高兴兴返回家去。
可不久家里打来电话,说父亲又咳血。于是又接父亲到医院检查,X光片上明确显示,肺部有一个杏核大小的囊肿。医生们会诊后,定性为肺脓肿。
我与从外地大医院调回的庞院长,既是同乡的老乡,又是多年的朋友。为了保险起见,他让我拿X光片到长治市和平医院、二院找他惯熟的放射专家看片。之后又两次拿父亲的提取组织去做病检,加上与本院病检结果相印证,排除了恶性病变的可能。
可是氨苄青霉素、先锋5号大剂量地滴注,父亲肺部的囊肿却越来越大,大到像一个白色的香瓜横亘于右肺。父亲再次住入医院,可做穿刺引流,里边根本不是脓,而是血水。右侧肩胛部位也发生血肿,进手术室打开,骨头已经坏死。父亲的病情日趋严重,食欲严重减退,人也越来越瘦,高大的身躯变成了皮包骨,虚弱得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看没有了治愈的希望。
庞院长叫我来,就是和我确定父亲的病症,并商量后边的事。此前,为搞清病症,他没有比我这个做儿子的少费了心。经大量查阅资料,得出的结论是,既然不是癌变,就非“包虫病”莫属了。这种只有在草原牧区才有的人畜共患、发病概率极低的病,至今仍然没有特效药,属绝症之一。在农村,与牲畜有亲密接触史在所难免,也大有人在,可这种怪病怎么就单单缠上了我的父亲?可不管我接受了接受不了,冷酷的现实不容置疑地摆在了面前。庞院长的意思,癌症也好,包虫病也罢,都没有治愈的可能。最糟糕的是,父亲肺部的囊肿随时都可能破裂,人会在顷刻之间丧命。至于手术,无论肺部还是肩部,父亲都已经顶不下来了,即使顶下来还是于事无补。庞院长建议我让父亲出院,回家边保守治疗,边准备后事,免得措手不及。
出院,意味着宣判父亲的死刑。这对我来说,无论如何是一件太残酷的事。继续呆在医院,或许还能重新确定父亲的病症,并有对症治疗的特效药,一出院,连这点幻想也没有了。我是父亲的儿子,普天之下,我只有这么一个亲老子。可现在,却要我做出让我的老子停止治疗,回家等死的决定,还不如把我打死了算!从庞院长那里出来,返回住所,趁妻子在医院家里无人,我像一个绝望无助的孩子,毫无顾忌、歇斯底里地嚎哭了一场。我难死了,不出院,父亲一旦老在了医院,按乡俗连村子都不能进,只能停尸于村头荒野;可出院,明明就是放弃治疗,回家等死!这叫我怎么能接受得了?而现在,让不让父亲出院的决定,又必须由我来做出,这不是要人的命吗?我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人,多半辈子作的难不知有多少了,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作难。
背着父亲,我把前来招呼的弟弟,两个妹妹,以及那妯娌两个,统统召集到一块,只有在家的母亲没有到场。我通报了父亲的病情,转告了庞院长的意见,让我们这群都接受了父亲高个子基因的儿女,以民主讨论的方式,共同来决定父亲的命运。以往的事,都由我一人扛着,也由我一个人发愁:既然全家人都发愁效果还是一样的,还不如由我一个人发愁。可现在,太事关重大了,远远不是我一人所能做了的主。岂料大家也都左右为难,迟迟做不出父亲出不出院的决定。最终,还是最小的妹妹似乎对事情的本质吃得更透,也更明智,说哥,既然爹终归逃不过一死了,还是回吧,沤在医院里,最多也就是尽尽心了,屁事不定。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在抽抽搐搐哭了一场后,终于艰难地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让父亲出院,回家!
二、试 衣
当然,父亲出院时无论如何不能对他说出实情,只对他说回去看中医,吃中药治疗。为了可信度更高,我专门叫来庞院长替我说假话,他的话比我更有权威性。父亲说我早想回去了,该死一定,狼吃没命,医生从来是治病不治命,不该死的话,兴许几副中药就能治好我的病。
用医院的救护车把父亲运回,作为老大,我边给父亲输液打针做保守治疗,边分配任务下去:闺女、媳妇们,赶制送老衣,并轮替照顾父亲的汤水吃喝;弟弟,去给父亲定做棺材。我严格吩咐,这一切要严格保密,谁也不准对父亲走漏风声。另外,母亲身体历来多病,也让女人们多留心照看。
在惴惴不安中,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一连几天过去,父亲身体与精神状况虽然每况愈下,但肺部的囊肿并没有马上破裂。可越在这种情况下,我心里却越强烈地浮上了一种作难情绪:父亲的送老衣,经女人们突击加班,从里到外都赶制了出来;弟弟联系定做的棺材,也已做成并悄悄运回。这些属于父亲死后穿用的东西,是趁他清醒之时让他知道一下好?还是继续瞒着他,以免对他形成心理的压力,走得更快?从内心讲,我很想让父亲看看这些东西,好让他知道我们这些作儿女的,该准备的都给他准备好了,而且同本村其他老人比,虽不是最好,也属中上,好让他满意放心。可这样做了,就等于告诉他,你的病已经没有救治的希望了,我们在等着你驾鹤西去,入土为安,这是不是太残忍了?更有,假如父亲一听,心气一泄,马上就阖了眼,后半辈子我后悔、懊恼、赎罪去吧!
我小心翼翼守在父亲的身边,观察着他最细微的变化。父亲每哼哟一声,我的心里便揪一下,疼一阵。父亲是个憨厚诚实之人,凡事宁愿吃苦、吃亏,一辈子从来不会为自己争究点什么。可在这两三天的观察里,我越来越感觉父亲情绪有点不对头,只要不是昏睡着,面部就有一种郁郁不快的味道。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对不对,猜想着父亲是不是在心里着急:眼看我都这样了,怎么不见你们做儿女的有何动静,不会什么也不给我准备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是该告诉他呢?我拿不出主意,两难心绪像巨石一样压住我。
村里习惯,有人患了较重的病,左邻右居都要拿点鸡蛋、糕点什么的来探视,邻居路大娘也来看望父亲。她年龄比我父亲大,算得上是见多识广的老人。她走时我特意跟出院子外,求教她我们该不该把为父亲做的准备告诉他。路大娘脸色一沉说,我正想问你们呢,你没有看出你爹不高兴?他现在就惦记身上穿的和身下躺的那个木匣子了,为啥不告诉他!我赶紧找弟妹们通了气,取得一致意见后,委婉地对父亲说了我们为他做的准备。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路大娘说的也是对的,父亲的脸色明显地柔和疏朗起来,并答应试试衣裳,看看棺材。我们兄妹几个前呼后拥地扶起他,将里外几身衣服都给他穿好,特别是穿上那件很合他高大身躯的长棉袍,能感觉出来很合父亲的意。然后,在我们的扶架之下,连眼皮都挑不动的父亲,硬是挣扎着到院子里看了棺材。回来躺下,嘴角似浮起了微笑,可也就此进入了昏迷不醒的弥留状态。
三、停 水
父亲这次是穿着送老衣躺下的。我们判断,他滞留于人世的时间,已不会太长了。父亲已经几天不进一点食了,就连水也很少能喝进去,每天就靠给他输入的几瓶液体维持着生命。液体里没加进什么贵重的药,却加了能量的、纠正电解质紊乱和酸中毒的药,支撑着父亲的生命运转。
我每天必去村里的卫生所取水取药,当头等大事给父亲打点滴。我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即便尽管知道父亲西去已不可挽回,但是,我要尽可能多地延长他在世的时间,哪怕多一分钟也好。眼前的父亲,虽已昏迷,但也是活着的父亲。我要尽一切力量挽留他,拖住他,好让他多陪伴我们一些时候。
至于挂水输液不是问题。父亲在长达六个月的输液治疗中,凭着我和庞院长的特殊关系,同他讲好,既然在哪里也是输液消炎,不如离院治疗,由我们自己来输液。获得准许后,或者在县城我的住所,或者回村来,都每天正常给父亲输液,这样既使父亲免去了住院的拘束,还通过药品批发、院外治疗节省一些钱,我、弟弟、两个妹妹的经济状况都不宽裕。于是,我们兄妹几个都学会了扎针输液。
父亲进入昏迷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已经到第三天了,虽然是拉风箱一样直进直出地机械呼吸,但毕竟呼吸还在,生命还在。我们几个不离左右,即便有事也是一溜小跑,生怕父亲撒手时不在跟前。可说来也怪,就在父亲昏迷后的第三天,竟然奇迹一样又清醒过来,说了几句令我终身都难以忘记的话。这个细节我已在《我那黄土地上的父亲哟》里写到,可这里依然要重复一下:父亲第三天头上忽然又清醒过来,舌头发僵发硬地说着含混不清的话:“正经要死,一时还死不了,传出去叫人家笑掉大牙——你看他家,死个人,好几天都死不了!”我们几个没想他能说出这样的幽默话,都捧腹大笑,可转瞬一个个哭成了泪人……
父亲又进入了机械呼吸的昏迷状态,偶尔出声也是那种实在忍受不了的痛苦呻吟,揪得我们的心生疼生疼。我出外办了点事回来,弟妹们突然口径一致地对我提出了抗议:哥,不能再给爹输水了,这样是让他活受罪。再说,再这样下去咱们也都熬不住了,非一个个拖垮不可。弟妹们说的是实情,自父亲出院回来,兄妹几个没有脱衣睡过觉,即便互换着眯一会,听见父亲痛苦的呻吟,眼睛马上就会瞪得铜铃大。可我感情上就是接受不了,对他们大光其火:什么意思,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吗?可母亲也明确表达了她的意思,说不要让他再活受了,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罪,顶啥,让他走吧。我不敢犟母亲,可心像拔河一样被拖拽着,像有十八只老鼠一样在噬咬着。我知道,水一停,光缺水酸中毒,也会要了父亲的命。我坐在父亲身边,看着他艰难呼吸,听着他痛苦呻吟,心里难死了。可转念又想,国外不是早已实行了安乐死吗,我非得让父亲遭受这样的痛苦吗?难,难,难!最后反复权衡,终于硬着心把水停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父亲在停水后又勉强挺过了一天,便停止了呼吸。从此,父亲在这个世界上行走了65年后,再也没有了他的身影!
我感觉从医院到回家这十多天,是我此生度过的最长的一段时间,长到如几个世纪;也是此生最短的一段时间,短到仅仅是一瞬。
四、发丧
怀着没有挽留住父亲的深深愧意和无比悲痛,为父亲办理丧事。
我们村的人基本都是从河南逃荒而来,不管兄弟几个,均可一七里出殡,没随了本地人有几子必须停丧几七的风俗。父亲殁在了炎热夏季,自然定于一七发丧。这七天时间,除了头天的忙乱和第七天出殡,实际的有效时间只有五天。好在乡村重情,庆吊互通,红白喜事都互相帮忙。父亲一生忠厚,为人随和,人缘极好,因此人气显得很旺。加上本家、亲戚领办各种的事,倒也没乱场。
五天时间一闪而过。发丧的头天下午,预订的丧棚、纸扎、供品来了,约请的八音会也到来。以白为主色调高高大大地搭建、摆设起来。晚饭后,锣鼓乐声起,在司仪主持下,父亲的灵柩被移至丧棚下,在香烟缭绕,纸钱灰烬翩飞中,拉开了殡葬仪式的帷幕。着了重孝的我们兄妹和本家、主要亲戚中属父亲晚辈的人,大放悲声,哀倾四野。
这晚的祭奠和第二天的发殡,是丧葬仪式的高潮,精神生活寡淡的村里人是必来观看的,丧棚四周,人头挨挨挤挤。我们孝男孝女白花花的一群人,在司仪导引下,男左女右,长前幼后,从丧棚到家里和村头的祭祀点,一圈一圈地转,行据说是周礼遗存的“三环九转”祭奠大礼。每到父亲灵前,司仪便拉着腔调发令,叩首,叩首,再叩首,而后一声高喝:“举哀!”那是一种近于职业化了的没有感情的嗓音,酷似古装戏里老生的念白。我们孝男孝女令行禁止,闻声而动,男的一律匍匐于地,呜咽作声,女的则瘫坐于铺垫在父亲灵柩四周的干草上,有腔有韵地发声恸哭。正哭得上劲,耳边却又听司仪发令:“止哀,起——”我们就得乖乖收起眼泪,停止了哭声,起身再去转。我分明感到村人在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哪个哭得有模样,哪个显得更悲伤,于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生怕自己没有表现出一个“孝子”足够的模样。同时心中强烈地弥漫起一种抵触情绪:这种程式化了的举哀示悲,在村人众目睽睽的围观下,明明就是表演了让人看,我们无形中变成由司仪导演的一场祭奠大剧的演员。丧父之痛,痛彻心扉,不悲不痛不流泪是假的,可像这样被人挥来挥去,用号令管制情感和泪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未免太有悖于情感的真实,太有点滑稽了。我是父亲的儿子,心里装满了悲痛,痛得刮心尖儿,但不是表演出来让人看的。我宁愿席地而坐地守在父亲灵旁,想哭了就任泪水江河横流一样恣肆奔涌,不想哭了就默默地陪着父亲,和他说说他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此前一直是瞒着他的。然后再叮嘱他到那边后,好好照顾自己。可终究是身不由己,一任司仪挥来挥去,一任乡亲们品头论足。
事实上,我在父亲辞世后就扮演起了“孝子”的角色,报丧、请相邻串忙,逢人就叩头,脸色悲哀,语调凄切,以求得村人对我这个“孝子”的认可。我需要这种认可吗?难道在打发自己亲老子这种事上,也需要带起面具,做显示悲痛、赚取人们理解同情的表演吗?我真真切切感到了世俗的可悲,感到了无处不在的人的虚伪。可是,人在局中,身不由主,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
祭奠仪式一直折腾到子夜方结束。我们孝男孝女挤在丧棚下,为父亲守了一夜的灵。当大伙都躺在散乱的干草上昏昏睡去,我大睁着两眼,一幕一幕地回想父亲活着时的情景,一次一次喉头发紧,眼泪断线珍珠一样悄然滑落。
第二天午饭后,装殓了父亲的那口红棺材,被村人抬到坟地,送入了在爷爷、奶奶脚头新砌的葬坑,合闭,覆土。从此之后,就一堆黄土分父子,阴阳阻隔两不见了。
掩埋父亲后的半年多里,我像失去了三魂六魄,感觉干什么都没意思,什么也不想做,精神横竖调整不过来。我一直在想,当时让父亲出院回家,而没有坚持到他生命的最后,我到底有没有做错?在他临终之时,为他停治了输液,没有尽可能挽留他在人世的时间,是不是太残忍、太没人性了?我真的说不清楚。我只知道,这些问题将横亘于我心头,伴随我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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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辛贵强 于 2011-11-24 19:56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