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母亲睡的房间,一抬手、一动脚、一转身,就会看到和感受到母亲生前活动的痕迹和气息。
打开衣柜,挂柜那一格,两件一长一短的棉袄,孤伶伶地挂在衣架上。长的,是我给母亲买的最好最贵的一件衣服。母亲老是舍不得穿,说这么好这么贵的衣服,她要留着装老。没能装上老。母亲走时,身上穿着的,是我在殡仪馆买的六百八一套的唐装。也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如喜欢这件棉袄一样,喜欢那套唐装。没装上老,就烧给母亲吧。七月半烧的是衣箱。十月招马上就要到了,十月招一过,就进入冬天了,正好烧给母亲过冬。从衣架上取下,摸一摸光滑柔软的面料,闻一闻衣服里的樟脑丸的味儿,眼睛就模糊了。泪眼朦胧中,我好像看到瘦瘦小小的母亲,扶着墙,从过道里进来。短的,母亲不喜欢,嫌颜色太艳,一次都没有穿过。说八十多岁的老太婆还穿这么艳的衣服,人家会说她是老妖精。既是母亲不喜欢,就不烧了,留着做念想。搁板上,长袖、内衣裤有十几二十件。一件件拿起来,抖开。太旧的不要,新一点的、都烧给母亲。每打开一样,我的眼睛就会被衣服上面那些被母亲弄过修补过的痕迹刺伤。一件刚买回来的暗红色的长袖,母亲用白线在两个袖口处,各缝了几针;刚买回来的裤子,母亲嫌没有口袋,随便找一块布缝上去;有口袋的,母亲又嫌裤头太紧,把好好的松紧带扯下来,再弄一条松垮垮的缝上去。我不高兴,说母亲。好好的衣服,看被你弄成什么样子了,红衣服缝白线,黑裤子上巴一块花布,长一针短一针、歪七扭八。你实在不喜欢,告诉我,我拿裁缝店去改。母亲不恼不怒,笑微微地跟我说。我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讲究那么多干什么,拿去裁缝店改,又要花钱。然后用一种很是遗憾的口气说,如果我的眼睛不得尸巴子的白内障,我缝的不会比裁缝铺里的差。哦,母亲,我现在多想再看到您拈针拿线的样子。
铃铃铃、啷啷啷,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自飘窗处响起。扭转头,我看到两串风铃两个中国结以它们本来的面目固守在飘窗之上,不禁又伤感地想起赋予它们特别使命的母亲。普普通通的风铃普普通通的中国结,不只装饰了我家的飘窗,还装饰了母亲的心。母亲是我家搬家时来的。考虑到母亲年龄大了,蹲厕所吃力,晚上起夜又多,我们让母亲睡带卫生间有坐便器的主卧。母亲很不安,说她没有出一分钱,睡主人房,受不起。于是,我按母亲的意思,去买了据说可以避歪挡煞的风铃和中国结挂在飘窗上面。同时,母亲又很高兴。每次老家来了人,母亲都要带人去看她睡的房间。说女儿女婿有孝心,让她睡带卫生间有坐便器的主卧。哦,母亲,我现在想对您行孝,已无处可行了。
眼皮一搭,飘窗下方的五个抽屉又尽收眼底。不用打开,我就知道哪个抽屉装的是长短大小不一、布质花色各异的鞋垫。那是我结婚的头几年,母亲在我家住,不肯闲,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一双一双,帮我、我老公、我女儿打的。那时,母亲六十出头,还没得白内障,视力好得跟我戴了眼镜一样。穿针引线,那个利索那个灵活,一般的裁缝师傅还赶不上。记得我当时还没心没肺地讲了这样的话。阿妈,买双鞋垫才八九毛钱,便宜得很,你打一双要个把月,还得先打布壳,几多的麻烦。母亲低着头,很轻很轻地跟我讲,她没有能力,明知道我家困难,却帮补不了我什么,做鞋垫,多少能帮我省几个钱。抚摸着一双双针脚匀称细密的鞋垫,一股又酸又涩的东西直冲我的鼻腔,忍不住在心里低低地问,母亲,您真的离开我了吗?
还一个抽屉,装的是母亲做女红的家什,以及母亲收藏的和我和我女儿成长有关的一些小物件。比如我小学一年级得的巴掌大的一张奖状,八一年考起县一中的入学通知书;又比如我女儿月子里穿过的小肚兜,小时候扎头发用过的红绳子。两张发黄的纸、一件老旧了的小肚兜、几根没用了的红绳子,还继续留着吗?不,一起烧给母亲吧。它们不是普通平常的小物件,是母亲爱我爱我女儿的一种表证。如果母亲泉下有知,肯定也希望它们继续陪伴她。至于我和我女儿,有没有这些东西,都不会影响我们对我母亲的想念和怀念。母亲,您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走进卫生间,母亲涮牙用过的杯子、牙膏,悲凉地搁在洗手池上面的挡板上,好像在问我,你母亲呢,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们?她是不是嫌弃我们了?镜子里,一张酷似母亲的脸,脸上泪迹斑斑。母亲啊,您真的不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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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潇湘珍珠 于 2011-11-23 10:50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