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来电话了,语气里充满了傲慢。
我笑着回答她说:“朵朵,高升了?还是病了?”
“你才病了!老地方,见面说。”朵朵发出咯咯咯的欢笑声。
挂了电话,我走出单位大门。黑铁铸成的大门半开着,早晨的阳光下它发出耀眼的光斑。
河沿路“野味人家”餐馆短短的时日里形成气候,它毫不客气,已经成了小城聚餐业的龙头老大。
朵朵依旧坐在一个不大引人注意的暗角处。 “跑的快呀!”我笑呵呵伸出手。 “切,我都排了好长一阵子队。你化妆呀?”朵朵一把打掉我的手,稍带怒色。 “没呀,挂了你老人家的电话我就来了。”我把屁股落在椅子上,又嘀咕了一句,“连个手都不让握,啥人嘛!” “哼,想占便宜?”朵朵开始亮出她那只牛眼睛来。 “赶紧合上,怕死了。”我说。 朵朵大笑起来,说:“今天你点菜,给你权利,仅此一次哦。” “清炖鲤鱼、肉炒黑木耳、多菌锅仔……另加一斤干红。”我认真点菜,权利不容错过,仅此一次呀。 “啊?还是这些?”朵朵又瞪大眼睛。 “你不是爱吃这些吗?多吃些鱼和黑木耳,喝点干红,据说对颈椎有辅疗的作用。”我模仿她以前的口吻。 “颈椎早就好了,还是我来,给个权利都不会使。”朵朵不但收回了权利,而且把我点的菜一个都没要。 菜上齐了,我们一边吃,一边聊。 朵朵问我最近的情况,我像背古诗一样回答她:勾魂小说发了几篇,勾心散文写了几篇,勾人小诗掐了几首…… 朵朵听完就朗声大笑。 “笑啥嘛?”我问她,“这样很伤自尊的。” “是吗?勾魂,勾心,勾人,下次来个勾引然后私奔!”朵朵没说完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无语。大实话在她那里总成笑料。 朵朵说:“我换单位了,从民政部门已出来,怕是不能再帮啥忙了。” 我说:“去哪儿了?高升了吗?” 朵朵说:“是个主任。” “大主任呀,高升了就想把我撂在一边?啥人嘛!”我是真心的,朵朵也知道,我乡下亲戚多,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多。 朵朵笑了笑说:“当然了,你的忙我会义不容辞,可惜我力不从心呀。” “看看看,一当领导就变了,幸亏那时候我没答应。”我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怎么成了我追你?不知道是谁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掉鼻子抹眼泪呢!”朵朵停了停,然后又说,“好,我答应你,只要是你的忙,你只管说。你可听清了,只帮你的忙,别人我不管。” 我最爱听朵朵这种说话的口气,似乎包含着大义凛然而决绝不可抵挡。 朵朵继续说:“我现在的单位是——”她故意拉长语气,“人口与计划生育委员会”说完又开始发出爽朗的笑声。 我突然感觉被这家伙给玩了一把,气愤之余,便给她满满倒了一杯酒。 “干了!”朵朵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又一次被这家伙给玩弄了。朵朵是不喝酒的,今天怎么发起狂来?我端着杯子,看着鲜血一样的酒,窘迫得说不出话来。 朵朵看着我不住发笑。 我说:“行呀,朵朵。” 朵朵放下酒杯,我再次倒酒时她却拒绝了。 她说:“不能再喝了,你知道我不喝酒,但迫于无奈呀!心里的委屈像跑过大街的秋叶,谁能知晓?几杯下肚,人家胡言乱语,脸比这酒还红,谁能替我护驾回航?”朵朵说着就伤感起来。 我是理解朵朵的,可是一个人在社会环境下的具体处境是别人无法担当的。 朵朵接着又给我讲起她到新单位的具体情况。 她说:“计划生育工作不好搞,不像在民政局。天天要下乡,天天像抓丁一样要搞工作。三天两头告状,三番五次上访,门庭若市呵。” 我知道,搞计划生育是很伤脑筋的。乡下人不能和城里人并提而论,乡下人人意识落后,非得要生个儿子,养儿防老嘛。 朵朵说:“去了很多次乡下,明明看见院子里跑着几个尕丫头,可人家偏说不是他家的。” 我知道,为了躲避罚款,乡下人遇到工作组都会这样说。 朵朵说:“好几次得到有人举报,赶到乡下,家里没有人,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 我也知道,为了避免被就地结扎,她们总会悄悄躲藏起来。 朵朵说:“这样的次数多了,举报人拿了奖金,我们浪费了时间和精力。不过那次看着老婆婆一个人在家,心里很难过。你想想呀,那么大年纪,身边只有一只小猫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猫咪起啥作用呀。” 我还知道,乡下人大多都这样,为了生一个儿子,老人们宁愿独自孤独,也不放弃机会。 我知道的太多了,说不过来。 走到单位门口时,已经下午了,黑铁铸成的大门只开了一道缝子,失去了早晨耀眼的光斑,毫无表情。 时隔一月之后,我又接到朵朵的电话。地方依旧是老地方,话题还是老话题,唯一不一样的是朵朵脸色不对劲。 我开玩笑说:“朵朵,别担心,我请客。” “唉!”朵朵叹了一口气,“怕是要吃黄牌了。” 听朵朵不住叹气,且情绪也很低落,我不再开玩笑了。 初冬的阳光有点儿蔫,昏昏暗暗的,隔着玻璃,大街上行走的人群夹紧衣衫,一闪而过。小包间热气腾腾,我把玻璃擦了一遍又一遍。 “要汇报工作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她。 “不,是年度考核。我实在没办法,并不是工作上的不上进,而是许多事情根本无法按责任目标去完成。”朵朵说着,便显现出忧伤的神情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朵朵见我不说话,她又开口说:“你听过《赵城虎》的故事吗?” 我说:“《聊斋志异》里的?听过那么一点。” 朵朵接着说:“故事大致是说赵城有一个老妇人,她七十多岁了,只有一个儿子。有一天她儿子被老虎吃了,老妇人悲痛欲绝。后来那老虎就给老妇人充当儿子,一直到他过世。老妇人过世之后,那老虎跑到老妇人的墓前,哭得伤心至极,过了很久才回山林了。” 这个故事我知道,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要给我讲这个故事。我吃惊的看着朵朵。 朵朵继续说:“老虎是牲畜,但它却比常人更有人情味,光明磊落,不肯以罪累人,诚心诚意奉养那位失去儿子的母亲。” 朵朵讲完了,我看见她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朵朵,遇到什么事儿了?”我问她。 “那个老婆婆不在了,上月还好好的。前些日子下乡,我们才了解到具体情况。她家常年就她一个人,为了等个儿子,他儿子携带媳妇去外地打工,两个丫头被藏在什么地方我们也不知道,老婆婆去世的时候身边只有那只猫咪,她去世后,那只猫咪就失踪了。” 我听到这里,开始不安起来。这样的事情在乡下常被人们传来说去,不以为信,当今天朵朵亲自告诉我的时候,我被一种巨大的感伤深深感染着。 “那只失踪的猫咪最后也死在了老婆婆的坟头。”朵朵说完就爬在桌子上抽泣。 我不再说什么,只是觉得胸口憋闷,满脑子是“养儿防老”这几个字。 从“野味人家”出来时,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我匆匆赶回单位,黑铁铸成的大门紧闭着,我慢慢推开它,一股冰冷使我不由自主的打起寒颤来。
—— 2011.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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