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石 匠

刘满园

刘满园


       红瓦房二十多户人家，家家户户都有一盘石磨，那是当地人赖以生存的根基，靠着他，人们才能把原粮磨成面粉，做成饭食。这些石磨，都是一个叫不上名姓的老石匠打造的，红瓦房人也不关心他姓甚名谁，都叫他“老石匠”，事实上，当地十里八乡的人，提起老石匠，都熟悉得如同自己的亲朋好友一样。

       至于老石匠哪年哪月头一回在红瓦房打造石磨的，第一家是谁，无人知晓。红瓦房人听说老石匠刚刚来到红瓦房的时候，对这个地方有这样富足的好石料，赞不绝口。也许，他就是冲着这一点，就安安心心呆在了这个偏远的小山沟里。红瓦房人甚至也不会去关心老石匠究竟是哪儿人，有没有妻室儿女。他们跟老石匠相处久了，都把他当成了地地道道的红瓦房人。他啥时间出入在红瓦房，坐在谁家屋子里端着饭碗，抽着旱烟，都理所当然。

       老石匠是红瓦房一带的名人，村民们都以为老石匠读过无数神灵古怪的书，是个怪异的人，神通大学问深的人。老石匠说过的话语，都被红瓦房周边的村民当成了箴言，神圣不可侵犯。蹊跷的是，这个跟石头拼打一辈子的糟老头的许多预言，诸如哪一年小麦丰收，哪一年玉米欠收，哪一年有啥灾难，村里谁家的狗哭了，或者母鸡打鸣了，这一年过来一定得出点啥凶险事儿，基本都应了验。就连七六年唐山大地震，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当然了，这些说辞，很久以来就这样传播着，传来传去，难免添油加醋，张冠李戴，可是红瓦房人偏偏会信以为真，骨子里都信，谁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老石匠干石匠活儿慢得要命，这一点人所共知。好些人家想盘一台石磨，却害怕他的缓慢，他那火烧着了脚后跟都不急，天塌下来都无动于衷的慢腾劲儿，简直空前绝后。老石匠干活慢，走路慢，吃饭慢，连说话也慢条斯理，嘴里蹦出一个字来，都要叫人等大半天。老石匠要打造好一盘石磨，多则一年半载，少则三五个月，他在谁家一吃一住就不挪窝了，住着住着，女人孩子都忍无可忍了，还是不能完工。老石匠打造石磨的地方，大多在红瓦房人的田坎地头，或者在村前那条不宽不窄的河道里，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风霜雨雪，老石匠几十年如一日，慢悠悠早出晚归，雷打不动。

       在红瓦房人的集体记忆中，老石匠从来没有慌忙过一次，永远那样不急不躁，慢慢腾腾，实在令人叫绝。更多的时候，他就是一块咔嚓咔嚓按规律运行的老钟表，啥时间都那节奏，没有些许变动和晚点。就算逢年过节，到了腊月三十晚上，老石匠也要干到天黑下来方才慢慢归来，大年初一还会继续出工，谁劝都劝不住。要说，老石匠那身子骨，也忒硬朗，也跟石头一样，经得住岁月的磨砺，从来就没有看见老石匠喝过药打过针。

       老石匠的脾气怪，还怪在对人对事冷淡得跟石头一样，他长年累月与石头为伍，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啥事儿在他眼里，都无所谓。要是主人家两口子吵架，甚至当着他的面打得头破血流，他都能做到视而不见，真的令人胆寒。老石匠最不喜欢小孩子淘气，主人家要是有孩子哭闹，他就显出一副格外心烦意乱的样子，不断唉声叹气着。老石匠话少，看到女人孩子越发嘟噜着嘴，一言不发，这样，更叫妇人孩子十分害怕。老石匠只有遇着谁家有红白喜事的时节，才会打开话匣子，说些人们压根就听不明白的话，讲些前朝后世的古旧之事。

       好在老石匠给人打造石磨，不收一分工钱，就是混个生活，最大吸一锅子旱烟，他不喝茶，也不动一杯酒。在那生活极度困难的年月，老石匠不摆工匠的架子，普通人家都能请得起，这也是他能吃千家饭的秘诀。老石匠干活儿最为地道，打造出来的石磨笨重是笨重点，可磨起粮食来，经久耐用，令村民们折服。老石匠最看重的，就是名声。他一旦揽了活儿，就会慢慢悠悠，不折不扣地去完成，不需要任何人的督促。

       关于老石匠，红瓦房人有两件事儿至今闹不明白，究竟是真是假。头一件是1965年夏天那个驻队干部的被火枪走火打死，二一件就是二娃子的从火海里逃生。

       遥远的记忆中，红瓦房冬里的天气贼冷贼冷地，滴水成冰。每当夜色笼罩下来，风头子就像刀子一样生冷无情，直刮人的嘴脸。烈烈冷风中，一个戴着破狗皮帽子，一边的帽沿搭拉着，全身着满石灰，腰间别着一根长杆的旱烟锅子，哼哧哼哧慢腾腾地行走在村头的那个老人，就是老石匠无疑。他是这个村庄里的临时回归者，正在暮色苍茫中，慢慢走回主人的家。

       就在这天夜幕降临的时候，红瓦房驻村干部梁同志，带着民兵在村前河道里站岗，怀里抱的火枪走火，自己把自己打死了。枪声惊动了村里人，大家纷纷来看究竟，碰见老石匠，老石匠还那样不慌不忙地向村里走来，一点惊慌的样子都没有，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其实，梁干部就倒在距离老石匠打造石磨不远的地方，那一声枪响，村里人都听见了，难道老石匠没有听见？人们当然知道，那个梁干部初到红瓦房驻村，就曾经怀疑老石匠是潜藏下来的反革命坏分子，或者投机倒把分子，还把他叫到大队部盘问过，随后还警告老石匠，今后不得胡说八道，不得宣扬迷信，蛊惑人心。从那以后，老石匠基本上就成了哑巴，一言不发了。

       许多年以后，人们还在悄悄议论，那个梁干部死得怪，过后有人还是对老石匠多少有过一些怀疑的，但从来也没有人把这话说出口，一个古稀之年的老头子，也斗不过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吧。不过人们对老石匠的铁石心肠，算是彻底领教了。

       就在二一年秋里，老石匠给红瓦房的夹狗家盘磨时，遭遇了一场火灾。夹狗是个哑巴，一个十多岁的放牛娃。人们无法想象，这个铁石心肠的老石匠，却喜欢村里人人鄙视的哑巴。老石匠常跟哑巴在河道里打打闹闹着玩耍，还露出过嘿嘿嘿的傻笑，这事情知道的人少，甚至恐怕只有夹狗的娘知道。夹狗家早就想盘磨，最终去给他家盘，还是夹狗拉着老石匠的胳膊去的。夹狗家娃娃多，大人上工忙得紧，像磨面这样的家务事，当然是夹狗承担。夹狗家没有石磨，推磨还得跑别人家里去，经常得看人家脸色磨面。

       那天晌午以后夹狗端着一斗原粮到邻居家去磨面，家里不知咋的就着了火。那天的老石匠在河道里敲打磨盘时，眼皮一个劲地跳，早上上工，一锤子敲下来，小钢钎钻子就直奔脚背而来，低头一看，还没有觉着疼痛，鲜血就咕咕咕往出冒。这天的老石匠一天都不得安宁，总觉着要出点啥事儿，没有想到夹狗家就着了火。还好，夹狗哑而不傻，他哇啦哇啦哭着闹着跑向河道里求助老石匠时，老石匠已经往回赶了。

       大火封锁了屋门，可是屋里还睡着夹狗最小的弟弟，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哑巴要往屋里冲，给老石匠拽住了。老石匠身轻如燕，闪身进了火海......孩子得救了，老石匠的狗皮帽子却烧着了，哧哧冒着火苗，就在他跃出屋子的那一瞬间，屋门在燃烧中塌陷了下来，火舌伸得更长，火势越来越旺，整座房子全然沉浸在火海里了。

       看到冲天浓焰后，从地头返回来救活的红瓦房人，一个也没有看到救孩子这一幕。当村民们赶来时，老石匠已经折回河道里，拿起石锤，干起了自己的活计。这一幕，也只有哑巴夹狗心里明白，他曾多次给娘比划，给更多的人比划，哇哇闹着，指点着，眼里流着热泪。可是，彻底懂得他所要表达的意思的人，终归没有。好在，娘好像大概明白了点什么，直到两年以后，娘意外看到了老石匠遗留在自己家里的那顶烧破狗皮帽子，才彻底弄明白。

       这时，老石匠早已离开了红瓦房，而且此后再也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不过，至今，红瓦房人还在念叨着这个名字。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1-12-22 22:41 编辑 ]

邱天

先坐刘版沙发。提一下。

十年兜兰

拜读刘老师新作，小说通过一个线索，以记述的手法一步步抖出悬念，使情节发展脉络分明，层次清晰，引人入胜。特别欣赏老师的典雅庄重、含蓄凝练的文笔，让读者在欣赏故事情节的同时，再品味语言中的丰富内涵。

暴雨迎风

在不疾不徐的叙述里，一个寡言心善的老石匠形象跃然纸上。还是那别具特色的个性化语言，流畅，睿智，哲理，将人带到一个情景，一幅画里，一路走来，感悟都在心里了。支持刘版新作，问声辛苦了。

刘满园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1-12-10 13:50 发表
先坐刘版沙发。提一下。

谢谢邱版关注。

刘满园

原帖由 十年兜兰 于 2011-12-10 14:14 发表
拜读刘老师新作，小说通过一个线索，以记述的手法一步步抖出悬念，使情节发展脉络分明，层次清晰，引人入胜。特别欣赏老师的典雅庄重、含蓄凝练的文笔，让读者在欣赏故事情节的同时，再品味语言中的丰富内涵。

谢谢兜兰来读评，谢谢你的解读。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12-10 14:15 发表
在不疾不徐的叙述里，一个寡言心善的老石匠形象跃然纸上。还是那别具特色的个性化语言，流畅，睿智，哲理，将人带到一个情景，一幅画里，一路走来，感悟都在心里了。支持刘版新作，问声辛苦了。

谢谢迎风，谢谢你的鼓励，支持。

木门长子

这个好，学习，拜读！

荦春

学习刘班主新作了，精彩之作！问好！

曹国魂

文笔深厚，读来受用！

西夏楼兰

刘老师善于运用叙述，娓娓道来，让读者跟随着作者的笔认识当地的风土人情，然而在不经意中抽出人物生活中几个精彩片断，让主人公就亮起来了，活起来了。学习刘老师的写法。

七笔氏

学习刘版叙述的沉稳和故事的含而不露。严重支持。

若水

一个传奇人物，悠忽来悠忽去，不知名字，不知底细，性格脾气刻画非常好。学习！

杨林

我喜欢听老的故事，关于老石匠的。

摇曳风铃

在老石匠身上还原出中国劳动者自然纯朴的形象，就像我们身边无数的人，默默无闻，完成着上帝赋于的生存义务。
问好！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