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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从落花村到青草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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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22 13:3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银子到我家来,在墙外,扶着墙头喊。我没出声,只用手轻轻一挥,好像在跟天上的云彩说话。我知道,银子在叫我。银子叫我的时候,总是怕人听见,等走近了,又突然大声。桩子,今天都干啥了?我吓得一愣,鼻子尖上直冒汗。银子就说,看见我怕啥,我又不是索命鬼。
  
  银子不是索命鬼,银子是我的克星。在落花村,我对谁都可以不理不睬;当然,别人也很少理我。除非三闹,三闹说,桩子,给你说个媳妇吧。我说在哪,墙上还是天上,云里还是水里?很多人都知道我对媳妇感兴趣,他们就给我挖坑。不过挖多也就不怕了,地上有的是坑,大的小的,圆的方的,只要你不闭着眼睛就能绕过去。怕就怕明明知道前面有坑,被一片繁茂的花花草草盖住,一下跳进去,不是闪了腰就是蹲烂了屁股。他们叫我桩子,我也就把自己当成了桩子,至于榆木桩子还是柳树桩子,无所谓。有所谓的是,我一看见银子,眼里就闪出银子一样的光芒。我能感觉到,银子在向我走来,身上是银闪闪的,眼睛是银闪闪的。一个叫银子的女人,心也该是银闪闪的吧。
  
  我放下手中的扫帚,娘叫我打扫庭院,我不敢偷懒。娘年纪大了,脾气又不好,一生气就翻白眼,两只眼白翻出来,吓得我大气也不敢喘,小心翼翼地陪在娘身边。要是打两扫帚疙瘩能解解气,娘你就打吧,我数数,一二三。娘就笑了,你这个傻儿呀,什么时候才能叫娘放心。
  
  我不傻,我跟银子说。银子说,桩子肯定不傻,你把耳朵递过来。我就递过去耳朵。银子说话的气息也是银闪闪亮堂堂的。落花村,别的女人一说话,要不粗声大嗓,就满嘴大蒜味儿,好像是牛托生的,好话赖话,一锅往外端。甚至,说要脱我的裤子,吓得我跑到村外的小河边,呜呜哭了很久。还是上田回来的银子说了一句话,我就乖乖回了家。银子说,桩子脱了衣服只给一个人看,是不?我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至于银子说的什么意思,那个人是谁,到现在心里也不清楚。
  
  鸡一扑棱翅膀,把太阳赶下了树梢,自己蹲了上去。乌鸦嘎嘎笑着,从哪片云层里钻出来,一头扎进窝里。我对着一个小水坑,当镜子。左看右看,看嘴上的茸毛似乎又多了几根。娘说,傻儿,照啥照,还不赶紧睡觉。吓得一汪水乱晃,两撇小胡子也不知道晃哪里去了。用手捞,越捞越捞不着。
  
  出了门,我学街上的痞子走路。脚尖着地,脚后跟一飘一飘的,咋也觉得不好看。又学村长牛二倒背着手,咳了两嗓子,像只昏了头的大公鸡,迈了几步方步,还是不好看。其实也没人看,落花村的人都睡了,猪也打起了呼噜。只有一弯银色的月亮,悄悄爬了起来,爬过一朵朵云的山,云的水,洗亮了眼睛,看我一个人向小树林走去。
  
  小树林在村外,好像没什么大树。我的童年有一半时间在小树林里度过。那时银子还小,老爱住舅家。也就是落花村。我用两棵小树翻跟斗,一手抓住一棵,脚尖一用力,身体就在半空画了一个美妙的曲线。其实我并不知道,这些都是在银子的眼睛里看见的。银子的眼睛像水,蓝汪汪的一汪水,清清亮亮。我傻傻地对着银子的眼睛看,说银子,我看见自己了,一身雪白雪白的。银子噗嗤一笑说,傻子,雪白雪白的是雪人,不会喘气,没有耳朵。我就呼哧呼哧地喘,装作很生气的样子,把银子笑得直不起腰来。林子是银子的表哥,不算近亲。林子娘是寄养的,寄养在土王楼,隔着河,一根烟的工夫就到。林子总是用不好的眼神看我。跟银子说,和一个傻子玩什么劲头,过来银子。银子撅着嘴,小声跟我说,等林子走了我还跟你一起。所以,童年的很大一片林子所不知道的时间,都是我和银子一起度过的。这个,我比谁都清楚。可惜我不识字,要是也能像别人那样写一本书,我想我一定把银子写成天上的仙女,和一个叫桩子的傻子一生一世。在我忧伤的时候,轻轻一唤,银子就能翩然飞来,洁白的衣裳,像画里的神仙。
  
  银子在等我,旁边放着一辆平板车。银子说,我这几天没力气,桩子,你帮我干活吧。我说成。银子说话像风铃,风一吹,叮叮铃铃,小树林里到处都是清脆的铃铛声。我有的是力气,别看脑子不怎么灵光,能吃能睡能劳动。所以在娘不舒心的时候,也有了一点慰藉。只是说,傻儿呀,白白长了一身力气。我在前,银子在后,一辆平板车不过像一架风车,我能驾着在蜿蜒的乡路飞奔。银子气喘吁吁,说,桩子我们歇会吧,你看这田野有多美。月亮已经升起很高,不冷。我用手扇着风,额头上的汗珠才渐渐消了下去。银子,靠近点,我竟然说了一句傻话。银子没吱声,一人一个车把,坐在上面,面对面。我和银子就坐在月光下。林子出去几个年头了,家里的重活累活全落在银子肩上。有时,我看见银子在麦田里割麦,太阳白花花的,把银子的衣裳湿了个精透。我说,银子我帮你收麦吧。银子捶捶腰站起来,有气无力地笑笑,说,不用,桩子。你回家吧。回家,翻来覆去睡不着,娘拉上门闩,我一翻身从墙头上跳出去。银子家的麦子,第二天就放倒了一大片。银子碰见我,小声说,傻子。忽然又捂住嘴,扑哧一乐。
  
  桩子,想啥呢?银子问我。没想,我看天呢,我说。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又钻进去,也不知道在跟谁捉迷藏。我想上去看看,我说。嗯,银子说,那你上去,我在下面等着你。我说,你也去。银子说,她飞不上去,不像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银子的确没说错,我有时也想不通。想去天上,就扎上了翅膀,驭着风,穿过一片又一片云层,一会就能飞到天上。都说天上好,我看跟地上一样。这里那里,不是山就是河,不是庄稼就是树。喊人,没人应。也许天上的人没有傻子,不愿意和我说话。我也不想和谁说话,除了银子。可银子又不在天上,我只能自言自语,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花,偶尔还能听见几只鸟在说话,肯定是天上的麻雀,跟地上的家贼一样碎嘴子,天天乱吵。
  
  银子说,累不?我说不累,给银子干活心里甜呢。银子说,傻子啥时候也学会了骗人。我说我不是傻子,我是桩子,我在银子的眼里雪白雪白的,像个雪人。说完,还用手竖起两只大耳朵。我想,是不是很美,才惹得银子洒落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银子嫁到了落花村,没有唢呐声,也没有大花轿。有人说银子早跟林子好上了,在小树林,两个白花花的人,滚在一起。有人说,银子的肚子大了,是林子的。姑表亲,这叫啥事。我不懂,就问,啥叫好上了,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肚子会大。我的也会,不信你们看,每天吃过饭,比平常大了好几圈。银子眼睛红红的,从集上回来。快嘴婶说了,银子哥在集上遇见银子,二话不说,抬脚就踢,抬手就打,说银子是个没见过男人的破烂货,肚子大了还怕别人看不见,到集上去显摆,丢尽了娘家人的脸面。好赖,银子成了落花村的女人。别人怎么说我不管,起码以后又能天天看见银子了。银子是我眼睛里的月亮,银闪闪的手,银闪闪的眼睛,还有银闪闪的腰。
  
  银子的腰我见过,天气闷热,很多人在小河里洗澡。那天我不知干了些什么事情,忙到很晚,一个人跑到小河边。小河里的水,像银子一样流淌。当然有月亮,我喜欢有月亮的夜晚。落花村很静,静得让人不敢大声喘气,怕一使劲,震落谁家屋檐上的瓦。芦苇荡安静下来,洗过澡的人唱着浪声浪调的小曲,回了家。我脱掉身上的衣服,扑通跳进水里。水不算凉,温温润润,很多小鱼开始啄我的身体。那种感觉真奇妙。我在水上飘着,一动不动,仿佛又飞到了天上。心里想,这样也好,飘吧,飘到哪算哪,最好飘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我是一个傻子,也没有人挖一个又一个的坑,看我掉进去的狼狈样子。
  
  月亮像是结晶了一样,世界变成了透明的玻璃。当我赤身露体飘到银子跟前时,银子慌张地捂上眼睛。我说,银子。银子说,桩子。我们都嗯了一声,夜色更加沉寂。银子的眼睛银闪闪的,银子的手银闪闪的,银子的乳房,有银闪闪的水珠,倏然滑落,落进银闪闪的小河里。别动桩子,银子说话的口气有些慌张,但不冷。银子说别把脸老埋在水里了,呛着你。我这才战兢兢抬起头来,偷看银子。但眼前始终是银闪闪的一片,除了水还是水,身体里轰的一声,好像一面倒塌的土墙。我知道,那天的桩子实在丑陋,下体在水中昂然挺立,直冲银子所在的方向。过了很久,银子说,桩子,回家吧,别跟别人说。我说我又不是傻子。唤来一条鱼的轻笑,在月光下的水面上,翻了一个水花儿,又迅速沉进水底。
  
  银子问我想啥呢。我说想你。银子就不说话了,把眼睛里的银闪闪的光亮,和月亮对接。田野空荡荡的,这是我们的家园,银子家的地狭长地伸进一大片月光里,逼仄成一条没有尽头的月光小路。林子走了,很少回来。不知道为了什么,反正银子的脸上少了童年时银闪闪的光泽。像一枚银簪子,被时间蒙上了一层青垢。没有人在乎银子喜欢和一个傻子呆在一起。就连银子的婆婆,也乐意看我一桶一桶给银子家拎水。拎到里屋,银子用毛巾给我擦脸,我一把攥住银子的手,握在手心。银子递了一下眼神,我没动,眼睛死死地盯着银子。银子的胸脯起伏不定,像风吹起连天的波涛。银子的手丢了毛巾,在我的脸上摩挲。我的胸脯也开始被风吹得鼓胀胀的。我说,银子。银子红着脸,小声点,外面有人。我的手就找不着地方了,胡乱在银子身上搓了几下,匆匆逃离。
  
  银子,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嘴里念叨银子的名字。还是一下子扎上了翅膀,飞到了天上。天上也有春天吗,到处是鸟语花香。小溪像一条银闪闪的练子,从山坳里流出来,就看见银子的影子了。银子挎着竹篮,竹篮里装着新鲜的花草。远远地,银子好像说着什么,我却听不见。飞吧,翅膀遇见风,使出浑身的力气,还是飞不出多远。我把手扩成喇叭状,我喊,银子,来这里,这里有荠菜,蒲公英,马齿苋,还有好多红色的小蘑菇。银子一转身,走进了一个山洞。任我喊破了喉咙,就是不见出来。醒来,床上湿了一片,赶紧在娘不注意的当口,洗了去。晾在院子里,像一面从未经历过战场的旗子。
  
  我在牛圈里喂牛,牛干了一天重活,要吃很多草才能吃饱。一闪一闪的灯火,漂浮在夜的空气里,出去,又回来,继续在灯芯上燃烧。我想银子,无休止地想。想在无边的旷野上,只有银子一个人,我蹑手蹑脚,从一片草丛里钻出来,顾不上摘掉满身的野草。像小时候,从后面捂住银子的眼,磕巴着嘴说,银子,你听我是哪一个?然后,林子冷不防从后面踹了我一脚,恶狠狠地说,傻子,滚一边去。我就默默走到一边,在一棵小树下掉泪。银子,你真好,你用你的花手绢给我擦眼泪,告诉我,桩子不哭,桩子是个坚强的男人。于是,我真的不哭了,挺着胸脯站起来,和别人一样高,眼里看见的世界和别人一样大。我希望这是一个永恒的梦,像黑夜一样漫长。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有银子的气息。银子银闪闪的眼睛,银子银闪闪的手,银子银闪闪的腰和胸脯。
  
  落花村的人开始指指点点,我是傻子,从来没有人避讳在我面前谈论各种话题。他们说,银子家的墙外时常有男人走动。他们说银子也是一个贪腥的猫。我不懂,但我知道,有些人的嘴里从来长不出象牙。
  
  夜很黑,伸手看不见指头,我把手指放进嘴里咬了一下,疼。这才知道黑夜真的会淹没很多事情。银子家住在河边,小河里的水呜呜啦啦拉着琴。一只夜猫子,怪里怪气地叫了几声,掉进无边的黑夜。我在等什么,连自己也不清楚。银子屋子里的灯光亮着,婆婆在一间矮小的偏房,咳嗽了几声,一头栽进梦里。夜有点凉,天上出现几颗豆大的星光,仿佛那些凉凉的露水,也是从星星上落下来的,失去了光芒。沾在嘴唇上,用舌头舔舔,没尝出什么味道。夜渐渐深了,我勉强睁开眼睛,被一道刺眼的光照得发蒙。一辆吉普车像一尾鱼,悄无声息游进落花村。下来一个人,又下来一个人,车上的灯光灭了。只觉得其中的一个是我熟悉的身影,像林子。两个黑色的影子,在车旁嘀咕着什么,然后,一个人钻进吉普车,一个人径直朝我隐藏的地方走来。我张大嘴巴,舌头差点掉了出来。但我还是担心砰砰直跳的心脏,一不小心也会掉出来,双手紧紧捂住胸膛,怕真的一旦掉出来,落在地上,让谁家的狼狗衔走。
  
  影子走到银子家门口。银子屋里的灯光刚灭。我暗暗咬紧牙,想不出那些嚼舌头的妇人说的是不是实情。如果是……银子,我多么希望你还是从前的银子。地里的麦子没人割,桩子知道,桩子会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给银子家割麦子。睡到日上三竿,娘拿鞭子抽我,说我只是个知道吃饭的傻子。上田的粪,没人往地里运,银子,你只要隔着墙头,一个眼神,桩子就会一路小跑,在银闪闪的月亮底下,给银子运到田里。那天,银子,你说你冷,要我抱抱你的腰,你闭上银闪闪的眼睛,我却拃着手一个劲往后退。冷么,银子,冷了回屋里睡觉,花被窝里多暖和呀,桩子身上穿的单薄,又旧又破,又不能给你。我说,让桩子抱一下好不好,这样就暖和了。银子流着泪笑了。抱住银子的我,为什么也流下莫名的泪水。银子,银子……我的脑子里仿佛只剩下一个人的名字。落花村,一个叫银子的女人。
  
  那个身影翻过墙头,吱呀打开银子家的门。灯亮了,银子的身影在灯影下晃动。银子说是谁,影子说是我。声音低沉,不像是来自人间的声音。没有混乱,也没有叫喊,当银子屋子里的灯光又一次暗了下去,我捂住胸口的手,这才放了下去。
  
  好几天,银子远远地看见我,给我打招呼,我都远远地躲开。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躲避什么。在落花村, 除了村长牛二家的大狼狗 ,还没有让桩子害怕的东西。因为我知道,桩子和别人不一样,别人的眼里装了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而我的心里永远只装着银子。——对,我装着唯一的那个人呢?我不得不走进自己的眼睛里,去寻找。眼睛里空空荡荡,是树,是飘荡的云,是一声一声听上去并不怎么好听的鸟叫。往常,只要我走进自己的眼里,拐几个弯,绕几条道,肯定能找到银子。银子在河滩上放羊,银子手里拿着毛针毛线在织天上的云。我做梦都想穿上银子用云彩织成的毛衣。银子在麦田里割草,只要银子走过的地方,就会掠起一阵风,花开的花开,草长的草长,庄稼拔节的拔节,蟋蟀弹琴的弹琴。我找不到银子,疯疯癫癫在自己的眼睛里转来转去。低低地喊,躲在小桥下仔细地听。想着,银子乘着一条散发松香的小船,一直撑到我的眼睛里,泊进我的心里,再也不会离开。
  
  银子瘦了,每一个看见银子的人都这样说。银子银闪闪的眼睛好像失去了光泽,常常会坐在一棵大树旁,呆呆地望着天上。我鼓足了勇气,跟银子说,银子有啥话只管说,桩子有的是力气。银子摇摇头,眼睛里流出银闪闪的泪珠。
  
  银子出逃的那个晚上,我刚刚喂饱了牛,瞪着眼睛躺在床上。看一只老鼠从屋檐下钻出来,在房梁上跑步。老鼠不听话,我喊一二三的时候,它偏偏停下。我一不喊,老鼠倒撒欢似的在房梁上跑来跑去。我属鼠,偶尔我也会变成一只老鼠,混进它们的队伍。有一次,我变成一只短尾巴鼠,和它们在鼠洞里围坐在一起,开会。白胡子老鼠慢条斯理说,在我们落花村,我是一个德高望重的鼠,常言说人有人言,鼠有鼠道,我们从来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那只是人的错觉。在鼠界,昼就是夜,夜就是昼,时间也是二十四个小时,季节也有春夏秋冬。白胡子老鼠最后顿了一顿说,不同的是我们没有一个聪明的大脑,只会按照基本的准则来生活。那天,我作为鼠类的一员发了言,也不知道胡说了些什么,赢得鼠兄鼠弟们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
  
  等我出来时,一个落花村都好像走空了。北斗七星指引着方向,他们都在喊,银子,银子。银子的名字就在夜色中流转。房屋上也是银子,树杈上也是银子,烟囱里也是银子,脚步声里也是喊银子的声音。
  
  银子离开了落花村。几年之后,我也离开了落花村。

  青草荡是一个地名,城乡结合处。我站在像泼洒了鸡蛋黄的天底下,黄昏的气色有些慵懒,也有些情深意长。
  
  城市的影子在不远处,海市蜃楼般若隐若无。沿着一条漫长的铁轨,我不知道怎么就来到这个陌生而荒凉的地方。青草大桥像一条柔软灰色的带子,飘过去就是天堂。没有人肯在青草荡停下车来。即使有,也是在黄昏后,从车上下来的往往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在星子的微光下,缠绵喘息,把好好的一滩青草给糟蹋得满目狼藉。竹子,是我在青草荡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亲近的铁皮屋邻居。在青草荡的铁皮屋区,不是收破烂的就是像我一样的流浪汉,或者还有几个来历不明的漂亮女邻居。另外,飘荡着几只被城市抛弃的流浪狗。落花,我喜欢把竹子收留的那只流浪狗叫落花,时间长了,竟然和我很投脾气。我说,落花,竹子姐走了,就你一个人了,跟我出去找点东西吃吧。落花就乖乖地跟在我身后。
  
  很多次,我的灵魂在天堂看见自己,也像一只落魄的流浪狗。落花村远了,有关落花村的某些记忆淡淡流逝。我宁愿相信,在大地上不止有一个落花村,而青草荡恰恰具备了这样的气质。虽然与城市仅有一桥之隔,但是仿若天堑。我很少踏上那座桥,害怕像甲虫般狂奔的汽车,有一天会撞上我流浪狗一样的身躯。我撞不过它,撞不过属于城市的任何一样东西,甚至撞不破城市里看似劣质琥珀的空气。
  
  空气,只有在黄昏后才渐变为柔和,漫天的鸡蛋黄摊成一张圆圆的饼。在黑夜还未到来之前,被城市的大嘴吞噬。吞噬的还有皮肤苍白的竹子。竹子在交代好落花之后,算是把落花的夜和梦托付给了我。竹子穿上最好看的衣裳,白色的吊带裙在晚风中飞扬,高高的乳白色凉鞋,把竹子嫩而小巧的脚藏在里面,就藏起了很多秘密。我知道我没有远方,我的远方始终在一个小小的角落徘徊。白天和落花在一起,走遍青草荡的每一个角落,捡空瓶子,碎纸片和所有能交售到废品收购站的东西。有一次,我捡到一只气球,实际上不过是一只还残留污浊液体的橡皮套,在青草湖里洗净,吹得像一只透明的大冬瓜,拴上一根长长的线,我在前,落花在后,玩得不亦乐乎。那天正好竹子看见,问我为什么玩这种东西。然后,疯子般从我手里抢走,踩破,放跑里面的空气。我被吓着了,自从来到青草荡那天起,竹子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我口中的涎水不自觉地流出很长,双手紧握,浑身战栗。竹子说,桩子,那天你的眼睛像充了血的疯狗,恨不得冲上来把人撕碎。我气鼓鼓地转身离去,踏过洒满露水的青草,在青草大桥的桥洞下沉沉睡去。没有解释,自从橡皮套事件之后,竹子好像更喜欢和我在一起。吃不完的泡面,馅饼,有落花一份就有我的一份。有时,我躺在四面透风的铁皮屋里,透过屋顶上的洞,觉得竹子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而神秘。或者,像另外一个人。但我实在又说不清楚,到底是谁。
  
  竹子只在夜里才去做工,坐上最后一路公交,朝通向天堂的青草大桥驶去。我不知道竹子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但每次黎明醒来,会看见不同的小车送竹子从天堂回来。苍白的皮肤更加苍白,眼神掩饰不住的疲惫与困倦。竹子说,桩子,我给你和落花买的早点,去吃吧。然后一个人关上铁皮屋的门,睡觉。我和落花坐在洒满朝霞的桥墩下,你一口,我一口,吃竹子买来的早点。我想,我该有一个姐姐吧,曾经是银子,现在变成了竹子,她们待我一样好。而我只能像一条流浪狗,帮不上她们,也不能理解她们的快乐与忧伤。
  
  我和落花就不一样。我问落花,你家在哪里?落花就会朝着天堂的方向汪汪。我说,落花,你爹你娘待你不好么,你干嘛一个人跑出来?落花刚还有些神采的眼,忽然淡灭。我抚着落花的肩膀说,好了,桩子哥不跟落花提伤心事了,只是我也有过家乡,在遥远的落花村,有一个叫银子的女人,和我青梅竹马。落花好像听懂了,亲昵地蹭我的肩膀,舌头,差点舔到我脸上。
  
  银子的到来让人有些恍惚。那是一天的清晨,我和落花刚刚从梦里醒来,听见门外嘈杂的声声。大概,有人把什么重重地撂到地上。然后说了一句,大哥交代的,你也别埋怨我们兄弟,这是给你治病的钱,也算仁至义尽了。说完,听见汽车屁股消失的声音。肯定,去了天堂。
  
  银子的脸色比竹子的更加苍白,呼吸急促,咳嗽夹杂着血丝。没有深问,我只记得年少时在落花村的事情。至于后来,仿佛每个人都已忘记。我喊,银子,这不是梦吧,你掐我一下,打我一下,使劲。银子就笑,苍白无力的笑。银子说,你一个傻子怎么会走这么远的道 ? 竹子,以前在落花村,数桩子对我最好。竹子点头,那情形仿佛是她曾经见过的样子。我说,竹子,你不知道,我有媳妇,很早很早的时候,在落花村,是那里最漂亮的姑娘。银子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打我,我没像一只调皮的狗那样躲开。而银子的手臂,虚弱到根本抬不起来。
  
  青草荡,被人遗忘的青草荡,连路也不愿意走过这里。只从青草大桥上,伸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到达一排生锈的铁皮屋。
  
  竹子还在每天晚上从青草荡赶往天堂,从天堂回来的银子,却再也不曾回去。银子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润,我问竹子和银子,你们为什么认识?你们为什么在一起?竹子说姐妹,银子也说姐妹,还说以后不该问的别问。我就不问,作为一个傻子也没别的心思和能力去管太多的事情。倒是有一天,铁皮屋另一头收破烂的王大嘴笑眯眯地给我一支烟,点着,说,傻儿,艳福不浅撒,和两个婊子住在一起,一定喝了不少奶水。我知道,那天我的脸由黑变红,由红变黑,再由黑变得更黑得时候,操起铁皮墙上的一根木棍,疯一样追打王大嘴。直到打断了他的一条腿,坐在地上像疯狗一样哀嚎,这才安静下来。而我,在竹子远远跑来的时候,大喊大叫,不停地撕扯头发,撒向天空。
  
  青草荡,给了我无限温情的青草荡,像母亲的胸怀一样收纳我的青草荡,无边的晚霞像血一样壮美。要知道我的离去会带来死亡,我也不会轻言离去。竹子,银子,还有肯和我在一起说话的落花,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来得更亲切呢?
  
  我要去天堂。转过那条青草深深的小径,就能走向通往天堂的路口。银子在后面追,我在前面疯狂的奔跑,银子的每一声喊叫都令我亢奋不已。在单向行驶的快车道上,高声鸣叫的汽车喇叭像一首激昂的天堂绝唱。先是银子一声尖叫,躺在了地上,头上的血像刹那开放的玫瑰。吃惊的我兀然站立;而后,疯一样向玫瑰奔去。迎面驶来的车依然啸叫不已,天堂的桥在摇晃战栗。
  
  至于后来的事情,很多人都从电视上都看到了:一个傻子和一个无名女,某日凌晨在青草大桥上疯狂奔跑,双双死于车轮之下。 电视播音员在播报完毕时,特意将镜头留给了一望无际的青草荡。唯独,没看见一片破败不堪的铁皮屋。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12-22 13:41 编辑 ]
2#
发表于 2011-12-22 15:48 | 只看该作者
欣赏,学习,问好!
3#
发表于 2011-12-22 18:34 | 只看该作者
长征老师的散文我很喜欢,小说也很有味道。细节,氛围,人物的心理描写都具有诗的元素,真是摇曳生姿。两个小人物的命运悲苦,但生活在其中的他们却又有自己的幸福体验。欢迎宋老师常来交流。
4#
发表于 2011-12-22 20:20 | 只看该作者
银子哪儿去了,青草荡还在吗?我呢?
5#
发表于 2011-12-22 20:52 | 只看该作者
记好,明天再来欣赏!
6#
发表于 2011-12-22 21:29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1-12-22 18:34 发表
长征老师的散文我很喜欢,小说也很有味道。细节,氛围,人物的心理描写都具有诗的元素,真是摇曳生姿。两个小人物的命运悲苦,但生活在其中的他们却又有自己的幸福体验。欢迎宋老师常来交流。


好文收藏,问候宋老师!
7#
发表于 2011-12-22 22:28 | 只看该作者
好长啊,先标记。
8#
发表于 2011-12-23 01:12 | 只看该作者
先提一下。
9#
发表于 2011-12-23 14:33 | 只看该作者
长征老师的散文,自成一家风格。小说还是第一次读到,觉得很有韵味,散文体小说吧,让我想起孙犁的作品,文字里满是诗情画意,小说中描绘的的那种情,又使我想到了红楼梦,纯净得像水,写情小说,深奥圣洁,喜欢,还要再细品。
10#
发表于 2011-12-23 19:09 | 只看该作者
宋大哥真有耐心,这么长,读下来还真不容易。支持。
11#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3 20:40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秋灯吟草 于 2011-12-22 15:48 发表
欣赏,学习,问好!

问好,初来小说版,多 关照:handshake
12#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3 20:41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1-12-22 18:34 发表
长征老师的散文我很喜欢,小说也很有味道。细节,氛围,人物的心理描写都具有诗的元素,真是摇曳生姿。两个小人物的命运悲苦,但生活在其中的他们却又有自己的幸福体验。欢迎宋老师常来交流。

问好楼兰,少看见你在散文了,谢评读:)
13#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3 20:43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1-12-22 20:20 发表
银子哪儿去了,青草荡还在吗?我呢?

青草荡还在,银子还在,在记忆中,在思念里:)
1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3 20:43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曹国魂 于 2011-12-22 20:52 发表
记好,明天再来欣赏!

问好曹兄:handshake
15#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3 20:4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十年兜兰 于 2011-12-22 21:29 发表


好文收藏,问候宋老师!

十年兜兰成一景,一脉小溪画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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