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 人 张

刘满园

                                

                                             刘满园

    匠人张还是大集体那阵，流落到红瓦房来的。老人们说，刚来的时候，匠人张还不会干用泥土做瓦片的活计，只会翻新瓦房。也就是把红瓦房人屋顶盖的瓦片，揭开来，把瓦片上堆积的烟尘树叶呀啥的，打扫干净，重新翻盖一下，盖得严丝合缝一些，以防雨季屋漏。匠人张也是有姓无名，只知道他姓张，就叫他匠人张，或者老张，年轻轻的就在前面加个老字，本身也是一种悲哀和无奈。

    翻房子这活儿人人会干，也就是个苦力活，还脏，一上房顶身上脸上就沾满烟尘，跟如今下煤窑一样，弄得黑不溜秋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活儿，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只要手脚轻便点，人人都能干。可匠人张却自己看得起自己，总把自个儿当个匠人看待，逢人就说，日妈的，人要靠技术吃饭！

    这句话就是匠人张的口头禅，也是他的名言之一，提起他，大人娃娃都会学着他的川音，子刺丝不分的那种味道，日妈的，人要靠技术吃饭！在场的人就都会哈哈大笑，可是匠人张却无动于衷，对于人们的嘲笑，根本不予理睬，好像大家取笑的是另外一个人，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到如今，有人要是冷不丁拿腔作调来这么一句，大家还会笑谈一番，还会记起那个倔头倔脑，甚至有些愚蠢的匠人来。后来红瓦房人骂人愚笨或者固执，都说，看你，又是个匠人张，或者干脆说，真是个老张！

    匠人张给红瓦房人翻房子，也是混口饭吃。那年月，好多四川人都在全国各地这样混饭吃，人多地少嘛。都说四川人贼勤快，贼聪明，生活能力贼强，这话当之无愧。其实，此前估计匠人张连翻房子这个活儿都不会干，可身无长物的他，啥活儿都敢兜揽。俗话说，活人的肠子要面灌哩，人饿极了，也身不由己。正在他找不着给点食物的主人家时，有人问他会不会翻房子？匠人张想都不想，随口就说：那个会，那个咋不会！其实，他根本就不会，他打算先揽下活儿再看情况。

    听说，匠人张头一回把人家屋顶揭开，就挨了一顿饱打。他先答应了干活，主人才会让他进屋。吃饱喝足，主人抬着木梯子把他送上屋顶，他就犯了难，老虎吃天爷无法下爪了，根本不晓得咋个做。那瓦片本来应当一边揭开，一边盖上才成，才不至于堆积瓦片。可他不会啊，就只顾揭瓦片，揭开一间房时，瓦片堆放不了，噼里啪啦全都掉在地上，破成了碎片。主人受惊，上房一看，原来是个混饭吃的，就悄悄下了房，偷偷找根牛棍，再次上房，劈头盖脸就抽了他数十棍……

    还有个说法，说匠人张这家伙命大，命里带着该吃这碗饭。这话，说不定就是他自己说出来的。那是个五月天，他在人家屋顶刚揭开一个大洞，还不知道如何盖上呢，天空中突然乌云滚滚，雷鸣电闪，要下暴雨。主人担心屋里漏雨，淋坏自家东西，就赶紧上房帮忙，这一帮，老张才学了点技术，才弄懂那瓦片怎么盖的，那瓦沟是怎么弄成的。

    匠人张后来摇身一变成了泥瓦匠，大概也经历了这么个过程。那时间，红瓦房一带人要盖房子，都少不了用泥土做成瓦片，再烧制成成品。有人问匠人张，会不会做泥瓦匠活儿啊？那个会，那个咋不会？不过要把泥土做成瓦片，还真需要点技术，算是靠技术吃饭了，少说还得有那一套做泥坯子的家什，才能做成泥瓦筒子来，再一拍拍出四片泥瓦片。不过在人们的传说中，匠人张依然赤手空拳，活学活用，就成了泥瓦匠。
   
    也听说，匠人张头一回贸然答应给人家做泥瓦，就吃尽了苦头。先前几次，他应了活儿，混到了饭吃，就先给人家背土，吭哧吭哧往主人家里运送，等一堆土堆成了小山，他就开始和泥踩泥，脱光了鞋子袜子赤着脚吧唧吧唧把泥土踩柔软，弄合适，少说也得半个多月功夫，可到这阵儿，他却不知道怎么下手做成泥瓦筒子。这时候愚钝的老张就开始给主人家找茬儿，功夫钱也不要了，只想一走了之。不过笨人就是笨人，连找个借口都找不好，终究还是自己吃亏。

    匠人张的借口就是日妈的早上吃啥饭，晚上就要吃啥饭。谁家晚上吃饭跟早上不一样，他立刻就摔碟子摔碗，当场变脸，活儿也不干。本来这匠人张就又黑又丑，一脸横肉，再一动怒，面相就跟李逵张飞一样，更加丑陋难看，十分吓人。遇着好人家，就多少给点盘缠钱，任其离去。遇上难缠的人家，老张的脸色再难看，也是闲的，客人咋能惹得过主人啊，多半个月的活儿，白干，一分钱都带不走。可笑的是，到了另一户人家，匠人张还要给人吹牛，日妈的，这回回，老子把那家人害惨了，硬是给他们弄了一屋子的泥土，看他们咋个弄！人们纷纷哈哈大笑，匠人张也跟着笑。匠人张压根就想不到，他前脚离去，主人后脚就另找个泥瓦匠，不用再背土和泥，就直接稀泥抹光墙了。

    不过，吃了这样几回亏，匠人张后来还真会做泥瓦片，成了真正的泥瓦匠。当了泥瓦匠的老张，说啥也不再给人翻房子。而且，当他再次说起日妈的要靠技术吃饭那句口头禅时，也更多了几分底气和自豪。不过他最终也没有挣到多少钱，好多有心计的女人，就拿他早上吃啥饭，晚上就是啥饭这个臭毛病给拿他说事儿，回回都能大获全胜。谁家女人要是不想留他了，就故意早上吃玉米面糊糊，晚上吃玉米面馒头，气的匠人老张有苦难言，只得愤然离开这户人家。当然，这也怪他自己一根筋，处事儿永远不知道改变，教人钻了空。

    匠人张早上吃啥饭，晚上就要吃啥饭的毛病，也害得无人敢拿他当匠人对待，故意弄些粗茶淡饭让他吃。想想，头一顿给他吃肉，后一顿还得要肉吃，那年月生活紧张，要是开了这个先例，到哪儿给他顿顿弄肉去?甚至，那些条件好一点的人家，也故意把饭食做得差好多，力争保证早晚一致。这样，匠人张反而吃得眉开眼笑，干活儿也更卖力气。人们都说，这个匠人张，傻得够味儿，笑死人哩。

    匠人张在红瓦房，净上女人的当。村里有个爱占别人便宜的女人，叫春兰的，就骗了匠人张大半辈子，说要给他找媳妇。匠人张听信了这个女人的话，帮着她家干了多少活儿，简直都数不清了。春兰家三年两头翻房，匠人张基本全包，就是后来当了泥瓦匠，再不给别人干这事儿了，可春兰家要是要翻房，匠人张还会重操旧业，偷偷给她家来干。春兰家十几年修了前院修后院，回回修房造屋，那七八万瓦片，全是老张做的泥坯子。就连她家那光滑体面的墙体，也是老张稀泥抹的光墙。要说，匠人张为了讨好春兰，还学成了半个粉刷匠。

    村里人都晓得春兰那是骗匠人张的，可谁也不敢跟匠人张说破，他这号子人，脑子里进水，一点不对，就会出卖了自己。那几年匠人张对春兰言听计从的时候，还有人说闲话，莫非两个人有点啥勾搭？后来，村里人看到春兰早早晚晚给匠人张吃的饭食，还看到春兰给匠人张缝过的那件新衣服，大家就都心知肚明了，春兰打心眼里，就没有拿匠人张当人看，咋能跟他相好呢，断然不会。春兰的男人因而也满放心，啥事儿都由着春兰做主。

    春兰给匠人张缝的那件衣服，简直让村里人笑掉了大牙，那是一件里外不分的棉衣，就连面子上也一半是蓝布，一半是花布，衣袖又是白布，穿在身上不伦不类，难看死了。那些布料，明明就是人家给自家娃娃做完衣服剩下的边角料嘛，可匠人张好像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样的，竟然穿着这件衣服到处夸耀，为这事儿，有人差点为匠人张落下泪花来。天哪，给人家做了那么多事儿，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报，匠人张真的好可怜。

    当然了，春兰要给匠人张说媳妇的事儿，也是人人皆知的空头支票，谁愿意给他做媒啊，何况，谁敢跟他过日子呀，那不是不疼的指头往磨眼里戳吗。可是，匠人张还乐呵呵的指盼着春兰的好消息呢，而且，一直盼望了十几年，还不死心。后来，就在匠人张悄然从红瓦房消失不久，春兰就患了乳癌，最终难以医治，死了，死去时还不满四十岁。那天在送葬队伍里，有人突然就想起了匠老张，悄悄说，这是报应吧，另一个人赶紧捅了一下，别净胡说。春兰死后，私下说这话的人日益增多，多说，这女人欺负一个老好人，不地道。

    日妈的，四川那个稀米汤硬是难喝，也是匠人张常说的的一句话。这句话，同样遗留在红瓦房，至今还有人说起。匠人张在红瓦房，干了好多年手艺活儿，却没有人拿他当匠人对待。不过他说过的这三句话，红瓦房人人都记得非常牢靠。匠人张都离去好久了，红瓦房人才说，好久不见老张了，老张呢？并立即想起春兰来，哦，春兰都死了很久了。人们对匠人张的离去，根本没有任何记忆，一点细节都没有。他不来，一定就是离开了。不过红瓦房人好像感觉着，老张就是突然蒸发的一样，说没就没了。而且，也不知他究竟去了哪里，也许，回了四川老家，也许根本就没有回去。

    反正，如今匠人张要是活着，不到八十三，至少也七十四了。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2-2-13 15:46 编辑 ]

麦穗儿清

憨厚的老张、踏实的老张，甚至有些阿Q精神的老张。这样一个个悲剧人物的一生就这样悄悄在人们的谈笑中消失了。结尾很揪心，引人同情，引人深思。向您学习来了。

碣石清风

老张这个人物有血有肉，全文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唠家常讲故事中就把这个人物塑造成功了，还特丰满，看出版主的写作功力不凡，小说真实反映了大集体时期的历史风貌，再现了那时候的生活。学习 问好

邱天

这篇很好，顶起来！

木门长子

老张哪儿去了呢？一个手艺人为人、处事样样好，却也有着自个的小心思。

刘满园

原帖由 麦穗儿清 于 2011-12-24 00:13 发表
憨厚的老张、踏实的老张，甚至有些阿Q精神的老张。这样一个个悲剧人物的一生就这样悄悄在人们的谈笑中消失了。结尾很揪心，引人同情，引人深思。向您学习来了。

谢谢来读，谢谢点评，预祝新年快乐！

刘满园

原帖由 碣石清风 于 2011-12-24 08:46 发表
老张这个人物有血有肉，全文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唠家常讲故事中就把这个人物塑造成功了，还特丰满，看出版主的写作功力不凡，小说真实反映了大集体时期的历史风貌，再现了那时候的生活。学习 问好

谢谢碣石来读，谢谢，祝福新年快乐！

刘满园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1-12-24 16:32 发表
这篇很好，顶起来！

问好邱版，圣诞快乐！

刘满园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1-12-24 19:06 发表
老张哪儿去了呢？一个手艺人为人、处事样样好，却也有着自个的小心思。

问好木门，圣诞快乐！

曹国魂

啃哧吭哧。。。前后不一！
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泥瓦匠在人们的忽视中消失，一个时代造就了一个人文！

暴雨迎风

刘版的人物系列给人以深刻印象。这篇的匠人老张是一个小人物，小得没人能记起他的名姓，几十年甚至他“根本没有任何记忆，一点细节都没有”。可就是这样的人让人觉得就在我们身边无处不有。读了使人想起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人物既让人同情又让人觉着可悲可怜。

曾经沧海

“老张”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没有大起大落的悲剧色彩。但人物个性鲜明，憨厚、纯朴、勤劳的形象跃然纸上。

刘满园

原帖由 曹国魂 于 2011-12-24 20:58 发表
啃哧吭哧。。。前后不一！
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泥瓦匠在人们的忽视中消失，一个时代造就了一个人文！

谢谢曹版，马上改过来。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12-24 21:14 发表
刘版的人物系列给人以深刻印象。这篇的匠人老张是一个小人物，小得没人能记起他的名姓，几十年甚至他“根本没有任何记忆，一点细节都没有”。可就是这样的人让人觉得就在我们身边无处不有。读了使人想起鲁迅笔下的孔 ...

谢谢迎风，谢谢精细点评，谢谢。

刘满园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1-12-25 15:15 发表
“老张”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没有大起大落的悲剧色彩。但人物个性鲜明，憨厚、纯朴、勤劳的形象跃然纸上。

谢谢沧海，好久没有来了，欢迎多多赐作，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