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 望

十年兜兰

　　
　　　　　　　　　　　　　　　　　　　　　　　
　　栓宝在娘的陪护下，吃力地上了一个又一个台阶，最后终于走进医院的候诊大厅里。娘说，宝，你在这里等着，娘一会儿就挂上号回来。说完娘就去挂号了，栓宝乖乖地等在门厅里，不时朝娘走去的方向张望。
　　
　　医院里十分地忙乱，尽管是在年根底下，拿药看病的人也非常多，人来人往的大厅里，人头攒动，大家把棉衣裹得灰沉沉的，谁都不好生地看谁一眼，他们关注的都是各自的病情，还有手里用来取药的药单。栓宝在擦肩的人流中躲闪着，怕人撞着，还有些怕羞。她和秋生结婚还不到一年，仍带着几分新媳妇的羞涩。
　　
　　栓宝是个孕妇，孕期已满九个月了，显怀后看上去肚子特别大，刚开始还以为是双胞胎，村子里的人也都这么猜，栓宝心里幸福极了。转尔又打着小鼓：一下生两个娃，一对奶咋喂养呢？后来做了个B超，确定肚子里面只有一个，栓宝这才放心了。娘鼓励栓宝，一个就好，少了好养活。过几年等生活宽裕了，想生就再生一个。
　　
　　娘在人群里七弯八拐，小碎步着，好不容易挤进排号的队伍，等了大约十分钟，终于把号给挂了。娘拿着找回的零钱，还有一张挂号单，急急地向栓宝走来。宝，等急了吧？娘心疼地说。栓宝朝娘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不急啊，娘！
　　
　　陪怀孕的女儿来医院检查，这本是当婆婆的职责，但是娘每次都愿意亲力亲为。一来是因为栓宝的婆婆是哑巴，人虽然很聪明，一点就知，但毕竟是不会说话。栓宝的婆婆很能干，家里各种粗活都几乎让她包下了，可就是在这种事上，是上不了大场面的。总不能让她带着栓宝在医生面前乱比划，那医生也不懂呀，比划万遍也无济于事。栓宝的公公就更不用说了，尽管上心，但这的确不是当公公的能帮忙的。
　　
　　栓宝没有父亲，从小和娘一起生活，娘就是她的主心骨。长大了，嫁给秋生后，特别是知道秋生娘哑巴后，栓宝更加离不开娘了，娘就是她的左膀右臂。娘一生守寡，生下栓宝后就没再嫁过。那时栓宝的爹在一家建筑队，刚成婚不久，就从一座四层楼高的坯墙上摔了下来，再也没睁眼看看这个世界。爹死后娘哭得泪人一般，奶奶一边哭一边劝，生怕身怀有孕的儿媳有什么好歹，好好的一个家像塌了天。
　　
　　栓宝爹走后，娘怀孕的身子倒不如以前大了，硬撑撑地像揣了一只小猫。娘怀的是头胎，人家都说头生孩子不好养，孩子恐怕长不好，栓宝出生后，望着猫一样的女儿，娘毫不留情地给她起了一个男孩的名字——栓宝，意思是将女儿永远栓在身边，栓着长大，女儿不仅是娘贴身的小棉袄，还是娘手心里拣来的宝。
　　
　　栓宝在襁褓里时，娘背着她下地干活，打谷扬场，播种收割，地里的活做完回家后，娘把她从背上解下来放到炕上，听着她咿咿呀呀地学语，娘也咿咿呀呀地对答。娘的目光在栓宝的脸上，手里却做着做不完的事情，有时是剥着玉米，有时是为栓宝做一件小衣裳。栓宝还不没学会走路，娘就为栓宝做好了穿在脚上的单鞋，跑路用的棉鞋。守着栓宝，年轻美丽的娘再也没考虑嫁人。
　　
　　栓宝长到八岁，和同龄人一样进了村小学读书，初中上完，同学都到镇上读高中去了，栓宝胆小，哭着央求娘不去读书。因为从村里到镇上要走一条崎岖的山路，早晨还好，天明后娘送栓宝上路，但放了学后天就差不多黑了，栓宝害怕走夜路。有一次她和同班的女生一起放学回家，那女生使了个坏心眼，把栓宝舍在路上一个人跑着回家了。娘很晚等不回栓宝，就沿着路去找，发现栓宝正蹲在野地里哭，胆小的栓宝还尿了裤子。
　　
　　等到栓宝长到二十二岁，由娘做主把她嫁给村东头的秋生家。秋生这孩子对栓宝一直不错，娘都看在眼里呢。秋生比栓宝大三岁，因为家里穷，一直就没找下媳妇。也许是天作之合，栓宝嫁给秋生的头一年，五月麦收的时节，太阳明晃晃的烤得人流油，栓宝娘在打场时中暑晕了过去。正好娘打场的地方和秋生家挨着，是秋生把晕倒的娘送进医院，还给垫付了住院费。
　　
　　秋生的父亲是一般的农民，也是出于年龄太大的原因，娶了一个比自己小且哑巴姑娘，隔着院子，每天都能听见秋生哑巴娘在说着人们听不懂的话。好在秋生人长得还机灵，不少胳膊不少腿的，也能干又老实，从十七八岁开始跟人到外地打工，南下广州，北上天津，走南闯北过不少地方，也挣了一些钱。栓宝娘病好后，秋生的爹娘就用秋生挣的钱给俩人盖了房，办了婚事。
　　
　　婚后两个月，秋生就又出去打工了。秋生这次没找到好活干，到城里后刚站住脚就让外地的人给甩了，多亏秋生还认识一个包工头，这个包工头和秋生是同乡，虽然不一个村子，但毕竟是老乡，好坏能有个打工的地方。前两个月还发了钱，秋生寄家里一多半，后几个月再也不见工钱了，大家都去问，那个包工头这才为难地跟讲，给这家打工的老板很有钱，可就是心肠硬，去年欠的钱如今还欠着，他要了多次一直没有要出来。跟他出来的十几个人都走了，要不是秋生他们几个人跟着干，他承包的工期肯定完不了。工头说，为了要钱，他才不得不再坚持为他做一年。
　　
　　秋生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气得埋怨那个包工头，你还算是个人吗？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给我说？秋生一边埋怨一边哭了，蹲在地上哭得抬不起头来。神思恍忽地想了一个晚上，干下去吧，要是今年包工头再要不来工钱，到时可咋回家过年呢？屋里的女人就快要生了，生孩子总归是要花钱的。要是明年再出来打工，那也得给栓宝留下点盘缠。栓宝身子娇弱，上有老下有小，村里的地又越来越少，没有几个钱怎么好生活？要是不干下去，眼瞅已经干了好几个月了。想到这，秋生都快愁死了。

　　栓宝是在娘的一声惊呼中倒下去的。挂上号后，栓宝在娘的搀扶下往楼上走，妇产科在三楼。尽管娘一步一趋地随着，可栓宝还是滑了一跤，重重地闪了一下，压在同时倒下的娘身子上。栓宝开始肚子疼，医生给栓宝看过后，说得保胎呢，娘交上一大笔钱，把栓宝送进病房打保胎针，一边打电话向家里人通报。
　　
　　栓宝打过点滴，肚子就不怎么疼了，过了一天医生再听胎心时，说胎心正常，胎动也正常，B超显示还好，胎儿的小脚都和山里的大枣一样大了，栓宝恬静的脸上才又露出微笑，一颗悬着的心便才算落了下来。娘这时却嘤嘤地哭起来，鼻涕一把一把地甩着，说可让栓宝给吓着了，这辈子没受过这么大的惊吓，栓宝肚子要有个三长两短，这事情可就大了。
　　
　　栓宝住了几天院，看看可以了，医生说同意出院了，才由娘找了个车坐着回了家。这时候，婆婆早就在村子的路口接着了。进了院门儿，婆婆睁着一双沉陷的大眼，向栓宝娘咿呀地比划着，像是要从儿媳身上找出破绽似的，显然她也受到了惊吓，看栓宝丝毫未伤，高兴地拍起了巴掌。栓宝知道，哑巴婆婆的心是善的。婆婆的哑，不是先天性的，是小时候得肺病，医生给她打链酶素药哑的。
　　
　　栓宝只好每天躺在床上，天天看娘和婆婆比比划划，说着这趟检查受的惊吓。娘说什么也不让栓宝出门了，直到孩子出生也不许出门，让栓宝在床上躺着静养。哑吧婆婆连连点头，“呀呀”地打着哑语，把屋里的柴火炉子烧得旺旺的。栓宝靠在窗前，晒着院子里冬天的阳光，听着院子里鸡鸣的犬叫。她的目光里一半是感激，一半还是疑惑。婆婆和娘说的关于生产的事，栓宝还不太明白呢。
　　
　　栓宝的孩子，是腊月二十八生的。头天晚上，栓宝喊肚子疼，并且一阵一阵的，先是微微的疼，后来像撕裂般的难受，仿佛骨头要被什么东西撑开了，可栓宝的男人秋生还没有回来。再等等再等等，等到秋生回来呀。婆婆用焦急的眼神望着栓宝“说”。公公忙着去找栓宝娘，秋生的大姑二姑也赶进栓宝的屋里来了。可谁也代替不了栓宝的痛。
　　
　　栓宝没有等到秋生回来，就把孩子生下了。由于孩子身量大，栓宝疼得死去了一回，醒来再生，再疼晕过去，等把孩子生下来，栓宝闭上眼睛，再也没有半点的力气了。不知什么时候，秋生回来了，秋生就趴在栓宝的床头，一双手上还沾着石灰末子。栓宝看了看压在胸着的一双大手，秋生的手，眼泪哗地就涌了出来。秋生身子往栓宝胸前靠了一靠，带给栓宝一股寒气。她细细地叫了他一声，秋生——。然后把目光转向娘和婆婆，说，你们让秋生吃鸡蛋呀，秋生他回来的不易，一定是饿着肚子呢。　
　
　　栓宝的娘应着，忙转手剥了一个鸡蛋给秋生，秋生没有接，而是从怀里掏出砖头一样大的包裹来，手颤抖地打开，是两三叠百元的钞票。一家人都“哦”了一声，目光掺和着欣喜与惊讶。栓宝看一眼秋生的眼睛，看一眼秋生的后背，再看一眼秋生手上的钱——秋生的眼睛明显地深陷下去，眼白上布满了血丝，脸颊上有一处青紫的淤痕，深蓝色的大衣背部有一只泥巴脚印，这脚印印得清清晰晰，扎疼了栓宝的目光。

　　医院的灯光略显惨白，映照着栓宝和秋生，两个年轻夫妻的脸庞。秋生把“砖头”塞进新生婴儿的小花被下，这才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娘说，是男孩，婆婆用手比划，带把的。两个姑姑不说话，纷纷抹起了眼泪。秋生接过栓宝娘剥好了的鸡蛋，慢慢地吃起来。本来，他想狼吞虎咽的，但看一家人的眼睛都盯在自己的脸上和手上，瞅着热呼呼的鸡蛋，秋生哭了。
　　
　　

[ 本帖最后由 十年兜兰 于 2011-12-28 07:51 编辑 ]

木门长子

这样的婆婆真好，映着一家子人的和睦和亲情。

若水

小说叙述缜密，人物塑造栩栩如生，只是感觉题目与内容离的太远，建议斟酌一下题目。个见，问好！

十年兜兰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1-12-26 10:37 发表
小说叙述缜密，人物塑造栩栩如生，只是感觉题目与内容离的太远，建议斟酌一下题目。个见，问好！

好的，谢谢若水，我想突出年关农民工要工钱，可我没敢写的太露。

十年兜兰

改了这个“守望”，不知行否，再次请朋友们指教！

刘满园

先提一下，随后细读。

曾棠

[quote]原帖由 十年兜兰 于 2011-12-26 10:51 发表

好的，谢谢若水，我想突出年关农民工要工钱，可我没敢写的太露。 [/qu
农民工要工钱的题材受人关注，为什么不敢写呢！

十年兜兰

原帖由 曾棠 于 2011-12-26 16:48 发表
[quote]原帖由 十年兜兰 于 2011-12-26 10:51 发表

好的，谢谢若水，我想突出年关农民工要工钱，可我没敢写的太露。 [/qu
农民工要工钱的题材受人关注，为什么 ...

感谢曾棠提读，我用了另一种方式去写，苦或涩，都隐在生活的背后里了，也许这才是农民工和他们的家属们的真实的生活。

刘满园

仔细读了，作品细腻，很有生活味儿，人物内心开掘较深，感人至深的文字。

十年兜兰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1-12-26 23:41 发表
仔细读了，作品细腻，很有生活味儿，人物内心开掘较深，感人至深的文字。

感谢刘老师点评！

徐慧莉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1-12-26 23:41 发表
仔细读了，作品细腻，很有生活味儿，人物内心开掘较深，感人至深的文字。

同意刘老师的观点，很感人。祝好！

齐民鲁夫

故事耐读，语言利落，情节生动！欣赏！

十年兜兰

原帖由 齐民鲁夫 于 2011-12-27 09:47 发表
故事耐读，语言利落，情节生动！欣赏！

感谢鼓励，早上好！

碣石清风

迟来欣赏为歉。小说不错，生活气息浓厚，人物很鲜活，语言流畅

尚庆海

仔细读了，作品细腻，很有生活味儿，人物内心开掘较深，感人至深的文字。